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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人之将死(下)

    项宗卫吃了这一脚,摔倒在李景风身边,李景风将他拉起,喊了一声:“走!”两人转身就逃。

    直到此刻,李景风都不知道这援手是谁,项宗卫倒是知道另一人叫什么风的。

    这场刺杀原本就不会成功,只靠李景风、或者项宗卫,都无法成功。但他们就偏偏遇上了。虽然眼下还不知臭狼死活。

    如果于轩卿肯策动百姓造反,如果于轩卿不是急着叫守在楼下的人撤退。那臭狼必死无疑。

    “望西边走!那里能逃。”项宗卫喘着气道,彭千麒那一脚让他伤上加伤。

    只有跑这件事,是人多也没有优势,两人武功高上寻常守卫太多,虽然受伤,能追上的人不多。

    但项宗卫伤得极重,才刚逃到西边僧居,脚步便缓,李景风急喊道:“快!”

    项宗卫不住喘气,忽地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几名脚快的侍卫已经抢上。李景风回头挥剑,他虽然重伤,应付几人还是绰绰有馀,那几把兵器从他眼前晃过,李景风长剑抖动,刺杀一人,又逼退两人,一瞥眼,项宗卫显得左右支绌,忙抢上一步,右手接过对方兵刃,左手将他拉开,五名侍卫将兵器往李景风身上招呼,李景风只求速战速决,使招“唱罢重围望荒漠”看似守御,实则以守代攻,但凡长剑搭上对方兵器,反手一压,顺势而上,便将对手砍翻。转眼间五人倒地不起。

    这招虽然厉害,却极为耗力,李景风气喘吁吁,见后方追兵又到,拉着项宗卫便走。两人奔出数十丈,项宗卫脚步渐缓。李景风拉着他走,实则自己也是气力将尽,又有几人追上,这几人见着前面的尸体,知道刺客厉害,却不抢攻,只是拖延两人等着援军。

    李景风连番几招抢攻,对方只是后退闪避,正待要跑,那几人又上前攻击,若是平时,他使招一骑跃长风便能突围,但他现在体力将尽,欲待出招,只觉得手足酸软,眼看后方黑压压人头,怕不又有几十人过来,项宗卫道:“你先走。我……我叫……”他想说话,却一口气提不上来。李景风正自焦急,一道银光扫过,一条人影扑出。银链往守卫下盘扫去,曲曲折折,有几声哀嚎,便有几人倒下。

    却不正是明不详?

    “我帮你拦一会。”明不详道:“你先走。”

    李景风只说了一声谢,他也没法耽搁,扶着项宗卫就走,项宗卫见着明不详也是吃惊,但也无暇多说什么。

    追上的有二十几个,明不详望着。

    他看到于轩卿,谁也不能说他不是个好人,但这样的好人于事无补,为什么同样是善,甚至能说于轩卿比李景风更加善良,他一个无辜都不愿意牺牲。却什么也办不到?

    已经有守卫向他扑来,明不详甩出银链,扫中他小腿,他没留手,不思议铲去他一块腿肉。他一时站不起来。

    他将不思议舞成一团银链护住周身。

    李景风本来就不可能成功,但项宗卫……他来了,他为什么来?为了钱?

    那团银光周密得不容任何缝隙,一名侍卫用长枪去扰,明不详手一抖,缠住他小腿将他绊倒,随即也削下他一片腿肉。

    就这么点空隙,立刻就有人杀来。

    肯定不是为了钱,为了钱,项宗卫见到援军早就逃跑,不会拼死重创彭千麒。

    是谁把项宗卫叫来这的?是自己吗?

    接连的惨呼声没有打断明不详的思绪,他每一招都精确带走一块腿肉,让一个人倒地哀嚎。

    这就是因果吗?谁的因果?自己的,项宗卫的,李景风的,彭千麒的,于轩卿的?

    那么,是谁害了谁?是谁救了谁?于轩卿过于善良,但没有他,李景风不会出现在这,没有李景风,项宗卫也是必死无疑。所以于轩卿救了项宗卫,还是害了李景风?不,说起来,是广德和尚,这个与李景风完全不相识的人,因为一股善念,救了李景风。而李景风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这就是共业?

    果然要进入众生,才能印证众生相,才能印证经书上说的一切。

    那共业的最终,是走向善,抑或走向恶?

    更后面的追兵来了,估计有五十馀个。明不详没有多做停留,扫倒眼前最后一人后,甩出不思议,钩住僧居的屋檐,随即消失在屋后。

    ※

    李景风拉着项宗卫一路逃到围墙边。正要翻过墙,项宗卫指着另一处道:“从那里走!”

    李景风不知源由,仍相信他,扶着他沿墙边又奔十馀丈,项宗卫道:“从这里翻出去。”

    李景风收剑入鞘,纵身抓住墙沿,正要翻墙而过,手臂一软,竟险些摔下,忙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双手同时用力才翻过,又回头去拉项宗卫。

    来到大街上,众人见他们浑身血污,慌忙走避。项宗卫指着前方一条窄巷道:“往那走。”

    那里是民居,李景风正待前去,忽听到马蹄声响。二十馀骑奔来。

    是巡城队伍!

    原来臭狼遇刺的消息传出,巡城队伍本就在左近,立时赶来,他两人身上满是血污,一眼便知是刺客,当头一人一刀挥下,李景风将项宗卫推入窄巷,举剑格档,手臂酸软无力。他被彭千麒重击胸口小腹,本就内伤,何况这场恶战体力消耗之巨。他格档几下便气喘吁吁,险些就要摔倒在地。

    那二十人把马匹兜圈包围住他,不住砍劈,刺击,李景风靠着仅存馀力,左闪右避。却是无力反击,几个闪避后,他身形稍缓,肩上中了一刀。项宗卫喊道:“快过来!”李景风着地一滚,滚入窄巷。

    进入巷子里,马匹就进不来,这人连这都想到,可见计画缜密。李景风虽也有谋思事成之后的退路,似乎远远不及。他却不知项宗卫便是夜榜杀手,经验老道,事先勘查地形,找寻退路,还有些夜榜给的隐密消息,自比他这个新进刺客高明许多。

    那二十馀人见这巷子狭窄,有人弃马追上,有人绕路追来,准备在另一端巷子前后夹击,又有人攀上屋顶,居高临下,随时准备一跃而下。

    李景风拉着项宗卫在巷道中奔走,猛地见着一人挡在前方,穿着青衣,蒙住头脸。

    “你们先走。”李景风听声音便知道这人是谁,忙转过巷子。

    剑光暴起,在这窄巷中又多了十几具尸体。

    另一端,绕路而来的巡城守卫呼唤同伴,却见着一个缺耳龅牙的孩童,坐倒在地,惊慌失措地望着另一条巷子:“那边!那边!好多血,身上都是血,好可怕!”孩童大声啼哭,好像见着什么恐怖事物似的。

    巡城守卫照着孩子指的方向追去。

    “前面,右边那间小屋。”项宗卫指示李景风。李景风忙开门进入。那蒙面人也跟了上来。他解决那十几名侍卫的速度极快。

    李景风打开门,是间废弃的小屋,项宗卫已经浑身无力,只能指着地板,李景风上前一摸,有个跟箭似光阴住所相似的夹板。当即一掀。与蒙面人一同入内。

    那是个小密室,长宽约五丈左右。也够容纳三人。

    蒙面人将木板掩上,密室里顿时一片漆黑。

    好像终于脱出生天,李景风松了一口气,坐倒在地。

    他累得一根手指头都抬不动,而且全身剧痛。

    “大哥……多谢……”他知道这人是谁,但不会在外人面前喊他的名字。

    “这里……有干净衣服……还有一桶水,你……你洗涤干净,换上衣服……就能趁乱逃走。”项宗卫道:“这本是我要用的,只有一套,你穿上吧。”

    李景风道:“那你呢?”

    黑暗中,他听见项宗卫用手遮掩住的咳嗽声。

    “我……我们……杀了臭狼了吗?”项宗卫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李景风惊呼一声:“兄弟!”

    “我……我们杀了臭狼了吗?”他又重复问了一次。

    “嗯!”李景风道:“他一定死了。”其实他心底也无把握,他不知道臭狼是否真的身亡。

    “呵……”项宗卫低笑着:“我……我……”他心神激荡,一口气竟接不上,李景风爬向他身边,要看他伤势。

    “他内伤太重,现在没法寻医。”蒙面人问:“你有什么遗愿?”

    这已经不能算暗示,而是直说了,这蒙面人看过太多类似的事。

    “我这辈子……除了今天……没做过一件好事。”项宗卫道:“我怀里有张纸,写着一个人名跟住所……是把女儿卖给臭狼的畜生……”

    “再帮我做件好事,帮我替那姑娘……讨一个公道……”

    李景风心神激荡,忙道:“好!我定当帮你完成。”

    “我今天……是不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

    李景风忙道:“是!是!你刺杀臭狼,智勇双全,肯定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好事。”

    “哈……哈……”项宗卫得意笑着:“以后天下人都会记得我……我叫……叫……”

    说到这,一口气接不上来。顿时断气。

    他来不及说出自己的名字。

    李景风眼眶一红,怅然若失,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

    萧朔水回到群芳楼,听说七娘在找他,于是上楼。

    “回来啦?有什么消息?”七娘问,还是嗑着瓜子。

    “人平安,还没出城,要躲一阵子。你能把他送走吗?”

    “挺难的,再想想办法吧。”七娘说着,对着萧朔水勾勾手指,萧朔水走向前去。

    七娘揽住他脖子,将他头压低,一口亲了上去,狠狠吻着。

    萧朔水一手环住七娘脖子,另一手揽住她腰。

    好一会,七娘才放开他,问:“什么味道?”

    “咸的。”萧朔水道:“都是盐的味道。”

    七娘轻笑一声,萧朔水眼中,那依然是二十二年前的妩媚。

    “今晚你留下。”七娘指指桌上的瓜子盆:“慢慢把这盆瓜子都嗑了,叫你嘴里也沾些盐味。”

    萧朔水点点头,坐在七娘面前,慢慢磕着瓜子。

    ※

    于轩卿终究还是逃了出去,他身上没血污,又是分舵主,彭千麒重伤昏迷,守城的士兵不知高低,放他与一众和尚离开。

    他领着残馀的和尚回到藏身之处,只逃回四十馀人,众人逃得惶急,不知道彭千麒身受重伤,以为刺杀失败,不由得垂头丧气。于轩卿安慰道:“这回不算失败,咱们性命还在,躲一阵子,还有后图。”又道:“我们先在这躲一阵,等风声稍缓,打听一下臭狼的情况,再看看要换个地方躲避,还是留在这伺机行动。”

    有人问道:“曹栖岩呢?”

    于轩卿也不知曹栖岩下落,但想来极可能遭到毒手,只得道:“石停若是无恙,会赶来与我们会合。若是遭遇不测,也是求仁得仁……”

    他话才说完,忽地杀声响动,一群彭家弟子冲了上来,于轩卿大惊失色,怎地他们会知道自己这群人藏身之处?是谁泄秘了?

    他还没弄清楚,一名身材高瘦的汉子已站在他面前,他认得是彭千麒的儿子彭南二。

    手起刀落,于轩卿倒下时,看到曹栖岩就站在杀他的人身后,那双眼满是厌恶与不屑。

    ※

    李景风再次醒来时,周围是一片黑暗。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死了,听到呜咽的哭声,这才想起自己躲在密室里。可这哭声?

    “阿茅,是你吗?”李景风低声问。

    “你他娘的怎么不去死啊。”阿茅哭道。“你们个个都急着送死,都去死,去死啊!”

    李景风摸黑爬向哭声,他一动,全身就疼,咳地一声,一口血涌上,他怕阿茅担心,硬是吞回肚中。伸手抱住阿茅。

    “没事,我洪福齐天。”李景风笑道:“我不会死。我还得照顾阿茅呢。”

    几天后,一辆马车摸着黑,驶离了临川。车上坐着一名重伤的年轻人,还有一名孩童。

    接着要去哪呢?李景风想着。

    去安徽,找回彭小丐的孙子,还是……

    ※

    明不详没有找到李景风,他在守卫前露出形貌,不能在临川久居。他只听说彭千麒受了重伤,不知死活,于是离开。

    临走前,他见到一只兵队经过,打着当然是丐帮的旗号,正准备经过临川。

    是徐放歌的部队,正往衡山开拔。

    接着要去哪呢?

    还能往哪找师父的线索?他想着。

    他来到九江,在一间酒馆里,听到了熟悉的曲子。

    是那首天之下。

    弹琴的人不是叶雨声,是名老者,明不详问起,他才说是听到有人弹奏,觉得此曲精妙,所以才学习。几个月的时间,已经传到江西来了吗?明不详问老者,如何续曲?

    老人说,无论前头是怎样的支离破碎,怎样的金戈铁马,恶鬼肆虐,最后还是成家立业,天伦重聚才是真的。

    老人将自己续上的曲子演奏了一遍,大战过后,历劫重生,最后亲人团聚,伤痕抚平,温馨却又平淡地结束天之下这首曲子。

    对于老者而言,这就是人世间的最终归宿。

    人间如此,佛又如何?

    他决定回少林,看看现在的少林又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