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钱!”薛四哥大喊,“赎身!钱都给你们!被抓到门派去,我们一个都不活了!”
明不详道:“他们是马匪,你们得抓到门派去,那些赃款必须充公。”
牛村长犹豫半晌,对薛四哥道:“我们信不过你。”
薛四哥道:“你们把我们绑着,我领你们去!不,不用,我画张地图,就在这山上,就在这附近!”
敢情这群马匪竟然就住在这山上?莫怪不到半年就来打一次粮油。
有人喊道:“他那是贼赃,收了要出事!”又有人道:“还不是打我们村上的粮油,要他赔钱也是天公地道!”又有人道:“不义之财嘛,收了吧!”当下众说纷纭。
有人来劝牛村长,牛村长沉吟半晌,道:“先把地方说了,我们再讨论讨论。”
薛四哥当下便把地点说了,这山头众人都熟悉,也不甚远,叫醒个马匪带路,押着去取钱。
薛四哥告知了藏钱地点,求饶道:“我们就是求条活路,若不是没生计,谁想为祸乡里,谁不想过安生日子?不见天日,躲躲藏藏,也是可怜人,求村里的爷们给条活路,放我们一马。”说完翻过身来,不住磕头。
村人见他说得可怜,都有些不忍。没多久,又有几名匪徒醒来,都是一般磕头求饶。有人道:“若送门派,我们虽不是你们亲手所杀,也算是你们害死的。”又有人道:“我们来了几次,都没伤人不是?要不是那爷暴躁,先动上手,我们也不会伤人。”
赵寡妇向来茹素,最是仁慈,见不得这些人苦苦哀求,于是道:“村长,不如放了他们吧。”包二福却是不依。几个人七嘴八舌,都有意见,牛村长没了主意,望向明不详。
明不详道:“我是外人,不好出主意。先把他们关起来,让村民讨论如何处置吧。”
牛村长觉得有理,道:“先关起来!”
牛山村人丁不旺,不少年轻人都去山下营生,空了不少屋子,于是把一群马匪拖到村角一间破屋里,让十几个人挤着,又怕他们逃跑,留几个年轻力壮的看着,拜托明不详帮忙看顾。
明不详只道:“这村不大,喊一声,我来得及帮忙。”
牛村长道:“天色晚了,大伙各自去吃饭,晚些开个会,瞧是要怎生处置这群马匪。”
当下众人各自散去,升火造饭,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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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来要饭!”应成虎破口大骂,“几万难民几万张口都来这讨饭吃,要饿死咱们这些打仗的兵?都赶出去!”
弟子唯唯诺诺:“可不给饭,几万人围在营帐外也是麻烦,这……”
“放粮。”蓝胜青从帐外走入,应成虎忙起身行礼:“副掌。”拱手让了主位给蓝胜青。
“放粮,一日两餐,每人一碗粥。”蓝胜青道。
“再放粮,咱们都不够吃了。”应成虎道,“就算一日两餐,一餐一碗粥,不到三天军粮就供应不上了。”
蓝胜青道:“咱们这里有七成是永州子弟兵,里头多少弟子家眷?这几万人闹起来,得出事。”
“那粮呢?”应成虎问。
“我已通知衡山,茅副掌会置办,很快就会送来。”蓝胜青道,“先在附近找,看哪有人囤积米粮都重金买下。”
应成虎道:“零陵失陷后,永州米价已涨了五倍。”
“也得买。”蓝胜青道。
其实不只永州,战事一起,整个湖南米价应声涨了两倍,但有价无市。湖南富饶,素有“湖广熟,天下足”的美誉,囤粮充足,只是不少米商观望着,想囤积居奇。
可败就败在战事骤起,又失陷了零陵,零陵是永州囤粮之地,失陷反是资敌。
另一方面,点苍收割了零陵南方粮食,驱赶百姓北上。
蓝胜青前来驰援,只带了三千轻骑,在冷水滩收拢败军,号召当地与鹤城、宝庆一带门派来援,现今人马已过万。可人是来了,粮却没跟着来,人越聚越多,粮却接应不上。蓝胜青本想把永州与鹤城、宝庆所有人马聚集,再图攻下零陵,兵马还没齐,几万难民已经围在营帐外伸手讨饭。
不理会也难,九大家底下许多门派多半有自己的弟子私兵,聚集在冷水滩的都是当地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兵丁亲眷在里头,要是饿死亲眷,弟子们肯定不答应,自个得先乱。驱赶他们北上,有不少难民是真北上去了,可大多数难民仍留恋故土,等着自家人击退点苍就回家,因此流连在冷水滩周围的难民仍有三万之众。
再过段时间,衡山来的米粮就能接济上,可也不能坐吃山空,养着这些难民。
“我还怕一件事。”应成虎道,“要是咱们真断了粮,点苍那群狗崽子趁机杀过来,这……”
这也是蓝胜青担忧的事。
“要不,咱们攻城吧?”应成虎道,“有消息说诸葛然回昆明奔丧,不在零陵,趁这机会打下零陵,就有粮了。”
用这一万人打下零陵?蓝胜青踌躇着。诸葛然不在,并不是没机会,现在点苍领军的是灵山门掌门顾东城,也是个能谋惯战的大将,从他轻易攻下零陵就可见一斑。但他希望更有把握,宝庆的援兵用不着几天就到,还有粮,可以支撑几天。
一名弟子闯入,喊道:“报!对岸来了批人马,打着衡山旗号,在对岸安营扎寨,是咱们的人!”
蓝胜青霍然起身:“是宝庆天云派的人?怎地在对岸扎寨?快派人通知崔掌门过来议事!”
天云派是宝庆一带最大的门派,掌门崔凉宵正当盛年,蓝胜青与他交往不多,不知其性格,仅有的印象就是个中规中矩的人。
等了许久,帐门掀起,来的却不是崔凉宵。只见那人身高近八尺,四十多岁,眼神锐利,蓄着看着就扎手的短络腮胡。
是鹤城殷家堡掌门,绰号“静虎”的殷莫澜。鹤城比宝庆更远,他却比天云派更早抵达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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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点?”牛山村的村民掩不住失望。
几十两碎银,一些瞧着不太值钱的珠宝,几件金银器,几张狐皮,几箱子破旧衣裤,薛四哥口中的“财宝”不过这些。
“值不值当也有百多两。”牛村长道,“偿还他们打的粮油,还敷余许多呢。”
几乎所有村民都聚集在村口大空地上,天色已暗,牛村长让人点起篝火,百多人坐在篝火前讨论。他们显然对这笔钱不满意,也不能说少,只是跟预期差距太远,怎么十九个马贼,每个人身上还凑不着十两银子?这马贼怎生混得如此不体面?
“这是贼赃。”有人道,“报了门派,这些也得缴交出去充公呢。”
“官府会发赏银,一个马匪也值当个几两。”
“这不好说,寻常马匪一两百个能换到几百两赏银,这才二十个,能换个五十两就不错了,怕还没有呢。”
牛村长望向明不详,只见他远远坐在一角,也不知有没有听众人说话。许多村民觉得他是英雄,想与他亲近,又怕靠近了亵渎他似的,纷纷离着他一丈距离围坐着。
牛村长道:“一百多两发下去,每人不过一两银子,不济事,如果不发,用处可就大了。”
众人都不解,牛村长接着道:“咱们这破落小村,许多地方都要修理,不说别的,老祠堂就要,合着里头不是咱们祖宗?再说件事,村里就尤百斤一个屠户,养着这么几口猪崽,每回要吃还得全村合计,大伙凑份子,才好宰上一口让全村人分着吃。要是多养几头猪,多买几只鸡,等鸡下蛋,猪生仔,大伙每年不多点猪油润肠胃?”
“再说吧,全村就靠着老黎子小黎子两头牛耕田,想开荒都不成,老黎子挨不过几年,再过几年还不得买头母牛回来与小黎子配崽,钱从哪来?”
这么一说,众人都有想法,有人说不只祠堂要修,牌位也要换新,也有人说村里的土地庙破得厉害,土地公挨了多少年风吹雨打,还有村外防野兽的篱笆也得补,合计来合计去,都得花钱。
众人正说得兴高采烈,也不知是谁坏了雅兴,忽地问:“那群马匪怎么处置?”
这话一出,众人又噤声。
既然想要贼赃,马匪就不能报给门派。
“放了吧,不答应人了?”有人说道。
“要是回头杀过来怎么办?”
“明大侠在呢。”
“呸,等明大侠一走,人就来屠村了。”
包二福大声怒道:“杀了,这群马匪早该死了!”
这话没人附和。
牛村长望着明不详,眼神似是请求。
明不详摇头:“我不杀人。”
包二福道:“你是个大侠,行侠仗义,索性好人做到底,也算帮……唉……”
他虽恨这群马匪,可求人杀人,终究开不了口。
牛村长道:“二福子,要不你来吧,你这腿是他们打瘸的,就当替自己报仇。”
这可把包二福挤兑住,包二福瞠目结舌,呐呐道:“我……这……”
明不详道:“他们现在被绑着,你若想杀他们,他们也反抗不了。”
包二福不敢再答腔,喊道:“尤屠户,你平日里杀猪杀惯了,杀个把人也不为难吧?”
尤百斤打了个寒颤:“这他娘的杀猪跟杀人能一样吗?我这……怎么下得了手?”
又有人喊道:“怎地下不了手了?平日里你把猪绑着,尖刀戳进去,血哗啦啦流,你还搁着大碗盛血,威风着呢!”
尤百斤听人调侃,骂道:“我绑着,你来杀!村里百多个人,谁敢动手,我尤百斤送他一口猪崽,保证足百斤,少一两我都没卵蛋!”
村民们一扫方才阴霾,不少人嘻笑起来。
牛村长沉吟难决,问明不详:“恩公怎么个看法?我们听恩公吩咐。”
明不详道:“报知门派该有二三十两赏银,银两少些,也是补贴。”他顿了一会,道,“这二三十两要置办哪些,众人先商量个轻重缓急。”
这一问,倒有人先出声:“当然是先修祠堂,祖宗牌位供着呢。”
“买耕牛,得买一对,大牛生小牛,小牛长大牛,没几年牛家村就有许多牛,卖了牛,祠堂也修了,庙也盖了。”
“你忘了老黎子的兄弟?说病就病,说死就死,到时发牛瘟,大小都保不住。”
“我家的犁头都锄坏了,还想打两斤铁补上,村长,您给我赊点,来春我还你。”竟有人怕银两不够,想先借上。
村民你一言我一句,都有主意,总归一句话——钱不够使。
牛村长难以决断,只得道:“报门派就报门派,就这么定了。钱怎么花,大伙回去想想。”
众人尽皆散去,牛村长弯腰对明不详行礼,感激道:“这回真得感谢恩公,要不是恩公好本事,村里不知又要损失多少。恩公在牛山村尽管待着,食宿都不用钱。”
明不详只回道:“不过举手之劳。”又道,“村长,我想去看那群马匪。”
月季好奇,道:“爹,我也想去瞧瞧。”
这么一说,不少村民也闻声走近。虽说这马匪已碰过几次头,可终究难得,好奇想多看上几眼——指不定这辈子就没机会再瞧了。
一传十十传百,百来个村民倒有六七十个又聚在一起,跟着明不详去“看”马匪。
马匪们被关在村东角一间破屋里,十几个人挤着不自在,牛村长刚走近便听到啜泣声。明不详推开屋门,只听薛四哥喊道:“要放我们走了吗?”
明不详摇头:“明日就报门派,把你们抓走。”
这话一出,“哇”的一声,竟有几人嚎啕大哭起来,直哭得撕心裂肺。
薛四哥脸色惨白,哀求道:“我是这群人领头,抓我一个就是,他们不过谋生,放条生路行不?”
明不详摇头:“这我不能做主。”说罢就坐在地上,还未开口,又有人哭喊道:“我们知道错了,我们真知道错了!银两、兵器、马匹都给你们,给我们留条性命好不?”
“英雄,大侠,求您了,说句好话!咱不想死啊!咱发誓,再来这牛山村,烂肚肠绝子绝孙!”
有几人哭得哀切,不住磕头。
月季是个少女,年纪轻,心肠软,见他们哭得哀切,心中不忍,早忘了他们是打家劫舍的盗匪,挽着爹的手臂,竟眼眶泛红起来。
明不详问道:“你们干了几年马匪,怎么就这点银两?”
薛四哥道:“我们当马匪也是逼上梁山……”
原来这支“聚义旗”原是批三百人众的马匪,就在附近山头营生,连着家眷也是个五六百人的小村。牛山村地处偏僻,与世隔绝,无人知晓这名号。
两年前,山寨露了踪迹,冷水门派了五百名弟子攻打山头,一场好杀,最终没守住,给冷水门拔了营寨,活着的四散奔逃,家眷都顾不上带。
“大伙慌不择路,各自逃生,我们这十九个在半道上聚集,我年纪最大,就推我当首领。其实咱们只有八个是老手,剩下十一个年轻的虽然学过武,都没干过本行,莫说杀人,架都没打过几回,多是空把式,没经验。”
“那些银两除了出逃时带的细软,还有些是打劫小村落跟路人得来的。咱几个年纪大的失了一座山头,另投一座山头就是,可这几个小的得安排,除了会些刀枪棍棒,啥都不会,又没侠名状,保镖护院也干不得,于是寻思弄点银两傍身,找个安分地落户营生。”
明不详摇头:“你们年轻力壮,想营生哪会饿死,打家劫舍就是犯法。”
薛四哥道:“是我不会想,拖累弟兄。可我们也没赶尽杀绝,不过求口饭吃,这不,每回到村里来,要不是那谁先动手,可曾伤人?”
牛村长道:“这倒是没有。”
薛四哥道:“要有本事,谁不想开穴做大买卖?怎地沦落到这偏僻地方打劫这小村庄?要不是今日兴起想吃些猪肉,也不会来村里抢。”
一名青年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看来是这人出的主意无疑。
“事情都干了,莫再多言。”明不详道,“若有来世,做个好人。”
他起身出去,一众村民一哄而散,有人惋惜,有人感叹,包二福只是骂他们说谎。
牛村长叫住明不详。
“恩公……我们都是粗人,什么也不懂。”牛村长犹豫,“我瞧他们也是可怜人,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牛山村愿意收留这些人吗?”明不详问。
“这……有些为难。”牛村长道,“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要是放走他们,等恩公走了,他们又来劫掠……可……我瞧他们之前也没伤人,这当中……是不是有些余地?”
明不详道:“上手镣脚铐可以防他们作恶,让他们在村里住一阵子,帮忙干活,就当是弥补之前劫掠的过失,若有心向善,就放他们走,或让他们住下,若是见他们心生歹意,就报门派。”
牛村长吃惊地看着明不详,见他并非玩笑,又想这或许是个办法,能给这群马匪留条生路,又不至于有后患,这才道:“可村里哪来的手镣脚铐?就算去买也不易买到。”
明不详想了想:“我明日去帮你们弄来吧。”
牛村长又吃了一惊:“你帮我们弄来?”
明不详道:“明日早上出门,黄昏前就能回来。”
牛村长道:“这怎好意思?再说,这事也得跟村民们商议。”
明不详微笑道:“我只希望你们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学好。”
牛村长瞧着明不详微笑,只觉得宛如活菩萨。
第二日一早,牛村长召集村民,把明不详的提议说出,让这群流浪马匪有个改过的机会。多数人都觉得有道理,唯有包二福坚决反对。有人喊道:“你老嚷着要杀,怎么不去杀?”包二福顿时哑口无言。
牛村长忽地想起一事:“唉呦!这都一晚上过去了,得饿死他们了。”
这群村民着实好心,牛村长让人取了饮食送去给马匪,又不敢松绑,只得把干粮一口一口喂着,又把明不详的提议说给马匪听。
“想放你们,又怕你们作恶,权且先绑着手镣脚铐,你们留在镇上,帮我们干活。”牛村长道,“村里人丁本就少,多添些人也好,你们想留下来就留下,不想留便走。”
十九名马匪如蒙大赦,不住谢恩,薛四哥道:“我们本有心从良,怎耐无地收容,牛村长若肯容我们,大恩在前,必无二心,以后就留在村里帮忙,有一口饭吃一口饭,那些银两马匹兵器都当是落户礼。”
牛村长道:“就是有些薄待,别见怪。”
薛四哥道:“绝无见怪。”
月季拿着干粮喂食马匪,身旁一人喊道:“姑娘,也给我吃些。”
月季转头望去,正是之前问她许了人家没的小伙子。月季见他饿得脸色发白,撕了块干粮送进他口中,那人吃得很急,三两口便吞下,月季怕他噎着,给他水喝。
“多谢姑娘。”那小伙道,“我叫徐亮。我那日只是好奇,不是真想调戏你,对不住。”
月季红着脸只不答话,喂他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