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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风吹草动(上)

    济南往西安这条路并不好走,虽由豫地经郑州最快,但苏亦霖不想在觉空眼皮子底下冒险,只能往邯郸那条路去。总督山西的是妹夫萧情故的师父,前正语堂住持觉如,觉如对嵩山并不友好,而且精明。

    嵩山车队收起旗号,扮作商旅零散经过。到了临汾才与其他人会合。

    这里便是孤坟地。

    自从汾阳夜袭之后,少林、华山同时退出此地,这几百里沃土,顿时成了九大家法外之地。马匪、盗贼、逃犯,不知聚集了多少孤魂野鬼,还有一说,说夜榜的根据地便在孤坟地,要不,怎么九大家掀翻地皮也找不着?

    这还是苏亦霖第一次经过孤坟地。这里荒凉直如大漠。当然他没去过史书上记载的真正大漠,却去过榆林,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他送大妹子琬琴的喜帖到嵩山,严昭畴知他心情不好,拉着他去榆林散心。严烜城自也同行。他倒是明白,严烜城不会放过任何逃离父亲眼皮底下的机会。

    孤坟地就像榆林大漠一般荒凉,这不是说少树少水,遍地黄沙,反之,这里杂草与密林掩盖,处处都有能够埋伏的隐蔽,原本的驰道早已荒废,崎岖得如同河岸旁的碎石地,极目处罕见人烟,即便经过几个破落村庄。那颓塌倾倒的房屋,也不知住的是什么人。

    但若说住在这的全是些鸡鸣狗盗也不对,听说孤坟地有句话流传,说是大槐树下好遮阴。大槐树指的是洪桐一带,据说有群盗匪聚集在那儿,改邪归正垦了荒,整成个市集。除了大槐树,其他也有些零零落落安份守己的市镇,总之不太多。

    但苏亦霖并不打算投宿镇落,没有地方门派管理的镇落会是什么模样?他不想冒险。

    “停!”赵大洲喊着:“今晚在这歇营。”

    领着这千人车队,押送十万两现银的除了苏亦霖外,还有总教头赵大洲。他可是一如既往粗莽,浑不在意。

    “慢!”苏亦霖喊道:“再往前走走。”

    赵大洲策马向前,道:“快入夜了。夜路难行。”

    苏亦霖见两旁密林夹道,不见深浅,摇头道:“这里不好,往前再走走。”

    赵大洲皱眉:“怕前头没这么大片空地。”

    苏亦霖仍是摇头,道:“再走远些。”

    真让赵大洲那乌鸦嘴给说中,越是往前,两旁密林不见稀疏,道路却越见崎岖,苏亦霖见前方有阴影。让人举着火把向前。原来是块大石,足有一丈多宽,高七尺,得七八个人合抱大小。就这么搁在道上,把条旧驰道塞满大半。

    苏亦霖左右张望,附近无山,这么大颗石头,断不会无故停在路中央,两侧芒草几乎有半人高,他恐有埋伏,下令提高警戒,派左右持火把在草丛里搜索。搜了半天,不见动静。他策马上前,格外小心,把火把在巨石周围照着,只见巨石上刻着字,他俯身去看,只见石上刻着:“石敢当镇竹妖马。”

    石敢当用于镇压邪祟,都说“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民间常见用于易出意外的丁字路口或路冲处,可岂有立在驰道中央之理?这巨石遮挡道路,势必得挪,苏亦霖下令将巨石挪开,二十几名弟子上前,连人带马拉,费得好大功夫才将这巨石挪开。有人喊道:“石头下有东西呢。”

    苏亦霖上前去看,原来地上嵌了根竹杖,这竹杖让千斤巨石压着,竟然没被压折?苏亦霖俯身拾取,原来那竹杖嵌入地面,几与地平,苏亦霖觉得古怪,将那竹杖抠起,约六尺长短,前头系着彩带妆点,原来是枝竹马?竹纹上颇见斑驳,更有刀劈剑砍的痕迹。

    一旁弟子怪道:“怎么有这玩意?”

    又有弟子道:“那石上刻着字,该不是什么祟物?”

    苏亦霖喝道:“别瞎说。”他心知有人装神弄鬼,大声道:“扬起旗号,提高戒备。”

    赵大洲正与随行弟子吹嘘他义释李景风的往事,见苏亦霖扬起旗号,上前问道:“啥回事?”又见他手上拿着枝竹杖,又问:“这啥玩意?”

    苏亦霖道:“这巨石定是有人搬来拦阻。附近怕不宁静。众人且戒备。”

    赵大洲接过竹杖看了看,笑道:“这不是戏台子上的玩意?我熟得很。”这一耽搁,已过酉时,赵大洲又道:“真得歇啦。”

    苏亦霖没奈何,见周围无平地,反懊恼方才没扎营,只得让车队就地休息,又嘱咐多排火把。把守卫多加了一倍。众人披甲睡觉。又升起营火,持盾警戒。却也没瞧见任何埋伏。

    到得子夜时,苏亦霖不能安寐,忽听到营帐外马蹄声响,忙起身出营,问道:“谁骑的马?”

    他举目望去,营火照着周围通明,却哪有马来?守卫面面相觑,一名弟子道:“只听见马蹄声,没见着马匹。”

    那营寨扎得老长,苏亦霖派人去问,都说只听见马蹄声,未见马匹,苏亦霖心中疑惑,又回营去。未几,又听到马蹄声,下令再问,仍是无人瞧见。

    “怎么回事?”苏亦霖琢磨不透,索性也不睡觉,披甲上马来回巡视,周围风声呼啸,芒草,树叶,沙沙作响,平添一股阴气。没多久,又听见马蹄声,那声音甚近,估计不过十数丈距离,沿着驰道方向,从东至西,渐近而远,不过十馀丈左右,倏忽而停,苏亦霖转头望去。除了随风起伏不定的芒草,哪有条马影?

    苏亦霖竟不觉起了一身疙瘩。

    没一会,那马蹄声又起,这回由西至东,同样渐近而远,随即远去。

    不只苏亦霖听着,许多巡守弟子都听着这无影无踪的鬼马蹄,不寒而栗,有人喊道:“难道是那个竹马作祟?”

    苏亦霖见军心浮动,喝道:“什么竹马作祟?”

    赵大洲在后方也喝道:“哪个崽子再说什么作祟?老子一巴掌踢你去见阎王,操,老子这把刀,上过关帝庙开光,有关公保佑。妖魔鬼怪哪个敢近,吃老子一刀。管教他魂飞魄散。”

    苏亦霖大声道:“把那竹马拿来。”

    弟子将竹马呈上,苏亦霖将竹马折断,扔进营火里,喝道:“哪个再乱军心,斩。”他话语刚落,那营火猛地爆出一团青绿色亮光,伴着股绿烟冒出,更添诡异。许多弟子都惊叫起来。苏亦霖与赵大洲不住喝止。方才安定下来。

    赵大洲策马靠近,低声道:“苏侍卫长,这古怪得很。真不是撞上什么邪祟?”

    苏亦霖皱眉道:“怎地你也说这胡话,加紧戒备。只怕有贼人。”他前后又巡了一周,见那马啼声果然停下,这才回到营帐,可还没躺下歇息,忽然又听到马蹄响,苏亦霖忙上马。马啼声又不见。正没奈何,有人喊道:“有鬼!有鬼!”苏亦霖大喝道:“哪个胡言乱语,绑起来。”

    又有人喊道:“真有鬼。”

    苏亦霖策马上前,只听到远方飘来低吟声,唱着一首童谣:

    “孤坟地,草木枯,月儿不肯出,爹娘哭啼啼,竹马竹马谁来骑?”

    这声音似远而近,夹着风声而来。苏亦霖大喝道:“哪个道上的兄弟,莫要装神弄鬼,出来。”

    却哪里有人睬他,又是一阵只闻马蹄响,不见人出没,苏亦霖派人循声找去,四名弟子手持火把上前一阵搜查,就在马蹄声消失处,一名弟子忽地高声尖叫,显然受到及大惊吓,苏亦霖喝道:“看着什么了?”

    一名弟子颤抖着手,举起根系着彩带妆点的竹杖。

    是一根竹马。

    “孤坟地,草木枯,月儿不肯出,爹娘哭啼啼,竹马竹马谁来骑?”

    怪异的童谣在驰道另一侧远远传来,许多弟子惊叫起来。苏亦霖派人去看,仍是一无所获。

    “操!真他娘的……”连赵大洲都汗毛直竖,问道:“你搬那颗石头,该不是真坏了人风水?”

    苏亦霖道:“赵总教怕了?”

    赵大洲是个实诚人,道:“这……古怪,是有些毛。”

    “赵总教,关帝爷瞧见您这样,定要骂你不争气。”苏亦霖道:“就算真有鬼,也由得他叫去。你那把刀不是关帝爷座前开过光?是妖也斩,鬼也斩,要是斩不动,不就是关帝爷不灵?”

    这话可把赵大洲给挤兑住,这刀确实在关帝爷座前开过光,祈过福,还立过誓,说是只斩不忠不义,乱臣贼子,这要是砍不死妖魔鬼怪,不就说关帝爷不灵光?谁敢说关帝爷不灵光,赵大洲第一个不答应。既然赵大洲不答应,那这刀定然要能斩妖除魔,那些鬼怪邪祟,又有何可怕?

    赵大洲把关帝爷丢面子看得比自己丢面子还严重,胆气陡壮:“有理!”

    苏亦霖大声道:“哪处仙家,哪处洞府,哪打的野粮割哪地的草?是个英雄好汉,别这番装神弄鬼,出来打个照眼,看是刀口上拼生死,还是分酒肉交朋友。”

    他这话提起内力大声喊出,声音远远荡开了去。未久,远方传来的仍是那段隐隐约约的童谣。

    “孤坟地,草木枯,月儿不肯出,爹娘哭啼啼,竹马竹马谁来骑?”

    苏亦霖再次皱起眉头。

    这一晚,车队里除那些个大胆的,没一人睡得安稳。

    这样下去,军心得散。苏亦霖心底清楚。他在琢磨着到底怎么回事。

    第二天的行军显得缓慢笨重,这回寻着了片空地,苏亦霖便早早下令安歇,昨晚的布阵着实不妥,拉着好长一排,幸亏没遭到袭击。何况弟子们精神委靡,昨晚都没歇好。赵大洲率人在周围巡视一圈,没见着埋伏。苏亦霖早早歇息,等着夜晚来临。

    当天夜里,亥时刚过,又是那首童谣。

    “孤坟地,草木枯,月儿不肯出,爹娘哭啼啼,竹马竹马谁来骑?”

    歌声似远若近,却是听得清晰,苏亦霖走出营帐,亲自提了火把察看。夜里风大,只觉风声大作,那童谣随风而来,忽地一变二,二变四,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唱的都是那首童谣。恍惚间,似乎四面八方都是歌声。

    “妖怪啊!”一名弟子终于忍受不住,大喊一声便跑,周围按止不住,赵大洲策马赶上,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大骂道:“哪来个妖孽,不长眼的鬼怪,过来吃爷爷一刀。”

    达达、达达,莫名的马蹄声响起,就在营帐左侧野草丛中,听着不过几丈远近,却不见马匹。这莫名的马蹄声出现,顿时军心大乱,都说有鬼,各处奔逃,赵大洲不住喝止,竟是禁止不住。

    苏亦霖将火把交给左右,取起弓箭。只等那无形马蹄声响起,苏亦霖大声道:“大家别怕,看我抓鬼。”说罢捻弓搭箭,朝声音尽处射去。

    只听“唉呦!”一声惨呼,苏亦霖喊道:“抓着鬼了,快去!”

    左右正自惊疑,苏亦霖又喝道:“快去!”四名弟子冲上前,在那半人高的草丛中揪出一名壮汉,大腿上着箭,跑动不得。弟子们见是活人,大喜喊道:“抓着了,抓着了,是人不是鬼。”苏亦霖又指着草丛大喊:“你们再不出来,我就放箭。”说完就命手下将弓箭对着近处草丛。

    过了会,见无回应,苏亦霖大声道:“放箭。”

    “别射!别射!”草丛里零零落落站起四个人来,两男两女,年纪都挺轻。

    见着活人不是鬼,这下军心定了。十几名弟子勃然大怒,冲上前去,将那四人揪了过来,就要一顿拳打脚踢。苏亦霖知晓这些人还有用处,下令禁止,将人拖了过来。

    赵大洲揪住那装神弄鬼的壮汉,问道:“你这马蹄声怎么弄出来的?”

    那人疼得脸色苍白,全身冒汗,颤着声音道:“我……我会口技,能学马蹄声。还能学鬼叫声,教了这伙同伴。”

    赵大洲不信,喝道:“你学几声来听听。学着不像,再吃我几拳。”

    那人尖嘴弹舌,果然发出达达声响,彷佛马蹄脚步,周围人都笑起来。又是生气又是佩服。

    苏亦霖对着密林大声喊道:“哪处山头使着好计谋,且出来相见,也好交个朋友,要不,你这几兄弟我可不留了。”

    又过许久,两侧密林深处陆续亮起火光,先是一点如萤火大小,随即两点三点,终至数十点,苏亦霖暗自心惊,原来竟有这么多埋伏。

    那几十点火光逐渐靠近、明亮,到得密林外,两侧合计约莫有五六百人之众 ,为首那人留着一脸杂须,年纪约四十上下,着一件布袍,布袍外罩着旧皮甲。左边脸上黥着盗字。看来是华山罪犯。

    嵩山弟子见敌人现身,箭上弦,刀出鞘,长枪竖立,盾牌在手。赵大洲按耐不住,对苏亦霖道:“就这群马匪装神弄鬼,害老子两天睡不好觉,都剿了吧。”

    苏亦霖却另有计较,拱手问道:“在下苏亦霖,还请通个姓名。”

    为首那人道:“我叫包重阳,孤坟地上有个别号,叫我包上坟,你有好本事,我这弟兄除了口技,还会得一手地堂功夫,草地里打滚最是利落,从没被人揪着过。今日却栽在你箭下。既然事败,还请高抬贵手。”

    赵大洲破口大骂:“瞎眼狗,没瞧见嵩山旗号?还想劫车呢?”

    包重阳嘿嘿冷笑:“孤坟地上尽是野鬼,就是少林和尚来,也得尝尝唐僧肉甜不甜。”

    苏亦霖指着那几名马匪说道:“都放了。”

    赵大洲讶异道:“苏兄弟?”

    包重阳也料不得他如此轻易放人,又见他年轻斯文,只道他怯,冷笑道:“承您情,包某告退。”正要拨马而走,忽地一箭射来,包重阳眼捷手快,挥马鞭格下。怒道:“这什么意思?”

    苏亦霖冷冷道:“没说让你走。”

    包重阳吃惊道:“你想打?”

    苏亦霖道:“孤坟地我们不熟,还请包兄弟引个路,在前头帮咱们打点。”

    包重阳笑道:“叫咱们干起保镖行当?兄弟要想吃这行饭,九大家没地落脚,得在孤坟地里掘骨?”

    苏亦霖摇头道:“我这不是问你。实话说了,你扰了车队一夜清静,我没打算放你罢休,你若不允,即刻剿灭。你要是肯帮些打点。”苏亦霖指着车队道:“这里有四十箱银子,你尽管挑一箱走。”

    包重阳嘿嘿笑道:“你也未免小瞧这地头上的恶鬼,我这几百人算小鬼,一两千人的阎王多了去,你这里损伤些,那里损伤些,这几十车金银财宝,都得留在孤坟地上。”

    苏亦霖回道:“也好过让你纠集其他匪徒,结伙来抢。”

    这话说破包重阳心事,他见这车队护卫多,又是正规弟子,本拟扮鬼乱他军心,被苏亦霖识破,正打算纠集其他匪徒,最好能聚个一两千众。打场稳胜不败的大战。

    苏亦霖见他犹豫,喝道:“弓手上前。马队上马待命。”

    赵大洲也跟喊道:“弓队上前,马队待命。”

    包重阳见他似乎真要开战,不由得心惊。于是道:“兄弟,你待怎地?”

    苏亦霖笑道:“也不是难事,我让你们兄弟们穿上嵩山服饰。在前头开路,就混当咱们兄弟便是。包兄弟您就跟着咱们,帮着指路。”

    包重阳沉思片刻,若是打,定然不是对手,若是逃,把空门让给对方,少不了折损些弟兄,不过却有大买卖。但若纠集其他山头,又怕银子分得薄,还怕黑吃黑。于是道:“弟兄们能替你充门面。但我不进你队里,换上你们衣服,替你开路就是。还有……”他指着车队道:“我要两箱!”

    苏亦霖笑道:“成。”

    当下包重阳等人换了服色,天一亮,由包重阳领队,望西而去。嵩山车队平白多添了五六百人壮声势。便是附近一两千人众的盗匪也不敢轻举妄动。

    “太少了。”苏亦霖心想:“要从这孤坟地平安过去,起码得准备千人护卫才行。”

    他们昼夜兼程赶路,总算平安抵达陕西边界,苏亦霖遵守诺言,让包重阳搬了两箱,合计五千两的白银走。

    他们终究小瞧了孤坟地的险恶,这次能够闯过实属侥幸。或者已经太多年,孤坟地上没有这么大的车队经过,一时错漏消息,但下回,可未必有这么好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