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过不了这个冬。现在才腊月,大雪夺走村中绝大部分存粮,被雪冻伤的粮食正在腐坏。瓦拉小祭带领村民在广场上升起大火向萨神祈祷赐福,即便一言不发,谢云襟都能感受到村里沉甸甸的压抑气氛。
“村里没有义仓吗?”谢云襟询问瓦拉小祭与族长,虽然知道这已是事后之言。
“义仓?”瓦拉小祭不解,但听出意思,“你是说‘公献’?”
公献就是萨族部落的义仓,每年十一奉献后,再取十一储存,经年累月,作为部落养育孤儿救急救难以及度过饥荒之用。虽然公献有其用途,但部落的公献常被当地小祭作为私产侵占,花用一空也属常事。
瓦拉小祭不是那样的祭司,公献的粮食被储存在他家后院粮窖里,两个锁头,他跟族长各自保管一把锁匙。那里早已打开,里头浸满雪水,堆放着冻伤的食物、皮毛、粗布。
应该有更大的义仓,谢云襟想着。萨族部落相隔太远,应该有更大、保护更好的义仓在每一地,但那不是他能管的。
求援的村民带来了很糟的消息,别的村庄也没有余粮可以借给他们。这个新年在愁云惨雾中度过,冬天还没走尽,播种的时节还早,就算播了种也不会这么快长粮。
金夫子带回家的食物一天比一天少,谢云襟正在成长,他尽力让少爷先吃饱,起码不饿,才收拾剩下的残余。
图雅的哥哥卡布斯和利兹与守卫队上山打猎,两天后才回来,收获少得可怜,这不是他们擅长的。
“我们要离开这了。”金夫子收拾行囊,嘴里嘀咕着,“无论萨神还是佛祖,保佑我们不要遇到下一场暴风雪。”
谢云襟去拜访瓦拉小祭,小祭正与族长讨论部落要如何渡过这次难关,卡布斯与利兹守在门口禁止闲杂人等靠近,谢云襟想了想,走到利兹面前。
“你为什么讨厌我?”他问利兹。
利兹扭头不理会,谢云襟仍不死心,继续追问。
“你爹让我丢脸。”利兹回答,“在广场上练习时,他每次都叫我出来,借着教功夫的名义羞辱我,嘲笑我功夫不行。”他说到这涨红了脸,“他对其他人都很好,唯独欺负我。”
谢云襟一愣。
族长从祭司屋中走出,对谢云襟点点头,又拍着利兹的肩膀:“来我家一趟,有事跟你说。”
“还有谁在外面?”瓦拉小祭在屋里喊着,谢云襟走了进去。
“我来还书,爹说我们要离开了。”谢云襟从怀中取出两本破旧书籍,瓦拉小祭示意他放在书架上。
“你们要离开了?”瓦拉小祭道,“很遗憾这次没尽到待客的责任,让远方的客人受到委屈。”
谢云襟摇摇头:“我爹跟我很感激小祭收留。”他停了一下,接着道,“我还有件事想拜托瓦拉小祭。”
“什么事?”瓦拉问。
“我想更接近萨神。”谢云襟回答,“能不能请瓦拉小祭帮我写封推荐信,让我能参加奈布巴都祭司院的考试?”
“你想当祭司?”瓦拉小祭很讶异,“你这年纪进入祭司院学习太大了,而且你是旅客,来自蛮荒之地。你确定要进祭司院?”
谢云襟眨眨眼:“我不会其他工作,什么都不会的就应该去当萨神的使者。”
瓦拉小祭哈哈大笑,露出暴雪过后难得的笑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没见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说不定你真能办到。如果你愿意,以后可以替我接手村落,我相信你能让村落富裕,充满奶与面饼。”
他起身走到后方书桌,唤来谢云襟:“帮我磨朱砂。”
文房四宝很早就传来萨教领地,祭司院的书信往来都是用朱砂写字,红色代表火焰,火焰代表光,光代表萨神,这么昂贵的东西在这也只有身份尊贵的小祭用得起。
谢云襟已经很久没磨过朱砂,那一小块朱砂许久没用,他费了番功夫才将之磨开。瓦拉小祭确认了谢云襟的姓名,写了封推荐信装入信封上了漆印。
“小心些,打开就没用了。”瓦拉小祭提示,“把信交给祭司院,他们会帮你安排参加考试。”
谢云襟将信贴身收好,向瓦拉小祭道谢,忽地想到什么,说道:“我们明日离开,爹若来向小祭告别,小祭别把这事跟爹说,我还没跟他商量呢。”
瓦拉小祭允诺,又勉励他精研教义,为部落谋福,别学着别的小祭中饱私囊,尤其是瓦尔特巴都的小祭,简直是教义蛀虫,还有阿突烈巴都每一代残暴苛酷的萨司,他说了不少五大巴都的故事,让谢云襟受用不少。
谢云襟辞别瓦拉,回小屋路上见着刚从族长家离开的利兹,他双手捂脸,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走,谢云襟不由得在意。回到小屋,又见到族长从自己家中走出,金夫子正在送别。
“族长来找爹做什么?”他已经习惯称呼金夫子为爹,即便在无人处,养成习惯才不会露馅。
“我们明天不走了。”金夫子道,“族长有事请我帮忙,还会送粮让我们过冬。”
“为什么?”谢云襟问。他看见桌上放着一大盘羊肉,还有稞糕、烙饼,村子已经缺粮,这个寒冬都无法撑过,怎么还有这么丰盛的食物?
“他要我帮他打猎,带来粮食。”金夫子回答,“他会送我们路上所需的食物跟水,还有一匹驴。”
只是协助打猎就这么慷慨?谢云襟心下起疑,又问:“我在小祭屋外见到利兹,他说你欺负他,这是怎么回事?”
“利兹太轻佻。”金夫子摇头,“他太年轻,爱嬉闹,守卫队是刀口舔血的活,他这种态度上战场会很危险,我得纠正他,所以对他特别严厉。”
“利兹是挺爱开玩笑,图雅也说他常常捉弄人。”谢云襟附和着。
金夫子叹口气:“没想他不受教,反而记恨。”又问,“你去瓦拉小祭那还书,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以为我们要离开了,多问了瓦拉小祭一些事情,尤其沿路风俗民情,免得遇到危险。”
金夫子道:“我们粮食不够,就算上山找路也走不远,还得再想办法。我想找个较大点的村落,在里头找活,等存够粮食就上山寻路。”
谢云襟点点头,坐下吃饭,没跟金夫子说他向小祭拿了推荐信。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总觉得金夫子有事瞒着他。
第二天,金夫子领着十余名守卫出门。谢云襟把书都还了,于是在村里闲走。部落里每个人都在忙碌,修缮被暴雪侵袭的牛棚羊圈,将潮湿的谷物晒干,凄凄惶惶,不发一言,这几日都是这样。
难得的,图雅竟然没在屋前干活,直到黄昏才见着利兹挽着她的手从村外走入。
图雅不是不被允许出村吗?
谢云襟正觉古怪,金夫子领着守卫队回来,进入瓦拉小祭的房屋。此时已是黄昏休息时间,已经有人开始伏地祷告,一会后族长也走出,在广场上祈求萨神,谢云襟跟着趴在地上。
祈祷过后,村民们聚集在一起,该是小祭讲解经文的时间,今日却是族长当先开口。
“我们有粮食了。”族长大声宣布,“有足够的野味,腌制的熊肉、飞禽、兔肉,还有大量谷物,我们能撑过这个冬天!”
村民们齐声欢呼,响声雷动,谢云襟更觉古怪,转头去看,利兹已经带着图雅离去。
“村里怎会突然有粮?”谢云襟问金夫子,“你们出去走一圈,也没猎物,为什么就有粮食了?是不是跟图雅有关?”
金夫子道:“少爷,这村子的事与我们无关,你不用过问。你如果不喜欢这村子,粮食到手我们就离开,上山找出路。”
金夫子像是想阻断他话头,吹熄油灯:“今天走了一天,累了。云儿,睡吧。”
谢云襟翻来覆去,哪里睡得安稳?他只觉得古怪,金夫子跟村民,甚至图雅都古怪,索性坐起。
窗外积雪反映月光,彷佛有条人影从家门前经过。这么晚了还有人?谢云襟蹑手蹑脚起身,将窗推开条小缝,发现图雅拿着手杖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敲门,他忙开门。
“怎么了?”谢云襟低声问着,转身将门掩上,避免惊醒金夫子,“很晚了,你怎么能出来?”
“对瞎子来说,白天晚上没有分别,而且现在我爹不会管我,我要去哪就去哪。”图雅勉强笑着,“我想跟你道歉,我不该不理你。”
谢云襟察觉图雅的古怪与部落一定有关系,索性单刀直入:“怎么了?你今天去村外做什么?”
“我想去村外走走,我从没去过村外。”图雅回答,“这是我的愿望。”
“什么意思?”谢云襟问,“村里为什么会突然有粮,是不是跟你有关?我爹跟守卫队今天去村外做什么?”
图雅顿了好一会,忽然将身子靠近,低声道:“抱紧我。”
谢云襟一时不知所措。
温软的身子已经靠近,图雅双手紧紧拥着谢云襟,她年纪较长,与谢云襟身高彷佛,将头靠在谢云襟肩上,双手在谢云襟背上摸索着,探知,找寻,感觉,低声道:“我喜欢被抱着,但利兹不愿意,他怕自己忍不住。请你用力抱着我。”
谢云襟觉得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被挑起,面红耳赤,环抱着图雅。他才十四,对男女之事尚且懵懂。
“我喜欢摸东西,也喜欢人家触摸我,因为我看不见,只能听,只能闻,只能摸……”图雅道,“黑暗里很孤独,抱着人的时候能闻到更多味道,有更多感觉,去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旁边还有别人。但爹很少抱我,娘也很少,其他人也不敢,只有利兹可以抱我。”
“但现在他也不敢抱我了,他怕自己忍不住。”图雅低声说着,“我想在去见萨神前,再好好抱会人。”
“你说什么?见萨神?”谢云襟问。
图雅的手顺着他肩膀摸上他脸颊,停在谢云襟嘴上,将之捂住。
“村里要跟附近的流族作刀秤交易。”她低声说着。
谢云襟知道什么是刀秤交易,但村里还有什么好换的?雪灾前都作不了刀秤交易,何况灾后?
“我要当圣女,帮流族进行圣祀,换流族的粮食。”
“你?!”谢云襟惊呼出声。
图雅按住他的嘴:“小声些。”
“你为什么要答应这种事!”谢云襟着急,“你知道圣女会怎样吗?”
图雅当然知道:“我要去萨神面前,替他们向萨神诉说冤屈。”
谢云襟道:“族长呢?你爹不反对?”
“就是爹提议的。他也舍不得我,但这是为了让村庄好过些。” 图雅低声道。
“利兹呢,利兹怎么办?他很喜欢你!”
“他只能接受。我爹是族长,我还没嫁给他,还不是他的财产。”
“这是全村的事,不应该你一个人牺牲!”谢云襟着急道,“村民还能打猎,还能挨饿,剩下一个月就入春了,可以去邻村借粮,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借粮,他们不能强迫你……”
“没人强迫,我很愿意。”图雅说着,“我是个没用的瞎子,爹照顾我,娘照顾我,哥哥也照顾我,村民对我很好,他们都很爱我,因为我是族长的女儿,所以才能活下来,受到这么多疼爱。作为族长的女儿,为部落牺牲也是我的责任,我能为他们换来粮食,让他们过冬,这很好。”
“我很高兴我能报答他们的恩情。”图雅笑着说,“我还能见到萨神,那很好,那里有光,我到了萨神面前就不再是瞎子了。”
“你要被活活烧死!”谢云襟低声喊着,“你会死!”
“所有人都会死,初始、湮灭、回归,我会在萨神的光芒下看星星,我能知道星星多美,我能闻星星的味道。”
“没有!没有星星!”谢云襟急道,“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没有萨神呢?”
图雅吃了一惊,推开谢云襟。
“假如经书上说的都是假的呢?这世上没有萨神,死了就是死了,你会死得很痛苦,死后什么都没有!”谢云襟道。
“你……你不要胡说!”这是图雅从没想过的,“渎神是死罪!你是路客,来自信仰不坚定的盲猡之国,我原谅你,但你以后千万别再说这种话。萨神……我们在萨神的照看下!”
这是盲信与无知!谢云襟着急道:“就算真有萨神,圣祀也很少举行了!流民们不该举行圣祀,那是淫祀,不被允许!”
只有用教义才能说服图雅。
“不被允许的祭祀会触怒萨神!”谢云襟道,“这没有用!萨神会生气,会处罚你跟村民,还有举行圣祀的流民!”
图雅全身发抖:“你……你在说谎!你胡说!我……我不跟你说话了!”
图雅拄着拐杖快步离去,谢云襟正要追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
是金夫子。
“少爷,别管,这不干你的事。”
金夫子担忧谢云襟说出不该说的话,将他拉入小屋。
“村里的人不知道这件事吗?”谢云襟质问。
“当然知道,你以为我一早出去做什么?打猎真能拿到这么多食物?他们要仰仗我的功夫坐镇,去跟流民谈价码。”金夫子道,“守卫队都知道的事,村民一定也知道,族长说有粮时,谁问过哪来的?”
村民是默许的。
“失明的人在这种苦地方不好活,是拖累,图雅为大家牺牲,是值得钦佩的。”
“村里的人要更努力一点!”谢云襟道,“他们没有尽力活着,雪灾刚过,他们就想把图雅拿去换粮食!”
“图雅愿意。”金夫子道。
“她是我朋友,我不愿意!”谢云襟第一次说出“朋友”这个词,图雅是他离开鬼谷殿后,除金夫子外说过最多话的人,她像自己一样不见天日,在需要的时候恰当地作牺牲,甚至更可悲,将牺牲当作使命,连试图冲出去一次都没有。
金夫子一愣,望着谢云襟:“你说什么?”
谢云襟道:“她是我朋友!是我第一个朋友!”
金夫子脸上露出古怪且难以言喻的表情,但谢云襟没看清。
“云儿,先睡,剩下的事醒来再说。”
“爹!”谢云襟抓着金夫子的手臂。
“去睡觉!”金夫子低吼,吓了谢云襟一跳,他没见过金夫子发脾气。
察觉自己失态,金夫子抚摸着谢云襟的头:“睡饱了有精神再说。”
第二天一早,谢云襟刚起床就往族长家跑,金夫子随后跟上。
“图雅不想见你。”族长说道。
无论他怎么说都没用,图雅不肯见他,而且村民们已经在准备,他们没有丝毫愧疚,聚集在村前广场,将弱小的谢云襟挤在人墙外。图雅走出时,他们上前欢呼,像在庆祝,有的人牵着图雅的手,有人伏地亲吻她的脚背,大家羡慕她即将回归萨神身边。
既然这么想见萨神,为什么不代替她去死?谢云襟想着。
到了这个时候,利兹终于出现了。村民让路给他,他含着眼泪抱住图雅嚎啕大哭。
谢云襟没法靠近图雅,与流族的交易是不被允许的,刀秤交易进行时,两边人马不能同时存在,护送队离开后,图雅会等来流民接走她,之后他们才能去拿取属于他们的交易品。
“救她!”谢云襟抓着金夫子的手,“爹,想办法救她!”
金夫子道:“再等等,现在还不能离开。”
谢云襟终于听到金夫子语气松动,稍稍放了心。
等待很煎熬,护送队很快回来,过了中午,所有村民都出发了,金夫子趁机偷了把刀藏在皮袄中,与村民一同出村。
那棵两里外的矮树下堆放着许多腌制过的肉类和谷物,几乎堆成座小山,尤其谷物对难以耕种的流族来说非常难得,必须用猎物跟其他村落换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弄来的,为了得到圣女,他们可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村民们欢欣鼓舞,甚至感动落泪,在族长的命令下将交易品搬运回村。谢云襟跟金夫子没有跟着回去,雪地上留有马蹄印,他们默默跟上。
走了很长的路,往山上走,谢云襟很着急,他还没学会越是着急越要冷静,即便他足够早慧,仍得花上许久时间才能磨练出这本事。
马蹄印转进一条山路,他们从中午走到黄昏,眼看就要天黑,金夫子正要点起火把,谢云襟就看见远方的火光。
找到了,是流族的聚集地!
金夫子放弃点火把,背起谢云襟往山上奔去,绕过火光所在,找着个有遮蔽的高台朝下望。火光熊熊,大量火把和当中的篝火照亮营地,原来这有处山洞,想来流民就是将粮食藏在山洞中避开了雪灾。
篝火后方立着个十字大木桩,木桩下堆满木柴,图雅坐在篝火旁取暖。她有些不安,一名壮汉递给她皮囊,她喝了一口,露出嫌恶的表情,勉强喝下,谢云襟知道那是酒,让圣女死前少受点痛苦。
这就是萨教的信仰?让活人献祭?
一名看似领头的壮汉走近,谢云襟认得他,他的头发扎成利落的十几条长辫,留山羊胡子,正是他们来村庄前遇见的流民。只见他吩咐几句,有人为图雅献上肉盘,让图雅就着喝吃。
有一百多人吧,男女混杂,搂搂抱抱,极不庄重,还有抱着婴儿喂奶的妇女,几十匹马被系在马栏里,兵器则被闲置在地上,似乎懈怠了。
但有一百多人……他无法相信金夫子有办法打倒这么多人。
“云儿,你确定要救图雅?”金夫子问。
谢云襟有些犹豫:“我有办法。”
金夫子问:“什么办法?”
“圣祀要圣女自愿才行,只要圣女不愿意,圣祀就无法举行。”谢云襟道,“我要劝图雅放弃。”
“村子已经收了交易品。”金夫子道,“那是他们的过冬粮。”
“还给流族就是。”谢云襟道,“再一个月就开春了,还能再想办法。”他忽地发现底下的人已经将图雅扶起,他们将圣女绑到十字架上,在她口中塞上木枝束紧,避免圣女在惨叫中喊出不入耳的话。
例如“救命”、“我不想死”之类,那多不虔诚?
“他们要动手了!”谢云襟抓紧金夫子的手臂。
“我待会下去拦阻他们,你想办法说服图雅。”金夫子道,“如果说服不了,我们会很危险。”
他又问了一次:“云儿,你真要冒险?”
谢云襟心底一阵颤抖,点了点头。
柴火堆满在图雅四周,虔诚的流族趴跪在地,头领诵念经文祝祷,以圣女代表流族子民传递心声给萨神,告知他们所蒙受的冤屈以及对萨神的信仰,以免死后坠入冰狱。趁这空档,金夫子指示谢云襟往下方绕去,只等他一出手就去救人,谢云襟按照吩咐绕至下方,寻个隐蔽处听那首领祝祷。
一条人影猛然持刀扑下,谢云襟往前冲出,只冲到一半便觉双脚酸软,无来由的恐惧突如其来。金夫子已经与对方交上手,流族没料到袭击,兵器都放在一旁,金夫子连环几刀砍伤了几个人。
不能怕!谢云襟连气都不敢喘,怕一喘气脚就软了。他摔倒在柴火前,挣扎着站不起身。一名流族发现他,来不及拿兵器,一脚踢来,金夫子一刀劈中这人小腿,疼得他满地乱滚,龇牙乱叫。金夫子用的是刀背,免得仇结太深,逃不出去。
谢云襟几乎是用爬的爬上柴堆,图雅侧耳听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谢云襟边爬边喊:“图雅!”
图雅将耳朵侧了过来,凝神细听。
“死……死了……”谢云襟声音都在打颤,“就……就没了!就没有你了!”
他爬上十字架,取出塞在图雅口中的木头,手不停颤抖,十分慌乱。
金夫子连环几刀逼退几名流族,但已经有人抄起兵器上前,情势开始危急。
谢云襟终于挖出图雅口中木条,因为喝酒,图雅还有些昏沉,讶异问道:“云襟?”
谢云襟喊道:“图雅,你真的想死吗?你真的甘心献祭?”
图雅昏昏沉沉道:“你快走,云襟!我愿意为村子当圣女,我要去见萨神!我要看星星,我要抱着星星闻它的味道,那一定很好闻!”
一把长刀扔给流族首领,他挥刀上前,劈空声凌厉。虽然他武功比其他流族好上许多,但金夫子不是一般人,如果夜榜在他正当盛年时排出十大高手,他一定也在榜上。
可对手实在太多了,他又要保护身后的谢云襟。
“说,说你不想死!”谢云襟拍打着图雅的脸颊,“我不相信你真想当圣女!”
图雅喊道:“云襟,我愿意当圣女!”
金夫子节节败退,长刀长枪不住刺来,他只能以强横内力抵挡,手臂、大腿、肩膀多处挂彩,大喊道:“云儿,快!”
谢云襟劝了几句,图雅仍不松口,他猛地看向一旁,柴火旁放置着火把,他提起勇气抄起一支火把,喊道:“你真的想当圣女吗?”说罢把火往图雅手臂上烧去。
图雅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剧痛,大声惨叫:“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你真的想当圣女吗?”谢云襟将火把逼近图雅。图雅感受到熊熊烈焰,本能地感觉危险,手臂的灼痛让她从酒醉中清醒过来。
“你愿意被烧死?”谢云襟喊着,“你快说啊!”
“我不要!”图雅放声大哭,烧伤的疼痛她无法忍耐,“我不要当圣女,我不要当圣女!我好痛,快放我下来,我不要当圣女!”她嚎啕大哭,“我不要当圣女!我不想死,我想活!……就算瞎了眼我也想活!”
所有人都愣住,看着图雅。
谢云襟又问了一次:“再说一次,你要不要当圣女?”
“我不要!我好痛,好痛!爹、娘……我不想当圣女,我不想死……”图雅哭泣着。
金夫子倒转过刀身,喝道:“我刚才手下留情,再来可就要有死伤了。”他方才确实手下留情,要不现在地上起码多七八具尸体跟七八个残废,而流民最重视人手。
首领挥挥手,流民们将高举的武器放下,谢云襟正帮图雅解开束缚,没发现他凶恶的眼神。
首领一声呼啸,所有人退下,他自己戒备着金夫子,左手招了招,当即有人牵马过来。三十余人上了马,剩下的步行,首领望了一眼金夫子与谢云襟,一群人提着火把走了,一个不剩,金夫子总算松了口气。
谢云襟替图雅解开束缚,疼痛恐惧的图雅捂着灼伤的手臂靠在谢云襟怀里大哭,金夫子替图雅包扎伤口,那里烧出好大一块水泡。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这很危险。”图雅虽然眼盲,但方才激烈的打斗声她还是听得见。
“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天一早送你回去。”谢云襟扶着图雅起身。
“那……村子怎么办?”图雅问。
“我们把粮食还给他们,再想办法。”谢云襟道,“往更远的村庄借粮,让金夫子教他们打猎。跑掉的牛羊肯定走不远,能找回来,真没办法了你再死不迟。”
图雅哭累了,金夫子背着她找个隐密地方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图雅急着回家,三人当即下山赶回村庄。
“手很痛吗?”谢云襟问。
“嗯……很痛。”图雅看不见路,山路崎岖,她把灼伤的手搭在谢云襟身上,用另一只手持树枝探路。
“你会在村里住下吗?”图雅问。
“不会,我们要去奈布巴都。”谢云襟回答,“等你跟利兹成亲,我会回来看你,他现在肯定每天都要抱着你了。”
图雅脸一红:“昨晚的事别跟他说,他要嫉妒的。”又道,“我要替他生十个孩子,他们会抓着我的手指头,在我怀里哭,身上有奶香味。我一天抱一个,一天换一个,就赶利兹去做工,用不着他了。”
因为图雅的关系,来时走了半天的路,回程硬是走了一整天,天黑了,金夫子提着火把照明,借着月光也算明亮。他们经过村外两里那棵刀秤交易的矮树旁,只见矮树被砍成两截,地上的堆石也被打乱。
谢云襟心底一跳。
再走一里,这里应该能看见瓦拉小祭屋外的火光,祭司门前的火是永不熄灭的。
谢云襟没见到光,他有些颤抖。
察觉到谢云襟不对劲,图雅问道:“怎么了?”
谢云襟强自镇定:“没什么……”又道,“要不我们先在外面歇一晚,明天再回去?”
图雅道:“不是说快到了?我好累,手好疼……”
谢云襟终于看清楚了,村庄没了。村庄被火焚过,而火早已熄灭在冰天雪地中,他不由得停下脚步,不用进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图雅问,她嗅了嗅,“我怎么闻到烧焦的味道?”
就在谢云襟不知道如何回答时,金夫子开口了:“村子没了。”
“什……什么意思?”图雅问。
“流民没有逃走,他们屠村,杀光了所有人。”金夫子毫无遮掩地回答,“你爹娘、你哥哥、利兹,连同瓦拉小祭,所有人都死了。”
图雅摔倒在地,谢云襟怒目望向金夫子:“不要再说了!”
“对不起。流民们认为村庄违背刀秤交易,用你来骗他们粮食,所以屠村,你的亲人都没了。”
“闭嘴!”谢云襟喝叱金夫子,上前安慰图雅,“图雅……”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当圣女!”图雅大声尖叫,手杖拳脚全打在谢云襟身上。谢云襟抓住她手臂,那力量根本不是一个盲眼少女所有的,他使尽全力都压制不住。图雅张口咬在谢云襟手臂上,谢云襟只觉剧痛,要不是金夫子眼捷手快扣住图雅下巴,她真会咬下谢云襟一块肉。
“爹娘和利兹都死了,大家都死了!”图雅已经崩溃疯狂,“你让我怀疑萨神,你是恶魔,你动摇我的信仰!我恨你!我恨你!呸!呸!我唾弃你,诅咒你!”她不住朝谢云襟吐口水。
谢云襟心中剧痛难当,他没料到会是这结果,哭道:“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知道……”
“呸!呸!我诅咒你被寒冰冻死、你要在冰冷的河水溺死!我诅咒你!”图雅朝谢云襟吐口水,疯狂尖叫嘶吼,她已经在绝望的深渊,尖叫声在雪夜中凄厉如恶鬼,久久不绝……
倏地戛然而止。
图雅双手捂着脖子,按压不住的鲜血随着脉搏噗、噗喷洒而出,空洞的眼神像是遥望着远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剩下丝丝气音从喉管传出。
“你做什么!”谢云襟大为震惊,跳起来怒指着金夫子,“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金夫子和颜悦色道:“云儿,你想回关内,带着这拖累回不去,让他们一家团聚,这样对她最好。”
谢云襟从脚底冷到掌心,又从胸口冷回脚底,他望着金夫子:“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对不对?你早知道流族会报复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是个瞎子,没有爹娘情人照顾,她活不下去,而且她恨你,她一点都不感激你。”金夫子柔声道,“但是云儿跟他不一样,云儿有爹照顾,爹会永远照顾你。”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谢云襟头发,两眼含泪,温柔无限:“爹会永远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