最早注意到谢云襟的是波图小祭。他喜爱下棋,听说城里出现名少年高手,忍不住有些技痒,又听说这人能同时与三人对弈,还能一手下象棋,一手下大棋,更了不得。波图或许是整个奈布巴都象棋下得最好的人,大棋上的造诣却是平平。
因为好奇,波图小祭换上便服混在人群中看棋,只看了一盘便知道这少年虽然聪明,但年纪尚浅,棋力震慑一般人尚可,遇上国手必然要败,也不知是妄自尊大,还是小觑了棋道。
“这人来过祭司院。”跟在身边的祭司恰巧是拒绝谢云襟考试的祭司,“还拿了张开过封的推荐信。”
“哦?”波图小祭更是好奇,“他想进祭司院?”
波图没排到队,跟随波图来的祭司本想驱赶人群,让波图小祭上去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但性格敦厚的波图拒绝了:“改日再来。”
他打听到这孩子来自南方部落,父亲在胡根亲王宫当侍卫,今年才来巴都。波图想给这年轻人一个机会,但他不想僭越,他虽然只是小祭,却是深受古尔萨司信任的幕僚,阶级低但威望高,清楚权力不可滥用,尤其在古尔萨司面前挥舞权柄更要谨慎。他把这件事告知古尔萨司,他知道古尔萨司对聪明的少年特别感兴趣,最好能让古尔萨司开恩。
“你想给他这个机会?”古尔萨司也对这少年感到好奇,“让我看看他是否真这么聪明。”
古尔萨司让伴笔希利德格小祭与波图一起与谢云襟下棋,他并不想看谢云襟的棋艺,棋下得好不代表有能力,就只是会下棋而已,他想看谢云襟如何应对难关。
波图自不待言,棋力高于谢云襟,为了让古尔萨司对这名少年留意,他稍微退让,以守势为主,这也符合他温和的性格,即便稳操胜券也不赶尽杀绝,尽量让对手输得有面子。
但谢云襟在两个棋力优于他的人面前展露了令古尔萨司欣赏的手腕,那是对大局与战势的判断,居于劣势而从大局中牟取战机,又企图用取得的优势影响大局。
最令人激赏的是败局已定时,那耍赖的一手。局中不能求胜,就在局外求胜,挺好,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他瞧出这孩子想引自己出面,但尊贵的古尔萨司怎能如他所愿,受他摆布?于是他离开了。
“为他写封推荐信,让他进祭司院,这是他的目的。”古尔萨司吩咐波图,“但不用太急,先看这孩子有没有办法靠自己的本事取得推荐,如果没有,就等到考试前两天再给他推荐信。”
“让有所求的人到了绝境再伸出援手,他才会衷心感激。”
这是他的习惯,古尔萨司素来洞察人性,虽然命运并不会总照着自己的计划走。很多年后,当他再度因这习惯而错失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时,他会想起谢云襟这件往事。如果他当时走出房间去见谢云襟,让谢云襟光明正大进入祭司院,或许整个萨教与关内的历史都将改写。
但历史就是这样,发生过的事容易评论对错,而没发生的事因为分歧太多而无法预估,可能变得更好,也可能更坏。
那孩子终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高乐奇向波图说自己输了棋,欠了人情,请波图小祭给封推荐信,波图禀告古尔萨司后写了信,他也希望这孩子能考进祭司院。
谢云襟还不明所以时,就受到古尔萨司与波图小祭的注意,他表现得足够优秀,优秀到古尔萨司愿意召见他,所以他才会站在这里。
谢云襟此时还不知道这许多因由,也没想到那日自己竟是以一敌二。
“以后你每日上完课就来找我。”古尔萨司道,“搬到祭司院住,会方便些。”
慈祥的老人每一句都是命令,没有反驳的余地。
谢云襟受宠若惊:“是。”他不安的手握得死紧,搬到祭司院住无疑能摆脱金夫子,但金夫子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吗?
波图恭敬禀告:“金云襟希望能当火苗子。”
“火苗子?”古尔萨司问,身旁的希利德格都露出意外的表情。
“是。”谢云襟道,“我想把光散播到关内。”
“火焰会被寒冰浇熄。”古尔萨司道,“你以为关内的盲猡会听取教义?”
“我会带来有用的情报。”
古尔萨司点头:“这取决于你的表现。”
谢云襟听出古尔萨司有意应允,大喜过望:“请问萨司,我几时能入关?”
“那也是你十八岁后的事了。”古尔萨司道,“你还必须学习关内的知识。”
关内的知识谢云襟太熟了,他答道:“太迟了。尊贵的古尔萨司,您这想法不正确。”
希利德格轻斥:“金云襟,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虽然很少与人往来,但谢云襟毕竟在祭司院学过一年,已渐渐懂得拿捏与人交谈的分寸,他想回关内就得说服古尔萨司自己具备成为火苗子的能力。
谢云襟道:“我说的是实话。萨司,进入关内,年轻人比老人有用,孩童又比年轻人有用。圣路的秘密不可能永远保住,他们会想,派来的火苗子一定是年纪较长信仰坚定的人。”
“谁也不会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起疑心,这不是关外派来的人,太年轻了。年轻有利于学武,更容易捏造身份,甚而进入关内大的巴都,他有时间学习、晋升,甚至成为高层,让萨神的光照进关内更加容易,正如百多年前,让萨神的光辉遍照黑暗一样。”
“关内没有巴都,叫九大家。”古尔萨司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圣路开启没几年,要先立住根本,少年、孩童,还有女人,那是之后的事,无论如何,现在都跟你无关。明日起,你就是我的伴笔,希利德格会教你该做些什么。”
谢云襟在心底反复思索,这是摆脱金夫子的好机会,但他又担心金夫子会在盛怒之下做出什么来。
回家后,金夫子照往例为他脱鞋更衣。打从他懂事起,金夫子就是这样照顾他,越到后来越殷勤。他看着这白发苍苍的老仆将他的衣服折叠整齐安放床边,随着暮色将近,眯着眼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
谢云襟没法对金夫子狠心,即便有过一次又一次冲突与愤怒,即便对方手段过于激烈,但他从未离开过金夫子。
金夫子还能活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希望金夫子在自己回到关内前死去,或者离开后不久就死去,否则他必然疯狂地找寻自己。
“古尔萨司要我当他的伴笔。”谢云襟小心说着,“过两日我便要去祭司院住。”
金夫子正在打扫,闻言停下动作望向谢云襟,谢云襟能看见他烛光下略微扭曲的脸。
“你要搬去祭司院?”
“古尔萨司很赏识孩儿。”谢云襟上前拉着金夫子的手,试图不激怒他,“爹不是说你的孩子要当大官,做大人物,眼下不就是机会?”
谢云襟道:“爹年纪大了,孩儿本事大,才能孝顺你。”
“不用!”金夫子低吼,又察觉失态,改口道,“照顾云儿是爹的责任。父亲照顾孩子,不用孩子还。”
“你能拒绝古尔萨司吧?”金夫子急切道,“如果拒绝不了,咱们就离开奈布巴都。云儿,咱们终究是关内人,早晚得回关内,说不定……老爷会派人来找你。”
反反复复的说词已不知第几次了,谢云襟压着怒气:“爹不是说过要让我当大官,当贵族?我也要有自己的权势跟财富。”
忽地,金夫子比个噤声手势,抢到门旁。有人敲门。谢云襟一愣,这么晚了,谁会来找他,难道是塔克亲王与高乐奇?这两人偶尔会来,下着棋打听些祭司院的事。
金夫子推开门,门外站着名青年,却是他的雇主卢斯卡勒。
卢斯是第一个让谢云襟感到厌恶恶心的人,仗恃贵族身份在巴都内的嚣张气焰甚至高过塔克亲王,他不仅会奸淫奴隶,还会用弓箭射杀奴隶取乐,胡根亲王都拿这儿子没办法。
他来干什么?
卢斯推开金夫子,径自走入屋里,身后跟着四名守卫,见了金夫子都道恭喜。卢斯从一名侍卫手上接过个盒子扔在桌上,望向谢云襟:“听说古尔萨司让你当侍笔?王父说不能怠慢侍奉神之人的亲眷,派我送来贺礼。”又转头对金夫子道,“金侍卫长,你儿子出人头地了,很了不起。”
话语与神情都阴阳怪气,谢云襟捉摸不定,金夫子也在猜测,只道:“感谢萨神护佑,也托亲王与卡勒之福。”
卢斯卡勒转头对谢云襟道:“欢迎你以后常来王宫与父亲会面,我们会用接待贵族的礼遇接待你。”说完也不等金夫子拒绝,转身就走。
谢云襟打开卢斯送来的盒子,里头是一条精致的金项链,怕不有四五两重,和一条红玛瑙珠手串。
“我们离开这里。”金夫子当即收拾行李。
“我不走!”谢云襟道,“为什么要逃?”
“这是王宫跟祭司院的角力,你只会被利用。你还小,不知道有多危险。”金夫子道。
谢云襟道:“我有古尔萨司当靠山,他们不敢伤害我们。”
“孩子,没这么容易……”金夫子望着谢云襟,满脸疼惜,“我们走!”金夫子右手抓住谢云襟手腕,铁箍似的挣脱不得,左手拿着火把推开大门,就要趁夜脱逃。谢云襟双脚抵地,死活不肯走,金夫子喝道:“云儿,听话!”
谢云襟喊道:“爹,我要大叫了!”
他正要喊叫,见金夫子满脸杀气,怕对自己不利,顿时噤声。金夫子硬拽着他离开房屋,他脑中急转,正想该怎么摆脱金夫子,走到摆过棋摊的巷口处,金夫子猛然停步。谢云襟正自不解,金夫子咬牙切齿,一跺脚,拉着他折返。
“狗娘养的,操!胡根派人监视咱们!”金夫子的愤恨写在脸上,“幸好我警觉,他们还没发现。”
他愤怒地将包袱扔地上,“啪”的一声,几颗红玛瑙珠蹦了出来,显是摔散了。他扶着谢云襟双肩:“不用担心,爹一定会救你出去。”
谢云襟不置可否地笑笑:“我会经常回来看爹的。”
他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贵族们害怕古尔萨司,需要有眼线在祭司院,这也是高乐奇帮助自己的原因,他们监视金夫子是为了在必要时利用金夫子要胁自己。
谢云襟体悟到另一件事,一个人的聪明未必能成事,有时不是自己的聪明使人就范,而是另一人的聪明让自己得逞。他自以为借由下棋换取进入祭司院的契机,其实也是高乐奇借由他有了潜伏在祭司院的自己人。
但自己能成为古尔萨司的侍笔是高乐奇料想不到吧?既然有了接近古尔萨司的机会,对方肯定不能轻易放过。假若自己把这事告知古尔萨司,他们会杀死金夫子作为报复,当然不会明着来,但以胡根亲王跟塔克亲王的权势,弄死一个侍卫长并非难事。
即便最愚蠢的人也有自己的私心和算计。金夫子离不开奈布巴都,因为谢云襟对贵族们有用。
※
“收到不少礼物吗?”希利德格小祭整理着文书。他有着一双深褐色瞳孔,及肩的栗色头发,虽然只有二十三岁,但性格稳重,办事利落。他十岁就考进祭司院,用了五年成为小祭,之后担任孔萧大祭的文书,三年后成为古尔萨司的侍笔。
他即将晋升为刑狱司执事小祭。刑狱司是类似关内刑堂的部门,主要由贵族掌控,执事祭司则监督刑狱是否符合教义与纠举贵族是否舞弊。祭司院内另设戒律司监督祭司,监察纠举范围仅止于违反教义的行为,一般罪犯仍由贵族管辖。
谢云襟点点头,帮他把书籍成捆扎好:“胡根亲王和塔克亲王都送来了礼物,高乐奇也是。”
“贵族的孩子不是坏蛋就是笨蛋。”希利德格冷笑,“尽管花用,当作他们对你个人的十一奉献,你可以换一间离祭司院近些的大屋。”
“我爹是卢斯卡勒的侍卫队长,住得离王宫近些好。”谢云襟回答。倒不是金夫子不想搬,而是金夫子知道搬了只是添麻烦,胡根亲王会严密监视自己,用来威胁谢云襟。
“他们问什么,你都如实回答。”像是料到谢云襟的处境,希利德格特别嘱咐。
“不用隐瞒,什么都能说?”谢云襟问,“包括萨司的批示?”
“需要隐瞒的事你到时会知道。”希利德格道,“如果不知道该不该隐瞒,就不用隐瞒。”
谢云襟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明白的不只希利德格表面上的意思,祭司院同样知道亚里恩宫的打算,或许自己也是祭司院打探亚里恩宫的探子,或者反向用假消息对付亚里恩宫的手段。自己的处境如此尴尬,为什么古尔萨司还要自己当他的侍笔?
不,或许就因为这尴尬身份,古尔萨司才会如此拔擢自己。自己既重要,又卑微,且处在夹缝中,这就叫……利用?
“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不过我想你不需要。”希利德格将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收起,“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有空也能来找我下棋。”
“我不是你的对手。”谢云襟道,“除非耍赖。”
“也就这几年而已。”希利德格笑道,“你差着我六岁,等你年纪大些,我未必是你对手,得趁这几年多赢你几盘。”
这话或许自己也该跟高乐奇说,不过之后谢云襟发现高乐奇是个兴趣不长久的人,他很快就把下棋这事抛诸脑后,吹木笛成了他下一个兴趣。谢云襟得空时,他会邀请谢云襟与他合奏,当然,他还有别的目的。
但他与希利德格真下了许多盘围棋,从让两子到让一子,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希利德格一直很照顾他,对于侍笔的工作,还有祭司院的生活。
在每日朝拜礼赞萨神后,谢云襟要上课,精读经典。为了能成为火苗子,他特地选了兵法课程,恰巧也是他擅长的。他不知与父亲推演过多少盘战棋,课余他会前往圣司殿,就是古尔萨司办公与居住的场所,古尔萨司会坐在那张破旧的大桌后,通常已经读完来自亚里恩宫与祭司院的报告,还有孟德主祭的“虫声”。
“虫声”不是正经报告,而是街闻巷议。八名主祭中总有一人会负责这工作,派人在街巷间探听各种消息,甚至无聊的传闻,判断是否具备价值。如果孟德主祭特别想知道一个人的事,连那人拉的屎是什么颜色都能弄清楚,这是隐密的工作,谢云襟知道前朝有类似的官署,皇帝设立了一个还不够,前后共有三个用来监督百官与百姓,彼此制衡。
古尔萨司会在报告上直接批示,如果需要详细指令或训斥,就需要谢云襟代拟内容,顺便干些杂事,谢云襟从这位号称五大巴都中最有智慧的长者身上学到很多。
两个月后某日,一名方头大脸下颚蓄须的中年男子走入,戴着顶白底绣着红色火焰的祭司帽,左手抚胸恭敬行礼:“萨神保佑,主祭孟德参见睿智的古尔萨司。”
这人就是负责听取虫声的孟德主祭,谢云襟经常见到他,他大概是除波图小祭以外最常被古尔萨司召见的人。
萨教祭司分为四阶,萨司、主祭、大祭、小祭,萨司代表萨神观照世间的火眼与智慧,祭司帽上以金线绣出太阳,主祭有八十八位,代表着萨神的四手四足,奉行火眼旨意,以红线绣出火焰图像,这是光与火。
主祭不仅是高阶管理者,每当萨司身亡或退位,更是由八十八名主祭在所有人中选出下一任萨司。所有人正如字面意义,上至主祭,下至流民奴隶,只要是主祭遴选出来的,便是新任萨司。
但通常前任萨司都会指定继承人,虽然不是成文的规矩,但默契这东西像昂贵的瓷壶,打破前无论看着赏不赏心,最好都别去碰它,因为一旦打破,你得小心翼翼收拾,轻则扎手,重则割伤,被人当成武器还能割喉。
孟德主祭今年四十一岁,十年前成为古尔萨司钦点的继承人。负责监听虫声的他智慧无须赘言,性格雷厉风行,对规矩丝毫不肯松放,一个学祭若没把衣冠穿戴整齐,或未经请示踏入他的书房,都会遭到严厉斥责,巴都百姓对孟德主祭的畏惧有时甚至高过对古尔萨司。
“阿突列巴都杀了我们二十三名圣卫队员,说他们太靠近圣山。”孟德主祭禀告,“卫祭军所很愤怒,因为他们是为阻止阿突列巴都的人靠近圣山才受到伤害。”
“阿突列巴都,疯子的巴都。”谢云襟还没进祭司院就时常听到这句话。由于圣山的归属权未定,目前被列为禁地,五大巴都都派了圣护队阻止任何人接近。
古尔萨司翻阅孟德主祭呈上的卷宗,许久不语。
“我们应该夺回圣山。”孟德主祭道,“如果圣山不开放,就该归属奈布巴都。”
“让波图派人通知卡亚萨司,我想与他会面。”古尔萨司道,“我会让他们用相等的命来还,以血还血。”
谢云襟心下赞叹古尔萨司处事的智慧。
孟德主祭离去后,古尔萨司询问谢云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约见卡亚萨司吗?”
“如果只要二十三条人命,圣山周围多得是阿突列的圣护队。”谢云襟回答,“用不着您亲自出面。但这样会加深两大巴都间的冲突,彼此不断攻击,可能导致更多人死亡。如果只是谴责,要他们交出凶手,派信差去处理即可。”
“睿智的萨司想让卡亚那疯子难受。”谢云襟道,“卡亚如果坚持开战,那是对方挑起战端,卡亚很残暴,但阿突列不是奈布巴都的对手,如果卡亚交出同等数量的人命,就表示屈服,卡亚会失去尊严,为了维护尊严,他会咆哮,愤怒,对萨司不敬,但无所谓,之后萨司再派人取走他们二十三颗人头,他也只能默默忍受。”
“注意你的用词。你很聪明,但时常说出轻佻的话。”古尔萨司道,“你只是一名学祭。即便是敌人,也要尊重他们的萨司。”
“阿突列的萨司甚至可能不懂教义。”谢云襟道,“他们但凡多读过几遍《衍那婆多经》,也不至于想霸占圣山,杀害同伴。”
古尔萨司点点头:“希利德格很聪明,你也很聪明,奈布巴都能同时有你们这样两个聪明的孩子,是萨神的护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