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夫人面上闪过难以言喻的神色。
沈庸辞接着道:“你跟傅老说玉儿是受了谢孤白蛊惑才犯上夺权,傅老自会去杀谢孤白,也不会泄露与你相关。还有叶敬德,我猜是沈连云下的手。”
“我没把这事跟玉儿说,没有。”沈庸辞道,“你是对的,他们知道青城的秘密,一旦泄露,青城就得灭亡,攸关青城几十万子民性命,即便是万分之一的险也不能冒,他们不能留,但是玉儿的性子不会下狠手。”
“连我都没想到,静昙。以前你不懂,现在你懂了,有些脏事必须得做。我也一样,我们都一样,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青城。”
楚夫人推开沈庸辞,反问:“你有办法杀掉谢孤白?”
“我要先出去才能杀谢孤白跟朱门殇。”沈庸辞轻声道,“你也不希望玉儿知道这件事,不是吗?让我来做,玉儿可以恨我,但不能恨你。”
“这是我对这个家最后的责任。”沈庸辞近乎哀求,“静昙,信我最后一次,求你了。”
“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你的亲信几乎都被玉儿拔除,出去能做什么?”楚静昙问,“如果你要献策,儿子每日都会来问安,你若真心悔改,不需要出门也能帮儿子。”
“我毕竟当过掌门。”沈庸辞道,“说的话还是有人会听。”
楚静昙默然半晌,冷冷道:“让你出去,雅爷可不会甘休。”
听妻子语气松动,沈庸辞道:“这事不难办。大哥武功高强,性子虽急躁,也是办事干练的人,只要有人辅佐。让玉儿派他出去戴罪立功,等还他自由再放我离开,他就不会介意。”
“要不你让大哥来见我,我跟他赔不是。”沈庸辞道,“我们是兄弟,是夫妻,是父子,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静昙……等这些事了结,我跟你离开青城游山玩水,你很久没回峨眉了,去扫你师父慧逸师太的墓,跟你的师姐师兄们见面,你掌门师姐见着你一定开心。我们顺路去青城山扫祖先的墓,我要向祖先磕头谢罪。”
“你老说想念当年的大漠黄沙何等壮观,我嘲笑你是记挂诸葛掌门,你发脾气要打我。我们在江苏吃螃蟹,说好再去,你却怀上玉儿,这一耽搁就二十几年了。”
“我们去嵩山看佛诞,去中岳庙捻香,以前没得空的事,以后都有空。我什么都不要了,静昙,等这场大战打完,我们就真逍遥,搭最大的花船,骑最好的马,从长江到黄河,从大漠到海边,海阔天空。你路见不平教训几个匪徒,你还是那个侠女楚静昙,我就当楚女侠的小跟班。”
沈庸辞搂住妻子的腰,柔声道:“飞叶传讯,名锋定情,沈庸辞不为薄情郎。”
楚静昙听他说起当初定情诗句,眼眶一红,身子不住颤抖,默然不语,许久后才道:“你先帮玉儿,若你别无二心,我会想办法让玉儿放你出去。”
沈庸辞道:“你要我怎么帮?”
“你要怎么杀谢孤白?”楚静昙问,“他去了武当。”
“我有办法让他回不来。”沈庸辞道,“在他们从武当回来的路上动手。这需要时间筹划,还有许多人手。”
“你没有人。”楚静昙摇头,“玉儿已经控制整个巴县,没人会听你号令。”
“巴县以外呢?”沈庸辞道,“青城不大,底下大小门派也有上百,我就没几个亲信吗?”
“树倒猢狲散,那些亲信还会听你的?凭什么?”楚静昙摇头,“你已经不是掌门啦。”
沈庸辞道:“他们不敢反,但我写封信,就说是谢孤白挑拨我们父子感情,让他们去刺杀谢孤白,他们多半会允。谢孤白一死,玉儿就更需仰仗我,你要劝他也方便。”
楚静昙道:“你多写给几个信得过的,一个不肯帮忙,还有其他人。肯不肯放你还是玉儿作决定。”
沈庸辞道:“只要你求情,玉儿终究会允你。”
楚静昙道:“要如何把信传出去?我没理由离开巴县。”
沈庸辞道:“卫军侍卫里有个邓有泉,跟张青一样,是我心腹。”
“信得过?”楚静昙问,“如果他不肯帮忙,或者早已跑了怎么办?”
沈庸辞又说了几个名字,写下书信交给楚静昙:“试探他们,若还对我忠诚,就将信交给他们。”
楚静昙道:“等我消息。”说罢自行离去。
※
李湘波陷入了两难,华山大军已到,该战还是该退?
这又有个问题,赶来的是主力还是前锋军?若是人数不多还能拼上一拼,若是主力,自己这两千人只怕难以抵御。第一波回来的探子只说看见旗帜,队伍太长无法判断人数,只得先赶回通报,他还得等第二批探子回报。
另一个问题,自己被对方的探子发现了吗?
米仓道险峻狭窄,对方能这么快进军,应该只是前锋队伍。李湘波左右观望,喊道:“跟我来!”
他决定伏击。就这么退回去,彭天从只会更加看不起自己,不仅难得信任,更难立功。
他要赢!
他派人回报,随即率军躲入密林,人卸甲,马卸鞍,让弟子们好好休息。
希望这批人没被对方探子查探到,他想着。即便被查探到,对方也无法确定自己在何处埋伏,不知道自己是退还是攻。
冲杀一波扰敌便撤退,他想着。此地离巴中只有一天路程,能多阻上一天就让城外百姓多一天时间撤入城中,这就算是战功了。
他屏息以待,然而直到天黑都没敌军踪影,似乎是放慢脚程了。
是被发现了?还是对方距离巴中已近,格外谨慎小心?李湘波也不清楚,他下令在树林里歇息,不准扎营不许起火,把帐篷铺在地上防潮,众人就着干粮支撑一晚。
挨至天亮,探子忽来报:“来了,就在十五里外!”李湘波让众人打起精神,藏身树后,只等对方靠近。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果然见着一批人马打着华山旗号前进,阵型杂乱,李湘波见着机会,大喝一声:“杀!”当下弓箭疾射,李湘波骤马率军杀出。
华山弟子见着埋伏,大喊一声各自逃逸,竟不敢交战。众人冲杀一波,华山地子哭喊道:“别杀,别杀!我们都是百姓!”
李湘波讶异道:“百姓?”
那群“弟子”哭喊道:“我们是南江百姓,被华山弟子抓住,被迫换上他们的衣服打着他们的旗号在前面探路!”
李湘波大吃一惊,转头望去,不远处旌旗飞扬,箭如雨下。
“操,中计了!”李湘波大喊,“避箭!”
一批人马随着箭雨冲杀而下,李湘波喊道:“交战!”一马当先冲去,手起刀落斩下两人。
双方人马混战,李湘波知道伏击不成,军心不稳,只能身先士卒左冲右突。眼看对方来势汹汹,也不知人数多少,只得硬着头皮交战。
猛地,一柄长枪迎面朔来,声势威猛,李湘波知道来者是个高手,瞧他身着皮甲,服色与一般弟子不同,似乎是个百人队长,当下头向后仰,刀却向前劈出。那人武功也高,扭腰避开,长枪连点,连挽几个枪花,枪尖始终不离李湘波胸口,估计是神枪门弟子。李湘波左格右挡架开长枪,左手一甩,一道寒光飞出,两人相隔甚近,那人只提防李湘波大刀,小刀贯穿皮甲直入胸口,李湘波趁机夺过长枪,一刀将那人斩落马下,一抬手,长枪贯穿一名士兵胸口。
老子可是青城最精锐的卫枢军吉祥门统领,你这小队长算个屁!
他斩杀一名队长,精神大振,骤马向另一名同样服色的队长冲去。那人手中流星锤往他胸口砸来,李湘波猛然停马,老鹰般向前扑出,落在那人身后,反手回过刀来割断那人咽喉。
青城弟子见领军如此神勇,气势大振,几个队长呼喊冲杀,竟稳住阵型,一时杀得对方进逼不得。
见好就跑,李湘波正要喊退,一匹黄鬃马向他冲来。只见马上人手持长柄狼牙棒,身披重甲,头戴缨盔,全身包得像个铁人似的,李湘波左手一扬,飞刀脱手而出,那人也不闪避,飞刀被铁甲弹开。
李湘波正要与那人交锋,那人坐骑猛地嘶叫一声,支持不住重量,前蹄跪倒,李湘波大喜过望,以为是机会,策马向前正要攻击,只见那人双足一踏,稳稳落地向他走来,双手握住狼牙棒,猛地横扫,李湘波停马不及,连忙抬起左脚避开,忽闻坐骑悲戚哀鸣,只觉身子倾倒,向右摔去。
这一砸竟将他连人带马砸倒在地,这是什么力道?
李湘波立刻猜到这人是谁——华山大将,巨灵门掌门,“巨神”杜吟松。
李湘波险些被马压倒,急忙跃起挥刀劈向杜吟松。杜吟松虎吼一声,宛如半空打个霹雳,狼牙棒砸来,刀棒相碰,李湘波只觉一股大力牵得他身形不稳,再看那刀,已被狼牙棒砸弯。风声劲急,杜吟松第二下已朝着他脑袋砸下。
操娘的,傻子才硬接!李湘波向前一滚,使尽力气撞向杜吟松,却像是撞着一面墙壁,对方没被撞倒,倒是自己撞得手臂生疼。
他身上的甲胄到底有多厚实?精钢打造的?
杜吟松屈肘捶他背部,李湘波扭身避开,抽出小刀刺向膝盖处甲胄缝隙,杜吟松抬腿踢来,刀砍中甲胄,全然无用。李湘波被踢得滚了两圈,杜吟松趁机举起狼牙棒砸下,李湘波翻身避开,狼牙棒在地上砸出个大洞,只差几分便是脑浆迸裂。
这人披着重甲,虽算不上动作敏捷,但绝对不慢。怎么打?李湘波还没想清。他还在颓势,沿地滚了几圈,杜吟松狼牙棒接二连三打来,只消他腾挪稍慢,吃上一记便是重伤。
几名青城弟子手持长枪朔向杜吟松,杜吟松回身一扫,将名弟子打得全身骨折,势道犹未止歇,将另一名撞飞出去。另几名弟子长枪虽然朔到他身上,重甲之下几无损伤,杜吟松狼牙棒往地面一扫,将两人扫起,一锤一个,四名弟子眨眼间便死了三个。
喘得这口气,李湘波抄起地上长枪往杜吟松脸上刺去,杜吟松侧头避开。一枪一锤交锋,李湘波枪法不算高明,仗着身法灵敏绕着杜吟松不住游走,长枪时刻不离面门,杜吟松横扫直击,几十斤的狼牙棒在手中轻得像只竹扫帚。
他娘的就不信你有用不完的力气!李湘波想着,必须耗到他力竭方有机会取胜。
正缠斗间,一支流矢飞来,李湘波连忙闪躲,露了个破绽,狼牙棒扫到他腰间。李湘波避无可避,横枪抵挡,身子后跃,“啪”的一声,长枪从中断折。李湘波双臂发麻,狼牙棒扫过他腰间,一股猛烈力道将他扫飞出去。
完了!李湘波摔倒在地,只觉五内翻腾,仅仅擦到就有如此力道,真打实了,肠子都得从屁眼挤出来。
他要起身再战,腰间剧痛,知道受了内伤。杜吟松杀上前来,他连掷最后三把飞刀,都被杜吟松挥手挡去。
阻得这么一下,李湘波起身后退,大喊:“退!撤退!”杜吟松向他冲来,李湘波正待接战,一匹马斜刺里冲出,马上人高高跃起,一刀劈下,画出个两横一竖的刀光,刀势猛恶。杜吟松举起狼牙棒阻挡,火光锵然,来者正是彭天从大儿子彭南鹰。
原来彭南鹰正率人收拢居民,听得李湘波传来华山已至左近的消息,不见李湘波回来,心中担忧,领军前来接应。李湘波知道他不是杜吟松对手,抄起地上一把刀上前掩护,两人联手,稍稍将杜吟松逼退。
彭南鹰喊道:“快退!”两人转身就逃。比轻功,杜吟松自是不及,两人寻得马匹向后退去,华山弟子追杀,被乱箭阻挡。李湘波回头看去,只见远方山坡上站着一名青年,头戴小冠,身披黑袍,居高临下观战,不知此人是谁,但知定是敌军重要人物。
差一点立功不成,反要死在这,李湘波怒喝:“杜吟松,老子李湘波,下回跟你分个胜负!”随即纵马而逃。华山追杀一阵,方才收兵。
这一场仗,青城事后收拢残兵清点,死伤约三百余人。李湘波被彭天从用鼻孔看了三天,愤恨不已。
而华山大军已包围巴中。
※
楚静昙找着常不平,查出那个叫邓有泉的人是卫军一名小队长,驻守如意门。她来到如意门,问:“谁叫邓有泉?”
一名三十余岁的汉子走出,恭敬道:“属下邓有泉,见过楚夫人。”
楚静昙点点头:“跟我来。”
楚静昙将邓有泉带至庭院,屏退护卫,问他道:“你是忠于青城还是忠于太掌门?”
邓有泉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当然是忠于青城跟掌门!”
楚静昙看着他,将一封书信递出:“这是太掌门给你的。”
邓有泉不敢伸手去接,楚静昙道:“你不敢帮太掌门也是对的,那便走吧。”
邓有泉见沈庸辞笔迹,犹豫半晌,终是把信接过,问道:“太掌门有什么吩咐?”
楚静昙道:“看信便知。”
邓有泉展开信件,却是一张白纸,正自不解,沈连云领人闯进,将他掀翻在地。邓有泉大声呼喊,沈连云将他下巴扭脱臼,邓有泉只能发出呼呼声,被沈连云派人拖下。
“问清楚他知道什么,还有没有同伴。”楚静昙道,“这事我已知会过掌门。”
沈连云恭敬应了是,问:“楚夫人还有其他吩咐吗?”
楚静昙问:“掌门最近还好吗?”
沈连云想了想,道:“华山犯境,掌门日夜都为此事烦恼。”
楚静昙又问:“没别的事了?”
沈连云摇头。
楚静昙叹了口气:“掌门孝顺,有心事也不会跟娘说,有些事只好我们替他办了,不用他操心。”
沈连云道:“属下会尽力替掌门分忧解劳。”
楚静昙拍拍沈连云肩膀,温声道:“你与常不平都是掌门信得过的人,去吧。”
沈连云恭敬退下。
楚静昙到谦堂,沈玉倾正等着,见母亲来,行礼问好。楚静昙道:“都抓下了。”
沈玉倾点点头:“这样,爹的亲信都没了吧?”
楚静昙没有答话,她也无法确定要抓多少人才能肯定沈庸辞没有后患。沈玉倾想起历朝变革,每有类似之事往往血洗朝野,尸横遍地,就因为心头那猜忌拔不去。
但沈玉倾不是这种人。再说,华山入侵已够让他焦头烂额,这时候再猜忌属下,扩大事端,不是自取灭亡?
“与爹关系亲密的门派也不用理会。”沈玉倾道,“稍微安抚,等他们认清爹失去权势便不会乱了。”
“我瞧你最近心事重重,为华山犯境的事忧心?”楚静昙问。
沈玉倾摇头:“只希望大哥能说服行舟掌门。阻断汉水,巴中能守住,华山就奈何不了青城,早晚得退兵。”
楚静昙点点头,又问:“还有其他心事吗?”
“找着爹的心腹,我便安心不少。”沈玉倾答道,“娘不用担心。”
※
沈庸辞见楚静昙回来,忙问:“怎样了?”
楚静昙将沈庸辞的亲笔信取出搁在桌上,沈庸辞见状心念电转,顿明其理,惊道:“你……你骗我?”
楚静昙坐下,望着丈夫惊怒交加的眼神,缓缓道:“你要帮玉儿出谋划策,尽管说就是,玉儿会判断。你须明白,现在的掌门是玉儿,什么事都得由玉儿作主。”
“你怎么变成这样?”沈庸辞叹气,“你连我都骗。”他不敢相信,直来直往飒爽潇洒的侠女竟变得如此工于心计。
“庸辞,你真好意思说这话呢。”楚静昙忍不住掩嘴笑出声来。
沈庸辞沉声道:“你不怕我把你杀谢孤白的事说出来?”
“别。往后二三十年,我们夫妻还得一起过活,把仇结大了,大眼瞪小眼,值得吗?”楚静昙起身走到丈夫面前,仰头望着沈庸辞,轻声道,“你都已经逼我变成我最厌憎的那种人了……”
“别再逼我变成最厌憎你的人。”
沈庸辞面对妻子,竟说不出话来,或许是再无话说,或许是想不到自己竟被妻子欺瞒,连最后的筹码也被骗走。
沈庸辞回到内室,晚上沈玉倾来问安,他推说身体不适,要早些休息。沈玉倾望了母亲一眼,楚静昙道:“过几天再来,现在尴尬得很。”
沈玉倾走后,楚静昙望着烛火,从怀中取出两张图纸,一张斑驳老旧,印着火焰围绕锁链的图像,另一张则是新纸,用毛笔勾勒出简单图像,歪歪扭扭,也像是火焰围绕锁链,只是笔法拙劣,似是而非,像是有人口述,再由旁人绘出。
楚静昙将两张纸放在烛火上点着,火光瞬间将两张图纸吞没,化成一团难辨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