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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天光初亮

    昆仑八十九年 十二月

    那是李景风杀了冷刀李追后的事。那日他拒绝夜榜邀请,等到天明,才发现四处都是巡山的铁剑银卫。华山三公子的求亲车队在天水左近被劫,这是多大动静?铁剑银卫面上无光,自要努力搜捕犯人。李景风打听到消息,杨衍和彭小丐伙同饶刀山寨那群人都不知去向,索性就往西行。

    越是往西,巡逻越多,尤其通往雪山方向巡逻更是严密,每隔数里便有十余名巡逻弟子。他被嵩山通缉,通缉令早已传达,何况还背着崆峒的仇名状,只得在山上昼伏夜出,一连躲了几天。冬夜寒冷,他方经历两场大战,多处受伤,与沈未辰顾青裳分别时连随身行李都没带,伤口发疡,冻得全身发紫,又遇着下雪,染上风寒,几乎冻死在山上,幸好找着个小山坳,躲在里头生火取暖,捕鸟兽造饭,养了几天病,勉强挨过,下山赶路。

    这日,又是一队银卫沿路巡察而来,李景风远远瞧见,忙寻个草丛躲避。

    那群铁剑银卫闲聊着,一人抱怨:“往常都是过了元宵才巡逻,怎地今年这么早?”

    另一人道:“还不是天水出了事?有人劫华山车队,朱爷下令加强戒备,怕出事。”

    前头那人惊诧道:“哪路土狗子乱扒坟,不要命了吗?”

    又有人道:“我上个月出门,老堂主还嘱咐我小心,说今年的昆仑共议不寻常,指不定要出大事。”

    “哪个老堂主?”

    “我老家当地武山派刑堂堂主,七十多,十几年前告老,就住我家对门。”

    “老疯子胡言乱语也当真?”

    “操,你这人会不会说话!……”十余名巡逻弟子闲聊着远去。

    李景风心下自忖,这么走即便真到了雪山,只怕也上不了昆仑宫。他当过半年铁剑银卫学徒,知道铁卫军令严明,巡逻警戒周到,可不是秦昆阳的护院或船匪可比。

    入夜后,他寻个僻静处把谢孤白所赠地图取出钻研,看有没有什么小路可行,但图画得太过简陋,着实看不出什么。看来得等到昆仑共议结束,甘肃的警戒才会松弛,要上山或许会容易些。

    想来这也是一厢情愿,昆仑宫可是盟主所在,上山哪有这么容易?不过总好过现在冒险。只是得多等四个多月,还得躲躲藏藏。

    他正寻思如何是好,忽地想到眼下已是腊月,年底是生死夜,三爷必然会去戚风村考察恶人过往一年功绩。他素来视齐子概为榜样,许久不见很是想念,心想:“不如去戚风村与三爷碰个面,顺便打听下昆仑宫的消息。”

    过了武都便可到戚风村,算算脚程恰可赶上,他于是转往南去,果然沿路戒备松弛。就这么又走了几天,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备着过年,到得二十八,连驰道上也少见行人了。

    这日他在小径间行走,想着将要见着三爷,心下欢快,一眼瞥见道旁躺着样物事,本以为是野兽,却又不动,不由得好奇。走近一看,似乎是个人,李景风忙拨开野草走去,见那人着件棉袄趴卧在地,满头血污,显然是脑门被敲破,李景风将他翻过,探他鼻息,断气已久。

    李景风心下恻然,猜测附近有剪径强人,必须小心。又想,这尸体是凶手故意拖来草堆里掩藏的,若是平时,定然通报门派追查凶手,不过眼下自己还是通缉之身,有心无力,若是替他收埋,无人发现,不反让他死得无声无息?想了想,不如作个记号让其他人发现,也好查明凶手,替他收埋,于是抽出初衷把附近枯草割下,使尸体醒目。

    忽地又见地上搁着把刀,他心想:“是个会武功的?”一般说来,剪径强人遇着会武的多半不会动手,尤其杀人,毕竟冒险。一觉得古怪,就把些疑惑勾上心来,首先这腊月二十八的,离着除夕不过两天,正经人家早回家过年,强盗年底到元宵期间还开张,得闹多大饥荒?当然,虽然罕见,也不是没有。

    他想了想,伸手去摸那人胸口,有封信,当下好奇,将信拆开,里头几张纸,其中一张上头写着:

    承蒙大侠 八仙刀门下 柴鹏 仗义相助,擒得巨盗张宏,纳首归案,得赏金五十两,悉数捐建义仓。柴大侠急公好义,身犯艰险,孤身擒凶,堪为表率,着发表扬状一纸,彰显善行。广西幽竹门掌门 陈天华

    还盖着掌门金印,显然颇为郑重。

    之后又有几张纸,分别是张宏犯行的证据、门派判决等佐证,还有张被救的百姓感谢状,估计该人不识字,只画了个圈盖上掌纹为凭。

    “是个好人呢。”李景风心想,可又纳闷,“这人在广西干了好事,千里迢迢带着证明来甘肃做啥?”忽又恍然大悟,想来这人是来赴三爷生死夜酬恩日之约的,这些纸便是他做善事的证明,用来抵销罪过。

    虽不知他身犯何罪,但三爷既然留他活路,定非大奸大恶之徒,死于荒山野岭不免凄凉。李景风心想:“我替他把信传给三爷,也算了他一桩心愿。”

    他把信收起,继续赶路,走了一晚,天明才在野地里歇息,中午又起身赶路。正走着,听到后方有马蹄声,转头去看,是名和尚,垂头丧气精神委靡。李景风让出路来,那和尚打他身边经过,初时不以为意,猛一抬头,想起什么似的,勒转马来喝道:“你个杀人越货的强人,今日撞着贫僧,合该受死!”

    李景风一愣:“大师你说什么?”

    那和尚喝道:“莫装!前头死了人,小径上只有你一个,怎不是你犯的恶?”

    李景风忙摆手:“那尸体我也瞧见了,周围那些野草便是我割下的,留个记号让人发现。大师你想,凶手把尸体拖去枯草堆里是要藏着,干嘛还把野草割掉?”

    那和尚喝道:“你若不是干了亏心事,见着尸体怎不报门派?再说了,你一个路客,大路不走,走这小径做啥?”

    李景风疑道:“那大师又为什么走这小径?”

    和尚支支吾吾:“由得你来质问贫僧?犯了啥罪,快快报上,是抢劫杀人还是奸淫民女?你定是犯了大罪,杀了追捕你的刑堂弟子,从实招来也好少受些苦!”

    李景风苦笑:“那人真不是我杀的,我有证据。”说着从怀里取出书信,“这是从那人身上拿来的,他过两天要去见三爷,不想路上遭害,我见他可怜,帮他取了信件要转交给三爷。”

    那和尚脸现喜色,忙接过信件,李景风只觉古怪。和尚看完信,丧气道:“写着名字呢……唉,能改吗?”说着又望向李景风,上下打量,忽然“咦”了一声,从马侧布袋抽出一叠纸察看。

    李景风认出那叠纸都是通缉令,心下一惊,忙道:“当真不是我杀的,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告辞!”说罢转身就跑。

    和尚哪能让他逃,策马便追。人怎生跑得过马?李景风正苦恼该如何是好,身后那和尚认出他來,惊呼道:“你是通缉犯李景风?”

    李景风忙道:“不是,长得像罢了!”

    和尚哪里信他,策马绕到他,从布袋里抽出根三尺熟铜棍,出手便砸。李景风侧身闪避,和尚跳下马杀上前来,把熟铜棍使得虎虎生风,金光灿灿,李景风不与他缠斗,只是闪避。

    那人武功其实极好,只是招式刚猛霸道,欠缺巧变,一套三十六路打虎棍使将完,没碰着李景风一根毛,只喘得不行,怒道:“你这贼屌属他娘泥鳅的是吗!”说着又扑上前来。

    这和尚竟然骂粗话?李景风趁他喘,拔出初衷侧身避开,一剑敲在他屁股上,打得他向前扑倒,随即翻身夺了马逃跑。

    和尚跟在后头不住大喊:“别跑!别跑!马很贵!还我马啊!”

    李景风心想若还了马,和尚骑马来追,自己跑不掉。这和尚瞧着也不像坏人,等骑到前方再找个地方把马拴着还他就是。

    回过头去,见和尚站在路中,拿铜棍不住砸地,很是懊恼,李景风喊道:“别追,我到前头再把马还你!”

    和尚哪里信他,喊道:“慢,跟你商量件事!”

    李景风勒住马,远远问道:“什么事?”

    和尚喊道:“你照我脸上身上打几拳行不?下手不用轻,最好见红!”

    天下哪有这等怪事,李景风只觉有诈,摇头:“我不打你!等我出了这条路,把马拴着,附近也无行人,到时大师自取马匹便是!”

    和尚喊道:“你不打我,我还得受罪!我给你银两!”

    李景风更觉可疑,正待要走,那和尚喊道:“我年三十要撞个煞星,你打我是帮我,要不我被打得更惨!”

    李景风勒马回头:“你也要去见三爷?”

    和尚喘着气追上,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要去见三爷。”李景风问,“你也是?”

    原来那和尚叫郑余,法号了方,是个俗僧,性格粗蛮糊涂,好赌贪杯。他原是宋州南仁寺住持,正命堂首座狮子头觉寂亲传弟子,因办事不精,手下私索贿赂,欺上瞒下,因此放纵不少冤假错案,乡里间给他个别称叫盲眼罗汉。齐子概三年前路经宋州,掀了南仁寺屋瓦,推倒殿前香炉,拆下房梁打翻三十几名弟子,把首恶一并处置了。

    郑余虽然风评恶劣,实则不过糊涂无能,贪杯好赌,最大恶行不过嗜赌赖帐,显摆官威,小错不少,大错却无。齐子概见他有老父妻小,与他立约,要他干五年好事补过,郑余只得答应。他丢了职事,此后三年到处流浪,干些好事还债。

    说到这,李景风才想起去年酬恩日确实见着个和尚。

    这郑余还了两年债,今年原打算到安徽附近抓个奸恶路匪交差,经过间赌坊,耐不住手痒,被赌坊设局诈赌,他当即翻脸打人。武当何等地方,开赌档的能没点关系?当即派人通告门派把他抓起,关了七个月,等放出来,酬恩日就近了,这年一件好事没干,怎么复命?

    他想过跑,料想三爷也没空追捕,可这也不好,毕竟妻小都在故乡,为这事跑了,以后甭想在哪个门派谋职事,顶多改名换姓当个保镖护院,得多窝囊?自己仗着师父这层关系还能东山再起,跑了不值当。

    但一整年啥事没干,明日见了三爷肯定挨上一顿好打,就这么愁思哀想心怀惴惴前往戚风村,却不想遇上李景风,想着这人是个通缉犯,抓着了便能将功补过,哪知反被夺了马匹。

    郑余料想自己抓不得这人,于是问道:“你是要去赴酬恩日?还是生死夜?”

    李景风问:“生死夜如何?酬恩日又如何?”

    郑余道:“若是生死夜,反正年初一也要躺尸,就当死前干件好事,在我脸上打几拳,我就说我要抓你归案,不是你对手,侥幸逃脱性命,三爷见我可怜就不与我计较,也是阿弥陀佛,广积阴德。”

    李景风忍不住笑,又问:“若三爷计较又怎样?”

    郑余苦着脸:“缺一年罚两年呢。我想回家乡谋个职事,这三年南北漂泊,可惨了。”

    李景风心想,我即便打了,你说了,三爷也未必肯信,于是道:“大师慢行,我也要去见三爷,帮您跟他说个情,明年大师加倍补过便是。”

    郑余怒道:“你什么身份,跟三爷说情?”又道,“要不这样,你干了什么功绩?让我顶个份,就说咱们联手办的,你开个价,三……一二十两也是有的。”

    他本想说十两,觉得太多,又改口一二十两。

    李景风想了想,道:“华山巨灵门代掌门杜俊贪赃枉法,逼害平民,夺取民产,你跟我合力杀了?”

    他想这事最好别牵扯到小妹与顾青裳,自己能揽下就尽量揽下。

    “哪个华山?”郑余问,“陕西那个华山?掌门姓杜那个巨灵门?有个外号叫巨神那个?”

    李景风点点头:“怎样?”

    郑余脸色惨白:“有没有小点的功劳?”

    李景风抓抓头:“前阵子有批马匪抢了华山车队,是彭小丐前辈主持的,他与三爷是好友,你就说你帮忙了,我帮你作证?”

    郑余问:“有没有不杀头,不灭门,不死三代的功劳?”

    李景风摇头:“没有。”

    郑余垂头丧气,李景风见他可怜,道:“你跟三爷老实说,跟他老人家求情,三爷人好,会宽限些的。”

    郑余嘀咕:“你那个三爷肯定不姓齐。”

    李景风见他莽撞鲁直,并无恶感,于是道:“你不打我,我就把马还你,咱们一起去戚风村。”

    郑余见他肯归还马匹,连忙说好。李景风将马还他,郑余上马,两人同行。

    郑余问道:“你都被通缉了还要去赴约,怎地不逃走算了?”

    李景风要说他与齐子概相识,只怕人家不信,索性道:“大丈夫说话算话,我欠着三爷的情,得还。”

    郑余说道:“看来也不是很坏嘛。”又问,“那柴鹏怎么死的,知道吗?”

    李景风道:“或许是遇上强人,被强盗所杀。”

    郑余嘀咕:“这柴鹏武功比我还高,杀他的人有这么好的功夫,干嘛当剪径强人?都是独行客,入夜榜不好吗?”

    李景风听他一提,这才想起古怪在哪,那柴鹏连刀都没拔,如果杀他的不是熟人,得有多好的功夫?起码肯定不是普通剪径强人。他道:“莫非是私仇?知道他要去戚风村,埋伏偷袭?”

    郑余道:“应该是这样。”

    两人正说着,李景风望见前方小路上走着两骑,心想:“怎地这么条小路上有这么多人?”

    那两人走得很慢,似乎颇为悠闲,回头望见有人靠近,更是放慢马蹄。李景风背着通缉,一路上遇到不少追杀,戒心甚高,见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人腰间揣根短棍,矮的那人背着把厚背刀,肌肉健硕。

    两人察觉有人走近,回过头打招呼:“是要去戚风村吗?”

    郑余道:“怎地这么巧,是生死夜还是酬恩日?”

    高个那人嘿嘿笑道:“都要过年了,谁顶着天寒地冻出门?不都是欠人债,要来还?”

    矮个那人道:“咱们是酬恩,两位该不是来找三爷晦气的吧?”

    郑余忙摇手:“这哪里敢。你俩定是生面孔,戚风村里住上一宿,见过三爷杀人,哪还有胆量动手。”

    李景风心下怀疑,有心试探两人,却不知如何试探,正沉思间,郑余问道:“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矮个那人一愣,忙道:“都是小事,不足挂齿。”

    那两人只是推托,郑余却不放过,不住询问:“说说嘛,要是件好功劳,我给些酬金,把我记上一笔好不?”

    高个的被他问得焦躁,放慢马步到他身后,矮个在前边说话,道:“我兄弟这点小事……”

    高个猛地抽出短棍往郑余头上砸去,这一下凶狠迅捷,力道十足,就要将郑余砸个脑壳迸裂。李景风早已有备,他方举起棍子,李景风已纵身将他扑下马来,他那一下又快又狠,身子虽被推倒,力道不歇,仍打在郑余马臀上,把马疼得人立起来,不住乱跳。

    郑余不知发生何事,收不住缰绳,矮个抽刀砍来,郑余大吃一惊,从马上摔下,百忙中抽出熟铁棍应敌,矮个人在马上,不住挥刀砍击,两人交起手来。

    李景风将高个子扑倒在地,那人持棍照面门打来,李景风忙滚身避开。高个招招不离胸口额头,显然是要致人于死,李景风拔出初衷交战。此时他武功尚未大成,单论武功真不是这人对手,但他早懂得如何运用自身优势,也不急着还击,专注闪躲,那人招式都是大开大阖,耗力必重,只需等待便有破绽。

    二三十招过后,高个气力渐渐不足。还等不到李景风出手,忽听得那矮个子一声惨叫,被郑余一棍砸中肩膀。郑余一招得手,连续三棍将那人小腿、胸口肋骨打断。高个见同伴重伤,脸色大变,转身要逃,李景风哪会放他走,使招暮色缀鳞甲将他困住。郑余趁机抢上,一棍子砸中他胸口,高个口吐鲜血摔倒在地。

    郑余怒问:“操娘的,为什么要害咱们?”

    高个子喘着气道:“有人……买命……要杀……去酬恩日的人。一条命换……二十两。”

    郑余大喜:“你们是夜榜的?”

    高个子才刚点头,郑余一跃而起,一棒子将那人打死,李景风拦阻不及。只听郑余兴奋喊道:“我杀了两个夜榜杀手,今年立功啦!”转头又要杀矮个,李景风忙挡在矮个身前道:“先别急着杀,还有话要问!”

    那矮个子见高个身亡,却不紧张,李景风见他有胆气,很是佩服,问道:“柴鹏也是你们杀的?”

    那人点头。

    郑余道:“你们功夫没这么好!”

    李景风想起方才景况,料是一人在前引柴鹏注意,另一人从后忽施偷袭。这两人当真恶毒,他之前问过李追等夜榜杀手,知道问不出主使,便问:“只杀酬恩日的,若是想赴生死夜便不杀?”

    那人道:“是这样没错。”

    李景风确认无误,焦急道:“有人要害三爷!”

    郑余仍不明白,问道:“谁要害三爷?”

    李景风道:“边走边说!”说罢拉了那矮个的马,翻身上马便走。

    郑余一棒子将那矮个打死,骑马追去,喊道:“等等我啊!”

    李景风道:“他们想在戚风村埋伏,要谋害三爷!”

    郑余大吃一惊,连忙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