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昭畴的军队在黎明前冲入战阵,那时青城的弟子才刚起床。拂晓攻入青城营地的华山弟子整齐有序,第一波向前直奔,途中不住砍倒营帐,第二波纵马踩踏,见人就杀,贪睡的青城弟子还摸不清东南西北就死于乱蹄之下,后方的步兵纵火焚烧营帐,驱赶弟子左冲右突,青城军一片大乱。
彭天从急令柳余春和王硕率众迎敌,彭南鹰领队要与对方交战,华山弟子却不理会,绕路奔过,彭南鹰正要追赶,第二队华山弟子已到。
三波攻势如同尖锥,第一波细小尖锐,直凿敌营,第二波如墨染宣纸,向四周扩散,第三波汹涌澎湃,怒涛拍岸。
与米仓道上的战斗不同,巴中驻军所在远较路口宽敞平坦,惊慌的败兵四散逃逸,更难收拾。以李湘波的老练和彭天从的谨慎,断不会犯布置不周防卫不严的大错,但一来巴中消息不通,两人至今不知米仓道上的青城军是哪来的,不知道谢孤白后面还有一支严旭亭率领的华山援军,更不知道渝中前线战局,也不知严昭畴率军撤退,对追着严昭畴的沈雅言大军更是一无所知。二来,后方结营的部队大半是刚接获消息从巴中出城摸黑赶去的支持,抵达已是疲倦,又在黑灯瞎火中结营,巡逻布置,防守未臻完备,躺下两个时辰就遭到袭击。三来,他们更料不到,这波突击是严昭畴为救出严烜城的安排。
严烜城见救兵抵达,下令全军往西突击逃生,尚怀理领着数十骑保护他往南走。前方,数十余骑兵赶来,当中一人喊道:“大公子可在此地?”
尚怀理高声大喊:“大公子在此!”
那人扬起旗号,吹响号角,队伍聚集。为首那人喊道:“大公子跟我来!”随即百余骑往回冲锋。接应队伍越来越多,最后竟有数百人之众,将严烜城重重叠叠围在中心。
严烜城喊道:“局势大好,趁乱追击!”
那人道:“二公子有命,救出大公子为重!”
严烜城见自己率领的弟子仍被困在战局中,高声道:“救他们!”
领头的却道:“咱们奉二公子之命,只救大公子!”
严烜城一时无措,被簇拥着退回华山军中。到了后方,只见一人头戴远游冠,黑袍罩在银甲上,可不正是二弟严昭畴?
严昭畴见大哥平安,忙骤马上前,喊道:“大哥!”又上下打量严烜城,见他没受伤,这才放心。
严烜城忙道:“还有许多弟子失陷在里头,快去救他们!”
严昭畴道:“大哥先歇会,这里让我来。”
严烜城见周围华山弟子稀少,讶异道:“怎么只有这些人?”他知前往青城的华山大军有两万之众,如今只有几千。
严昭畴道:“担心你出事,我先率五千轻骑来救你,让杜吟松率领后部缓退。”过了会又道,“咱们还不安全。”
严烜城这一路几近敲锣打鼓地撤回早引起花剑门掌门王硕注意,率队一路跟随,见他们兵少,领着百余人杀来。尚怀理正要拍马迎战,严昭畴怒气正盛,策马上前,王硕见他服色便知他是华山重要人物,又见他没提兵器,策马从他身边掠过,长剑连抖几个剑花,虚实交错刺来,严昭畴矮身避开,一拉缰绳兜转马头绕到王硕身后,王硕正要回身砍杀,严昭畴出手如电,扣住他手腕一凹一扭,卸脱他肩膀,一把扯下马来。
王硕肩膀脱臼,摔倒在地,咬牙负伤起身,严昭畴调转马头将他撞倒,马蹄踩断他腿骨。王硕长声惨叫,严昭畴掉过马头,这回踩在王硕手上,如此反复践踏,王硕不住哀嚎,一时却不得死,直到手骨、腿骨、胸骨、腰脊被踩得寸寸断折,终于不再喊叫,严昭畴将他踩成一摊肉泥方才解气。
严烜城见二弟如此残忍,掩面不忍观看,尚怀理率队杀散花剑门弟子。
有传令兵上前禀报:“米仓道里的青城军出来啦!”
长蛇似的战线,牵一发,动全身。彭天从遇袭,严烜城就突围,严烜城突围,谢孤白立即追击,谢孤白追击,严旭亭就攻击。
严昭畴这奇袭成效卓著,李湘波好不容易才召集队伍迎战,彭天从也逐渐收拢败军,魏袭侯与计韶光两支队伍从米仓道杀出,稍稍止住颓势。严昭畴见大哥已经救回,见好就收,下令且战且退,彭天从与李湘波队伍未齐整,不敢追击。只可怜严烜城所部剩余那三千弟子,不仅伤疲,又失去奥援,盲目乱撞,被青城弟子聚而歼之。他们清晨遇袭,正自恼怒,尽情屠戮,杀死近两千人,彭李两人下令收兵受降才将众人俘虏,三千人活着的竟不足一千。
李湘波收拾队伍,彭天从找上魏袭侯,两人从未见面,通报家门才认了远亲,唤来彭南鹰认这表弟,同时问明为何青城弟子会出现在米仓道上。
魏袭侯道:“前事且按下,两件要紧事:一,米仓道后边还堵着大批华山弟子,不能放;二,这里所有弟子都得听谢先生指挥。”
彭天从问:“凭什么?”
魏袭侯道:“凭咱们都想赢。”
王宁找着父亲被踩得稀烂的尸体,大怒欲狂,要杀被俘的华山弟子泄愤,彭南鹰好容易才劝下。李景风、沈未辰和顾青裳率领弟子留在米仓道阻挡严旭亭,战堂堂主梁慎留守巴中,柳余春押送俘虏前往巴中安置,参与军议的只有谢孤白、魏袭侯、计韶光、彭天从、李湘波五人。
彭天从第一次见着这位掌门谋士,他来青城前谢孤白便遇刺,谢孤白伤还没养好他便来镇守巴中,看这青年书生脸色苍白,呼吸短促,活似个痨病鬼,难为他千里走这趟,竟没在半途夭折。
“北边米仓道上是严旭亭的华山军,人数不知,不会超过七千。堵在米仓道口的是大小姐,再来是咱们,南边是严昭畴的华山大军,约摸两万人,更后边是雅爷在追赶他们。”谢孤白取出一张图纸,“这是我建议的营阵。”
众人看去,只见主营在东方,营寨排布两头尖,中间空,弯曲如勾,有些似鹤翼阵的变形,跟米仓道口这刀柄串起,像把镰刀似的。这阵势最大的问题便是让出一条路跟大块空地给华山大军奔向米仓道。
计韶光看出关窍:“这是宁愿让华山向米仓道突击,也不放他们向东散逃?”
“雅爷的队伍跟在后面,他们若攻米仓道,”谢孤白指着地图,“咱们从侧面,雅爷从后方突击,就能将他们包围歼灭。”
计韶光道:“这是逼华山死战!仗打到这地步,只要一两个使者华山就会乖乖谈和退走,甚至逼降他们。”
“姑息养奸。”李湘波道,“咱们局势大好,兵力、地形、位置、士气、粮草全都占上风,不能让华山以为青城是要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你想用弟子们的尸体垫高你的座位?”计韶光呵斥。
李湘波却不生气,只道:“我若是个弟子,会奋勇杀敌,想办法活下去,保护青城是青城弟子的职责。”
彭天从也道:“从长安打到渝中去,这算什么借道?今天咱们输了,他们会让条路给青城?青城都得改姓严!”
计韶光见无人附和,又望向魏袭侯,魏袭侯尴尬一笑,搔搔脸颊道:“我是想,儿子不乖就要打,如果他非常不乖,就得当孙子打。”
计韶光吸口气:“行,但有个条件。”他望向谢孤白,“让我换大小姐,我去守米仓道口,把大小姐叫回主营。”
米仓道口两面受敌,承受的是最激烈的攻击,是最危险的地方,而且地形狭窄,布置不了太多兵力。当时青城七千人卡在道路中央连绵数里,两边受敌,实是危险,幸好严烜城只有四千人马,魏袭侯带领自己那批精锐抵挡,这才靠着地形守下。
接着要面对的可是严昭畴率领的两万余华山弟子,断不能把大小姐放在那种危险境地。
魏袭侯道:“计老,您又不是总领军,军令上哪有什么条件好谈?”
计韶光脸色一变,魏袭侯拍拍他肩膀,道:“我跟您一起去,一头一尾,才好指挥。”说着望向谢孤白,“谢先生以为如何?”
李湘波道:“不如由我来守米仓道吧。”
李湘波很清楚魏袭侯为何要守这最危险之地,等华山大破,论功行赏,他死守要道,加上取汉中的功劳,与计韶光都是首功。计韶光已经是川东战堂总督,往上还能怎么升?前总战堂堂主田文郎因案下狱——还是大小姐亲自送进去的,现任战堂堂主是掌门代摄,是个空缺,计韶光又是大小姐师父,掌门信得过,必然高升战堂堂主。
这样一来,川东战堂总督的位置肯定要空缺,彭天从是掌门亲戚,极大可能留在青城任职,自己在巴中无尺寸之功,还被骗得出入不得,魏袭侯把功劳一揽,川东战堂总督的位置便是他的。自己要是只有一点屁大封赏,回家又要遭那娘们跟逆子冷嘲热讽,指不定调回卫军当个小统领,还要看以前属下的白眼,当真不可忍。退一步说,要是立下大功,就算川东战堂总督真给魏袭侯拿去,自己还能顶替他当通州战堂堂主,远离渝中,远离臭娘们跟逆子,也是爽心之事。
他心底算盘打得劈哩啪啦,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我是卫军出身,长于守卫,魏公子长于战阵,率军歼灭那群狗崽子更合适。”
魏袭侯笑道:“守在米仓道的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不好换头儿,不若一起吧。当然,还得听谢先生安排。”
谢孤白道:“既然如此,便把大小姐、顾姑娘和沈望之三人换来主营,米仓道是最危险之处,还请三位齐心合作。”
魏袭侯笑道:“那肯定是齐的。”说着望了眼李湘波,拱手道,“还请李统领多多关照。”李湘波忽然觉得这人比彭天从更讨厌。
华山主力还没抵达,谢孤白估计对方最快明日才会到,之前的队伍只是以救出严烜城为目的的急行军,回去势必要与大队会合,沈雅言的队伍在后头牵制,他们快不了。
后方的严旭亭也不急着动手,他也在等华山队伍,仅凭他手上兵力,闯过米仓道也是受死。谢孤白也不会放弃这么好的地形主动出兵,他不忙着对付严旭亭,米仓道最重要,当下便让弟子们休息,作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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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烜城被救回后,严昭畴问起巴中战事,严烜城据实以告。严昭畴知道退路被阻,又与巴中守军会合,至少一万五千人,后头沈雅言还领着三万人左右来追,他不知道青城有多少弟子,但这四万余人就算不过半也将近了。
而且还是在人家地头上。
沈雅言不断派出轻骑小队滋扰,想拖慢他脚步,就在要被追上前,严昭畴终于抵达巴中扎营,只离青城大军两里距离。严昭畴亲自骑马瞭望,只见通往米仓道的前路一片平坦,营寨都扎在东边,像是让出条路给华山走过似的,米仓道入口处则是黑压压一片人头。
请君入瓮也没这么张扬的,严昭畴心想。
“米仓道后面有我们的弟子接应。”严烜城道,“不知道还在不在。”
严昭畴道:“不管在不在,咱们都得靠自己。”
他没有立刻发动攻势,太急了,现在已是下午,天黑前无法攻下米仓道,疲惫的士卒立刻就要面对随之而来的夹击。他召集属下吩咐任务,尚怀理殿后,姚知梅攻击米仓道,杜吟松镇守中军,之后扎营休息,军士带足三日干粮,明日拂晓进攻。
严烜城提议由自己殿后。“最重要的是二弟能回去。”严烜城道,“你是爹最疼爱的儿子。”
严家四个儿子中,严昭畴一直被叔伯们认为性格最接近父亲,他也一直如此自诩。他学着父亲的装扮,戴小冠,披黑袍,学父亲的谋略,还有心狠手辣——对除严烜城外的所有人。
不,或许连这点也像父亲,很早以前他就知道父亲特别“关心”大哥。
严昭畴笑道:“你才是爹最在意的儿子,不把你救回去,爹不知道会发多大脾气。”
严烜城苦笑:“哪有这回事,爹对我只有厌憎。”
“青峰小时候有回对我说,爹每天至少骂大哥两次,可大半年也夸不了咱们一次。”严昭畴道,“老四虽笨,偶尔也灵光。”
严烜城一愣,皱眉苦笑:“这也算疼?”又摇头,“我当不了爹的好儿子。”
严昭畴道:“你被骂惯了,不知道咱们得费多大劲才能讨好爹。”想了想又道,“当不了爹想要的孩子也好,咱们姓严的被骂了几十年,都声名狼藉。”他拍拍大哥的背,力气大到严烜城觉得有些疼,“你也算华山一枝独秀的好人了。”
严烜城笑道:“有这么糟蹋自己的吗?”
严昭畴哈哈大笑。
“真没胜算的话……二弟……要不……降吧。”严烜城试探着问。
严昭畴耸耸肩,摇头:“你都想着自杀,我投降了,还有脸回华山?”
严烜城低头无语,严昭畴道:“别老苦着张脸,都说几次了,镇日里压眉毛噘嘴,久了就成了苦相,难怪爹一见你就生气。”
严烜城知道弟弟忧虑,强笑道:“这回若能逃出去,我就多笑些。”
“你记得银铮妹子的话吗?”严昭畴道,“银铮妹子说,咱们几兄弟你灵色最好,说不定这回只有你能逃走。”
严烜城骂道:“胡说什么!”
严昭畴笑道:“我若没逃回去,替我掐小仙姑脸颊两下,要是逃出去,我就自个砸她招牌。”说完勒转马匹,黄昏余晖中,他已望见青城队伍带起的烟尘。
“歇了吧。”严昭畴道,“明日还有一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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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追了七天才追上,还让人退到巴中,沈雅言暴怒非常。他屡次想要急攻,都被米之微劝下:“华山退而不乱,领军的是个将才,又有重兵,急攻不成,徒增损伤。”
沈雅言虽然暴躁,却不蠢,除了发脾气时,大半时间都很稳重,虽然他总压不下脾气。几次试探后,他知道这支队伍不是靠着轻骑突进就能击破,历史上追击败军反遭大破的例子很多,他虽心急如焚,也不想被载上史书,只能跟在后头伺机而动。
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女儿,确认女儿平安,可惜严昭畴的营寨堵住了往巴中探听消息的道路,即便派出探子,入夜后也难打听到消息。
“扎营,歇息!”沈雅言下令在距离华山大军两里处扎营,“明日一早,我亲自率军杀光那群狗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