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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大道不孤(中)

    允诺谢孤白前往武当后,沈玉倾并未回钧天殿。他叫开如意门旁的小门,让侍卫留下,城门守卫见掌门单独离开,并未感到讶异,显然不是第一回。

    离开青城后,沈玉倾骑马来到城西老桥巷子。这条仅容一马前行的窄巷里有间文山书轩,老旧的匾额昭告着这店铺的历史悠久,或许是巴县最老的书轩。

    书轩很小,窄巷里即便敞开门,阳光也洒不进屋里。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把张书桌搁在门口,贪着日光眯着眼抄写一本食谱。

    这巷子鲜少有富贵人来,他一眼瞥见马匹,连忙抬起头,起身恭敬行礼,但没问安。沈玉倾挥手示意,将马匹交给掌柜看着,走入书轩。

    书轩里,书架上有些书,但不多,都是比较常见的,诸如门派印发的历书,还有几本供孩童学字用的《千字文》、《三字经》等,其余的圣贤道理、文人笔墨一叠叠胡乱堆在屋角,阴暗里透着股霉味。

    沈玉倾当然不是来买书的,他迳自走向书轩后方,掀开门帘,里头是个更阴暗狭小的房间,小得放下一张书桌后就仅够一人绕至桌后。幸好有扇小窗,阳光从窗外洒进房间深处一隅,照在书桌周围,书桌下堆着许多书籍,从残破与蛀蚀的程度上看,怕不有几十年历史。

    书桌后的老头瞧着七十来岁,正自专注看书,以为是儿子进来,低着头道:“孙家老奶奶委你替他抄《妙法莲华经》,她那正本有些破漏,我记得铺里还有完本,你找找。”待抬起头见着沈玉倾,忙巍颤颤站起身来。

    沈玉倾道:“张夫子请坐,不用问安。”

    张夫子仍是恭身行礼,这才坐下,沈玉倾拉张椅子坐在他面前。张夫子弯下腰在书桌下找寻,过了会,拿本旧书出来,脱线散页,纸张黄旧斑驳,几乎一翻便要碎。

    张夫子道:“昆仑共议后,跟萨教有关的书籍都被焚烧,保存下来的不多。这本《古行见闻》名字瞧着没犯禁忌,又冷僻,这才保存下来。”

    张夫子翻了几页,脱线散落,不可收拾,索性抽出里头几张要紧的递给沈玉倾,道:“这是百多年前一个姓古的人所写的旅居笔记。他是前朝一个文人,当过官,这且按下不表,他去过关外。上面写着,萨教……那时还不叫蛮族,萨教徒信奉光与火,光代表神……我是说萨妖,火代表萨妖赐予人的智慧。用锁链缠绕表示这人的智慧、想法、念头都被绑着,就是说这人不自由,不能有自个的想法,其实就是萨教人烙在奴隶身上的烙印,就像我们在牛马畜生上烙印一样,有时还会用蛮文烙着主子的名字。”

    “奴隶?”沈玉倾沉思着。

    “掌门是在哪见着这图像的?”张夫子好奇问道。

    沈玉倾笑道:“也就前几个月在藏书阁夹屉里翻着张图纸,纸张破碎模糊,我好奇来历,就照着画张图来请老先生指教。”

    “古籍里找着?这就怪了。”张夫子脸露困惑,从桌下翻出另一本书,同样老陈破旧,沈玉倾借着窗外阳光瞧仔细,书名是“四教观思”。

    张夫子道:“这本《四教观思》,作者考察道、释、明、白莲四教的教义溯源归本,卷末附录记载着当时萨教的习俗。”他在尾页找着一张图像,“这作者也是有家底的,这是印制本,罕见稀有,才能保存这么张图。”

    那图纸斑驳破旧,墨迹早已褪色,仍能看出是个锁链围绕火焰的图像,却与谢孤白身上图像有所不同,可以看出两张图像只是年代差异。

    “百多年前萨教用的奴隶烙印应该是长这样。”张夫子道,“跟掌门拿来的略有不同。”

    沈玉倾知道图像印记往往随年代更迭而变化,口中道:“蛮族是许多部落组成,许是不同部落所用。”

    张夫子摇头:“不会,这奴隶印记几乎是所有部落通用。”

    “既是几乎,就不能肯定说是全部。”沈玉倾道,“我见着那印记来处不明,说不定耳传笔记,出了谬误。”

    张夫子感叹道:“这种图纸现在罕见,这都是我爷爷那年月留下,掌门若是能找个完本,也是珍宝。”

    沈玉倾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张夫子:“不瞒夫子,这图纸担着些干系。我来这的事还请夫子保密,莫说与人听。”

    张夫子接过银票,眯着眼瞧见数目,顿时瞪大老眼,挢舌不下。

    蛮族的奴隶,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沈玉倾难以想像,像谢孤白这样的斯文人,还有以他的心性,是怎么熬过艰苦的奴隶生涯?

    谢孤白总是隐瞒一些事,比起他说的谎,他隐瞒的事更让人介意,沈玉倾在回青城的路上想着。什么鬼谷传人,与文若善交换身份,这些谎言或许是用来遮掩他隐瞒的真相。烙印并非证实他去过关外,而是证实他有所隐瞒。

    即便不算上自己,在谢孤白卧病期间替他更衣的婢女定然也见着他身上的刺青,但谢孤白对烙印始终未提一语,是不知道已被发现,还是打算隐瞒到底,或者装傻直到自己提出疑问?

    为什么要隐瞒,如果今天发现这烙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自己要怎么帮他?还是他仍不相信自己?即便瞒无可瞒,依然不打算坦承吗?

    若蛮族能潜入昆仑宫,能在十几年前就潜入九大家,那么大哥是去过蛮族,还是……其实他就是蛮族人,走密道来到关内,改换身份潜伏在自己身边?

    沈玉倾还是相信大哥的。谢孤白养伤期间,他没问过这烙印,一来他想先查探图像来历,二来是谢孤白伤重,不想使大哥伤神。然而谢孤白伤势未愈就要前往武当,是回避还是另有所图?

    沈玉倾很难不怀疑,包括谢孤白故意坐视天下大乱这件事,即便谢孤白解释理由,谁又知道他是否隐瞒什么?

    沈玉倾回到钧天殿,沈连云在殿外等候,沈玉倾招手示意他入殿,问道:“刑堂有什么事吗?”

    沈连云躬身行礼,道:“刑堂公文已呈至掌门书房。”沈玉倾点点头,纳闷问道:“还有什么事?”

    “掌门……出青城了?”沈连云问,“我来见掌门,无人知道掌门去处,掌门的随从都留在如意门偏门那。”

    沈玉倾皱眉:“你在查本掌的行踪?”

    “不是。”沈连云仍然恭敬,“掌门,青城虽是治下,孤身独行仍太托大。”

    “本掌还有自保能力。”

    “有心算无意,终究危险,披甲千万,独行不过一匹夫。”沈连云道,“我是担忧掌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希望掌门以后不要单独出城,就算有什么要事,带几个侍卫,或者带着大小姐。保护掌门安全是卫枢总指职责,掌门单独出城无人知晓,这也是大小姐的失职。第二件事,卑职能知道,肯定也会有其他人知道。”

    沈连云弯腰行礼:“太掌门虽然逊位,还是有些人叨念着。”

    沈玉倾明白他意有所指,沉默半晌,道:“本掌明白了。”

    自己并不清楚父亲还有多少心腹,甚至要说已经根除青城所有蛮族奸细也只是猜测。沈连云早已严加拷问,才会将那些人处死,沈玉倾相信青城里已无能查出的蛮族奸细,但也只是自己相信而已,谁能担保一定没有,又有谁能保证有?以老眼行事之缜密,说不定还有其他潜伏者,青城也只能严加防备。

    沈玉倾沉思半晌,让守卫唤来沈未辰,把谢孤白要往武当的事说了。沈未辰讶异道:“谢先生都还站不稳呢,怎么去武当?”

    “我还担心一件事。”沈玉倾沉吟,“除了朱大夫跟苗子义外,还想请小妹走一趟。”

    沈未辰心思伶俐,顿明其理,道:“哥是担心三叔还有亲信?”

    沈玉倾点点头:“总不能让憾事再发生,小心些好。照理说,你是卫枢总指,要留守青城,原不该让你去,哥却又没信得过的精细人。雅爷是好人选,不过……”沈玉倾苦笑,“我瞧大哥压不住大伯。”

    沈未辰明白哥哥用意,于是道:“这挺好,我跟顾姐姐许久未见,也有些舍不得。师父在那,我也去过武当,算熟悉,是好人选。”

    沈玉倾点头:“这事就让小妹处置,多带些人手。”

    沈未辰笑道:“哥不用担心,我会保你的军师平安回青城。”

    ※

    北辰阁布置周严,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都是沈连云与常不平推荐的,再由沈玉倾细心挑选过,忠心可靠,除了服侍的婢女外,严禁其他人与沈庸辞交谈。

    沈玉倾每日都来问安。走过森严守卫,他记得不过数月前将父亲送回北辰阁,他路过这些守卫时心底还沉甸甸地不自在。

    现在却已习惯了。

    沈庸辞见儿子来到,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闷得慌。”说着拉起沈玉倾袖子,把半盘残局收拾整齐,“陪我下盘棋。”

    楚夫人笑道:“他嫌我棋臭,你陪你爹玩玩。”

    沈庸辞皱眉:“我没这样说,尽在儿子面前编排他爹。”

    沈玉倾让父亲执白,沈庸辞却要猜枚,沈玉倾猜错,沈庸辞持白先行,落了座子,问道:“青城里最近有什么事吗?”

    沈玉倾应了一子,答道:“谢先生要去武当。”

    基于礼貌,也有请益与试探的意味在,沈玉倾仍会向沈庸辞提起青城之事。

    楚夫人起身嘱咐侍女准备点心茶水,拉张椅子看着父子两人对弈。沈庸辞道:“若是行舟掌门肯通融,确实能牵制华山,若能拉拢为援助那是最好。行舟掌门性格强硬,倪砚作不得主,雅爷又顽固,谢先生确实是最好人选。可他伤势痊愈了?能走这一趟吗?”

    沈玉倾道:“我让朱大夫随行。”他沉吟半晌,应了一子,“让小小跟去保护。”

    沈庸辞笑道:“雅夫人又要说话啦。”

    “这是公事,小小也想替青城尽点心力。”

    “爹觉得,你帮衡山帮得太快。”沈庸辞沉吟半晌,回了一子,“唐门那,冷面夫人始终按兵不动,她跟点苍勾结,点苍胜出,她不受害,衡山胜出,仗着与青城的关系,李掌门即便不满也不好发作,稳立个不败局面。”

    “照爹的原本打算,这局面要怎么应对?”沈玉倾反问父亲。

    沈庸辞默然不语。照他原先盘算,李玄燹势必与诸葛焉同时身亡,九大家乱成一团,盟主难决,衡山与点苍开战,青城坐山观虎斗。

    “我会与点苍联合,与诸葛副掌协议,从衡山取得湘西、大庸、武陵、益阳等地,得长江水利。”

    “副掌会允诺吗?有了丐帮,青城不过锦上添花。”沈玉倾道。

    “徐放歌死,他的家天下还没稳固,丐帮就算不乱,继任掌门一来未必姓徐,二来即便姓徐,对点苍的盟约也未必能尽心。”沈庸辞落下一子,“徐掌门是为了他的家天下才与点苍结盟,没徐放歌就没盟约,那青城便重要。再说鹤城的门户是你姑丈把守,即便无法说降,也总有办法应付。”

    是很犀利的攻势,沈玉倾想起过去与父亲下棋,父亲并不以攻势见长,而是缓守徐图,偶有反击往往杀着凌厉。受着父亲影响,沈玉倾亦是棋风稳健,当下应了一子,仍是稳固为主。

    仔细想来,父亲的为人一如他的棋路,表面龟缩屈服,偶有攻势便是凌厉。

    “武当继任者素来无能。至于唐门,冷面夫人一死,即便唐二姑娘继位也太年轻,只消取得湘北就可图鄂西,或图唐门取川地,那时青城便可自成一霸,假以时日便能与点苍分庭抗礼。”

    “所以,昆仑共议弃票的人,是爹?”沈玉倾忽地问了一句。

    沈庸辞手一颤,险些落错子。他假装游移思考,但沈玉倾已看在眼里。

    “那时爹还不知道唐门私下与点苍结盟,衡山还占着五票优势,只有九大家掌门身亡且投票未出结果,点苍才会与衡山开战,爹的计划才能成功,所以爹才选择弃权。”沈玉倾落子,守势稳固,沈庸辞一时也难突围。

    “而且一张废票并无意义。盟主之位终究不能悬而未决。既然第一轮未决,那就有第二轮,第三轮,如果一直悬而未决,那就得重新再议,又或者直接表态,那时爹就不能投废票。所以希望盟主之位悬而未决,最好保证投票只有这一轮,之后没法再投第二次。而在场能确定投票只有一次的人……”

    “爹你都请了彭前辈来代你受过了不是?”沈玉倾又落了一子反击,凌厉得让沈庸辞意外。

    “如果谢先生没来青城,爹打算怎么做?”沈玉倾问,继而替父亲回答,“借着刺杀事件倒戈点苍,点苍就有了青城、华山、丐帮、点苍四票,只要崆峒与唐门其中之一倒戈,就有五票,那时爹同样会弃权。若是点苍有六票甚或更多,爹就会想办法说服其中几人倒戈,或者找个理由转向支持衡山,你总是要让局面僵持。”

    “不,往更深处想,”沈玉倾又接着说,“假若八大家掌门都死了,谁当选盟主也只有爹的一面之词可信。又或者爹会拖延投票时间,在投票开始前炸死八大家掌门。”

    沈庸辞不语,应了一子,仍是强攻:“那是谁倒戈向衡山?崆峒、唐门、华山?这很重要。点苍同盟中还有个叛徒。”

    “不会这么简单的,爹。”沈玉倾望着棋盘沉吟着,没回答沈庸辞的问题。虽然他心中有猜测,但没十足把握前,不肯轻易开口。

    楚静昙接过侍女送来的点心茶水,替两人斟茶,将茶杯放在棋盘边。沈庸辞被软禁后,沈玉倾希望母亲能多陪着父亲,当中也有监视的意思,楚夫人却不愿,说自己不想闲着无事,这不把娘也一起关上了?非要找些事做。战堂堂主出缺,由沈玉倾代摄职事,楚夫人虽未挂职衔,也协助战堂事务,负责军械马匹等事。

    但大多数时候楚夫人依然会陪着丈夫,尤其是许姨婆、沈清歌等亲眷来访时,楚夫人不在便不允进。沈玉倾以为她是不想与父亲相对,可后来见他们夫妻相处如故,便不再多说。

    或者说不想点破。

    “且不论冷面夫人未赴昆仑共议,徐帮主也没死,继任武当掌门的人是行舟子,孩儿见过他,不是个糊涂人。”沈玉倾接着道,“即便真遂了爹的意,诸葛副掌,您不知道他怎么想,他从来没信过您。”说着又落一子。

    “以利合,以利聚,落子未为输。”沈庸辞道,“进取才是青城长久之道,何况爹还有人帮忙。”他久攻不克,索性弃中路纠缠,往边角上落子,这着异军突起,想杀沈玉倾一个措手不及。

    “蛮族?”沈玉倾快速落子封锁了边角上的进路,沈庸辞想了许久,这才还了一手。

    “我问爹的是现在的局面,原先的设想并无他用。”

    沈庸辞默然半晌,道:“我会建议诸葛然与丐帮三家瓜分衡山,让华山取得孤坟地,青城取得鹤城、湘西与大庸等地。”

    “青城必须在这场大战中取得利益,那就是湘北领地。”沈庸辞落子。

    沈玉倾摇头。

    或许父亲一开始的绸缪若成功,青城有机会取得如父亲所言的利益,也仅止于有机会,不代表能成功。而当父亲的算计落空,正如现今,冷面夫人和徐放歌未死,行舟子继任掌门,他的算计反会让青城落入险境。有了丐帮,诸葛然不需要青城这个盟友,反之,华山对青城却是虎视眈眈。

    更何况——

    沈玉倾应了一手,断了父亲反扑的机会。

    青城能与点苍结盟,唐门也能。

    沈庸辞投子认输。

    “我是输了这盘棋,却未必会输掉青城利益。”沈庸辞道,“纸上谈兵终究是纸上谈兵。你与诸葛然谈过了吗?你想过替青城取得利益吗?”

    “用青城的子民冒险换来青城的利益?”沈玉倾收拾棋子,问,“爹还要再来一盘吗?”

    沈庸辞挥挥手:“不啦,现在不是你的对手。”

    “点苍衡山这场大战只是开始。”沈庸辞道,“大战结束后,青城能得到什么?只是一个盟友,还是百里千里的利益?你联结了唐门,只是让他们坐壁上观,坐收渔利?”

    沈玉倾摇头:“孩儿会有计较。”

    “那个谢孤白,你摸清他来历了吗?”沈庸辞道,“你就这么信任他?”

    沈玉倾道:“爹,旧话不用再提。”

    “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你已逊位,别操心这许多事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夫人端起茶杯递给沈庸辞,“茶都凉了。”

    沈庸辞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楚夫人又为他斟上一杯。

    “你是我儿子,我不会害你。”沈庸辞道,“玉儿,爹跟你讲心底话,爹就问你一件事。”

    “人必有所图,尤其是他那样的人,你知道他为你做这些是图什么?”

    “不知道他图什么,你就驾驭不了他,总有一天,他当为所图反噬于你。”

    沈玉倾默不作声,继而道:“父亲的教诲,孩儿会谨记。若无他事,孩儿告退。”

    “还有件事也要提醒你,或许对你有帮助。”沈庸辞轻抚茶杯,“我在昆仑宫与玄虚道长交谈过,行舟道长不会是他想要的继承人,这里头必然有事。”

    如同青城一般的事吗?沈玉倾心想,仍未回话,恭敬行礼告退。

    父亲是否真如表面上这般安心隐退,不再过问政事?

    娘一如既往与爹相敬如宾,恩爱如常,他知道这不是娘的本心。他很清楚娘对爹的失望,这不过是让外人看的。

    如果连娘都能收起性子,在外人面前做好楚夫人的本分……

    夫唱妇随,父慈子孝,不过是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