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打狼救童这回事,村民几乎对这群马匪放下戒心,没了先前的戒备。每日早上,问着谁家需要人手,这十九人,不,徐亮还在养伤,这十八人几乎是户户争抢,只消管得两餐饱,便有一个好苦力。唯独王树那扒粪活,一来徐亮受伤,二来这群马匪都不睬他,三来又是个脏活,无人肯帮忙,只得回落到他自己身上。
就是有一点不好,干的活多,吃得也多,十八人都是身健力强,又户户争要,若是管不着饱,就怕不来干活了。
赵寡妇最是烦恼,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膝下无子也无亲人,四十来岁的妇道人家,又下不得田,靠着院子里几棵果树维生,又是吃长斋,家里油水少,幸好薛四哥知道她困难,每看她有事求助,都去她家帮忙。
意外的发生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这是几乎改变了牛山村命运的大事。
这天,徐亮还在养伤,其他马匪都去干活,村子日常忙碌,原以为又是寻常的一天。
一阵马蹄声响,村口来了两个人,在村口干活的老刘见服色便知是冷水门弟子,忙不迭地往村长家跑去,喊道:“不好啦,冷水门的弟子来啦!”
这一喊可惊起牛村长,村里十九名马匪全绑着手镣脚铐,一看就知道有问题。村长忙道:“老刘你拖延他们,我去通知薛四哥他们躲躲!”
老刘着急道:“怎么拖啊?”
牛村长忙道:“讲反了,我去拖延他们,你通知薛四哥他们躲躲!”
老刘急问:“躲哪去?”
牛村长也顾不得细想:“就之前关他们的那间房。”
老刘忙着通知众人,牛村长连忙赶到村口,两名弟子无人拦着,早已入村。牛村长忙上前打躬作揖,问道:“两位爷来牛山村有什么事?我们牛山村虽然偏僻,也是完税纳粮的。”
那两名弟子一高一矮,高个弟子道:“也无什么事。你也知点苍犯我衡山地界,我们就是巡逻,查探有无奸细出没。”
牛村长道:“我们村里不见生人呢。”
矮个弟子道:“我们巡一回便知。”
牛村长道:“唉,有什么好巡的,这村子一眼望到头,又偏僻,还能探什么军情?日头这么晒,两位爷找个地方乘凉,何苦劳累。”
高个弟子皱眉道:“胡说什么,我们正巡察呢?”
牛村长道:“是,是,两位爷辛苦!要不先到我家喝杯水,吃点水果,歇息一会再查?”
两名弟子商议片刻,道:“也行。”
那边厢老刘早通知众人,一来窝藏马匪是重罪,这些手镣脚铐不好交代,二来村民们与马匪感情日渐亲厚,也为他们担忧,眼看两位弟子进了村长屋里,连忙让他们躲避。几名马匪伏高趴低,全躲进村东那间破屋里。
牛村长招待两名弟子喝茶,又要月季去赵寡妇家讨些果子款待。矮个弟子问道:“你们去年报了马匪,今年还有受滋扰吗?”
牛村长忙道:“没,没,没再来了。”
高个弟子疑道:“没就没,你这么急干嘛?”
牛村长佯作讶异:“我急了吗?”又道:“也不是,就……两位爷也知道,这村子如此偏僻,平日里哪有门派弟子来?这……我当村长都二十几年了,也没……也没款待过门派弟子,难免……怕招待不周。”
高个弟子笑道:“老村长你别担心,咱们不打秋风,也不跟你索要什么,您这几杯水,几个果子,招待周到得很。”
牛村长见他礼貌,稍稍安心,就不知那群马匪躲好了没。于是问道:“两位要巡察哪里?我带你们去。”
矮个弟子道:“也就走走而已。”
牛村长道:“要不让贱内下厨,招待你们吃个午饭?”又喊道:“月季,让你娘杀只鸡款待大爷!”
高个弟子忙道:“不用不用,我们有干粮。”
牛村长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高个弟子道:“你若执意,我们只好先巡村庄,然后走人了。”
牛村长见他们执意要走,这才道:“那便不用饭,两位爷多歇会。”
高个弟子道:“也不用,这村不大,我们走上一圈,把公事办完再回来躲日头。”
牛村长拦不住,只得跟着两名弟子走。
谁知这丁点大的村庄,街道上竟无一人。原来众人惊怕,全躲进家里不敢出门,这反倒可疑起来。
高个弟子皱眉道:“村里人不忙活吗?”
牛村长心底只是骂娘,忙道:“村里人没见过世面,都躲着两位爷。”
高个弟子笑道:“躲什么呢,又不吃人。把村里人都叫来,我要问话。”
牛村长只得扯开喉咙大喊:“大伙别怕,出来干活!两位爷要问话!”
这一喊,那家家户户才探出头来,又有些胆怯,个个畏畏缩缩聚集到村口。
高个弟子笑道:“大伙别怕,我问个话就走。你们这几日是否有见着生面孔?”
众人纷纷摇头说无,王树正要说话,见村民目光都看向自己,当即闭嘴。
高个弟子见一人满面怒气,指着他问:“你瞧见生人了吗?”
村民心中忐忑,只听包二福道:“没瞧见生人,只见着畜生,村子里前几天才来了一群狼。”
他虽没供出马匪,但仍听出语气不忿。
高个弟子又找了个孩子问:“你有见着生人吗?”
那孩子摇头说:“没有。”
至此,村民提到喉咙口的心方始稍稍放下些。
高个弟子正询问,矮个弟子信步走到崖边,见山下军阵罗列,指着山下道:“师兄你来瞧瞧,这战场全看得清。”
高个弟子也自讶异:“这地形倒是不错,把冷水滩跟零陵城都收在眼底,就是远了些,瞧不仔细,不好通报消息。”
矮个弟子指着观天台:“那里高,去瞧瞧。”
这一说,众人那颗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喉咙口。
怎么就忘了明不详呢?他正在观天台上。方才都说没见着生人,这明不详……
牛村长想要拦阻,却不知怎么开口,只说那里风景与这里无二,不用多走这趟。两名弟子却不理他,一路走到观天台,攀上去,牛村长暗叫不妙,连忙跟着爬上。
观天台上却是一人也无,唯有两名弟子站在台上远眺。
明不详去哪了?牛村长瞠目结舌。
往观天台的路只有一条,旁边便是悬崖,明不详哪去了?趁着两名弟子还在观景,牛村长默默走到侧边观望,这一低头,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只见明不详单手攀着悬崖外一块突起,挂在那随风摆荡,下方便是百丈深渊,要是失手或石头松落,摔成个肉泥都嫌太粗。
然而明不详脸色不变,只是挂在那,一阵风吹来,牛村长只觉得自己脚都要被吹软了,忙扭过头不看。
矮个弟子道:“这里位置不错,不若通知分舵主,派人在这里看着,说不定能见着什么动静,好往上通报。”
高个弟子点头称是,喊道:“我们走吧。”
牛村长连忙跟上,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望一眼明不详悬挂的地方。
两名弟子回到村长家,村民都已散去,两人正打算告辞离开,忽见村长家对门一户匆匆走出个姑娘,不正是村长的闺女?只见她神色慌张,一出门,见两人站在门口,吃了一惊。
高个弟子见她脸色苍白,问道:“你到对面干嘛?”
月季不会说谎,一开口牙关打颤,磕磕绊绊说:“我……找邻居说话。”
高个弟子察觉不对,见屋门未掩,正要上前,月季忙将门掩上,止不住全身颤抖。牛村长忙喝道:“月季!两位大爷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
牛村长正要遮掩,那高个弟子早起疑心,推开月季,将房门推开,只见一人受伤躺卧在地,手脚系着镣铐。
矮个弟子喝问道:“这是什么人?怎么回事?”
牛村长还未答话,高个弟子揪起徐亮,问道:“你是什么人?”
徐亮伤重,仍忍着疼痛说道:“我是村里人,犯了错,所以受罚。”
高个弟子犹有不信,见他伤重,松手将他放回地上。两名弟子一间间房屋搜去,牛村长在后拦阻,哪里有办法?
那高个弟子来到村东房门前,一脚踢开屋门。
十几条人影扑了上来。
薛四哥一行人躲在村东破屋,听到门外村长的声音,知道暴露,薛四哥指挥同伴躲在屋后,门一被踢开,一众人便扑了上去。
高个弟子被扑倒在地,想拔刀,却被几名马匪按着不能动弹。薛四哥举起锁链绕住他脖子,用力一勒,他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
矮个弟子站得稍远,见高个弟子被扑倒,正要上前,又见对方人多,转身就跑。
马匪们脚上有镣铐,步子迈不开,哪里追赶得上?眼看他要逃走,一条人影扑来,双手揪着他衣服。
是月季?这小姑娘哪来的力气?
矮个弟子一脚将月季踹到地上滚了两圈,要不是急于逃命,随手一刀就该杀了她。
然而就这么一下耽搁,他就见着地上黑影幢幢,那是向他扑来的马匪身影。
顷刻间,他脸上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脚,直到锁链绕在他脖子上,与他师兄一般……
不到一刻间,地上多了两具尸体,以及一众坐倒在地不住喘息的马匪。
牛村长知道,这事闹大了,死了两名门派弟子。
现在这个村庄已是这十九名马匪的“共犯”。
※
“莽象王的气消了,就是心疼他这妃子。”诸葛仪娴说道,“至于他之前说要给点苍那些好处,我可没这脸皮跟他讨,由得他吧。”
诸葛然拧着手杖:“你没睡他吧?”
“呸!”诸葛仪娴啐了一口:“早二十年我还有点兴致,他还有点兴趣,都过了二十几年,你姐姐多得是大把的好棒槌,他也不缺女人。”
诸葛然道:“这次算我欠你,回头我送些礼物去你观里。”
诸葛仪娴道:“你欠我的多着,还不清。”
诸葛然歪了歪头:“行吧,债多不愁。”
诸葛仪娴道:“要还我人情也行,你不正在打衡山吗?把我公婆一家都杀尽,我就算你抵销一半。”
诸葛然耸耸肩,不置可否。
说起这位大姐,他真有些亏欠。诸葛仪娴亡夫与衡山有些渊源,至于现在……莫说夫家当没这媳妇,点苍不少人都假装忘了这门亲戚。
那是二十几年前,李玄燹还未接任掌门时的事。
早在孟瓦王还在时,每回来访点苍便指着诸葛仪娴说:“掌门这丫头漂亮,给我儿子当媳妇,以后当王后。”
莽象王当时正当年轻,虽然长相粗莽,起码还有副战场上打磨来的精壮身材,可不似今日这般肥胖。他长诸葛仪娴十四岁,每回孟瓦王这样讲,莽象王便笑着问诸葛仪娴肯不肯嫁?直把个小姑娘逗得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是几分当真。总之,莽象王很疼这妹妹,对诸葛仪娴而言,若能嫁给国王,比起跟九大家连姻,那还是高上不只一点半点。
衡山掌门必须奉道,不婚不嫁,可联姻这事未必得本人。那时最有机会接任掌门的是李玄燹的师兄何峻峤,年纪合适,也受器重,李玄燹当时年纪不大,连前三都排不上座次。诸葛然看出端倪,力主让大姊嫁给何峻峤的弟弟何峭岳,这无疑增加了何峻峤争取掌门之位的筹码。
即便年纪尚小,诸葛然的才干也是深受其父器重,对点苍的宏图来说,若当时能连结衡山这个强援,加上后来的丐帮,未来虽然难说,但也几乎是大事底定。
这当中就只有一点尴尬,说起来也不甚大,那便是何峭岳并不如他名字这般伟岸,不仅不会武功,还是个痨病鬼。
不过九大家的女儿也就这么回事。诸葛仪娴嫁过去何家,等着何峻峤接任衡山掌门,也算是与点苍有了姻亲。
没想之后李玄燹崭露头角,几年时间,竟成了掌门的有力候选人,虽然如此,何峻峤无论才干、年纪、见识,仍是掌门接班人首选,也因此当李玄燹接任掌门时,才引得上下如此震动。
这一头落空也还罢了,更糟糕的是,何峻峤失了掌门之位,诸多怨怼,惹得李玄燹不满,渐次不受重用,最后犯了大错,被贬出权力中枢,成了个小门派堂主。
而何峭岳早在几年前就病死,诸葛仪娴还不到三十就当寡妇,也没有子女。
诸葛然这辈子失策不多,诸葛焉之死是因蛮族偷袭,更多是意外,说到底,诸葛焉不可能不参与昆仑共议,唯独这一次,是诸葛然失算坑害了大姊一生。对于诸葛仪娴而言,她是从皇后——起码是贵妃或玉妃,摔成个仅比白丁好些的普通人家媳妇。
不过诸葛家流的可不是顺从的血液,无论是诸葛焉,诸葛然,连侄女诸葛悠都是。诸葛仪娴嫌弃夫家已无用,说是出家当道姑,回头跟弟弟索要了几千两,在广西桂林山上盖了座“无悲道观”,靠着绝续汤,年过四十仍保持着几分青春。
还收了上百名男女弟子……男的俊秀,女的美貌,吸引不少贵客前来参拜——也只有真正的贵客才能参拜,例如莽象王。
至于参的是什么……可想而知,心照不宣。
这样说起来,大姊的下半身,不,下半生也过得挺好。何况点苍每年供奉的银子也不少,她那些弟子,年纪到了就撵出,时常更新,这日子不比自己都逍遥快活?
想到这,诸葛然那愧疚又少了些。
几日后,莽象王要回宏国,诸葛然自要送行,至于诸葛听冠,他娘的有多远滚多远。
“我知道你在打仗,耽搁你太多日子也不好。”莽象王说道:“之前本王的允诺不会收回。”
诸葛然心中感激,说道:“王想要什么补偿,尽管开口,我一定做到。”
莽象王沉默许久,过了会才道:“我想让你把他杀了,你来当掌门。”
“这孩子你扶不起。”
“他是我哥的儿子。”诸葛然把手杖在手上打个滴溜。
“你哥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我只有这个哥哥。”诸葛然沉默良久,道:“别担心,我会看着他。”
莽象王摇摇头,坐上銮车,马车驶离。
※
粮车入库,冷水滩的缺粮问题总算解决。虽然知道文敬仁是趁火打劫,但蓝胜青却不能真的杀人夺粮。
战事才刚开始,如果这杀人夺粮的事传出去,无论怎么对那些囤米的商人解释,他们也不会全然相信。
只要有了怀疑,他们虽不敢拒绝衡山征粮,但可以把手上的米低价卖给百姓,就算蚀本也好过血本无归,到时衡山要征粮便更难了。
门派的威信会直接影响治理,起码不是一千五百两就能卖掉的。
蓝胜青记住了这个人,文敬仁,不仅是个奸商,也是个人才。
殷莫澜一口气将一千石米全分给难民,驱赶他们向东走,他告知难民这里即将开战,三日内若还逗留在冷水滩,皆斩。
这是蓝胜青早该做的事,最后却由他来做,蓝胜青也不知道殷莫澜是否会瞧不起自己,起码表面上,殷莫澜的恭敬始终维持得跟最初一般,没有多一点,也没有少一点。
天云派的援军总算来了,与殷莫澜不同,他们渡河与主力会师,足有三千人。加上其他来援的门派,冷水滩有一万五千人,且粮草充足。
至于殷家堡的五千人马,蓝胜青直接当他们不存在。只等着事后向掌门好好参殷莫澜一本。
是时候进攻零陵了。
当号角响起,衡山与点苍第一次大会战就要开启。
这会是少嵩之争后,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
※
村里弥漫着一股怪异,即便将两名冷水门的弟子埋葬后,也遮掩不住的怪异。
埋弟子的坑还是薛四哥带人挖的,坑很深,但牛村长总觉得不够深,不住叫薛四哥挖深一点,挖深一点……
“再挖下去,就是挖井了。”薛四哥抬头看着牛村长,这坑比一个人还深。
“再深一点就好,再挖个两尺吧。”牛村长说道。
尸体埋进去,为了不让新掘的土显得突兀,栽上了一棵树,但还是突兀,就跟新修的祠堂、刚修好的篱笆,还有那座土地庙一样突兀。
此后便是日常。每日一早,村民们依序点着人,马匪们到各户去帮忙,日落时,马匪们各自回到住处。
这天,薛四哥没有跟着干活,他找上牛村长。
“有些事,我觉得还是该跟村长商量。”薛四哥说着,态度依然很恭敬。
牛村长为薛四哥倒了杯水。
“我们一直感谢村民们对咱们的不杀之恩。”薛四哥道:“还有你们收留的恩情。说真,我们一点都不怨怼,也没委屈。”
为了表达感谢,薛四哥又站起身来躬身行礼,牛村长忙道:“你们也帮村里不少忙,不用客套。”
“我是个粗人,有话直说。我们来到村里一个多月了。”薛四哥道:“手上脚上这些镣铐,总是要去掉。慢,我不是说现在,我知道村里还是有些忌惮。”
牛村长得了这个台阶,也不客套,道:“确实如此。”
“我想有个期限,弟兄们也这样想,总不能每日叨扰大伙两餐,村里的地就这么大,能养活多少人?多了这十九人,都是嘴。”
“薛四哥,你有话就直说。”
“村东有块荒地,我们每日早上还是继续帮村民干活,希望匀出些时间让我们拓荒,就算辛苦些也无妨。”
“等我们把那块地拓成田地,得好几个月,或许更久,够我们弟兄十九人吃饭,我们就种上庄稼。”
“到时,请村长把我们的镣铐卸了。我们自给自足,以后都是乡亲,牛山村的事,都是我们弟兄的事,跑腿,护院,公差,绝不推辞。”
“就让我们十九人,落户安家。”薛四哥道:“牛村长,你觉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