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堂弟子驱赶失望的百姓,像是牧羊人驱赶羊群,王猛能看出这群人眼中交杂着绝望跟微弱的希望。
死在这场抢粮中的百姓有二十七名,还有上百名伤者。尸体被搬出廖府时,守在外头的家人有嚎得震天价响的,也有无声啜泣的,有个同时死了丈夫与独子的妇人当场晕厥过去。
李四两中了两刀,伤口疼得他只能咬着牙关苍白着脸指挥刑堂弟子。初时还好,后来几乎是颤着声音说话,旁人都要他休息,他却只是摇头。李景风是外人,他职权虽不高,但职权高的堂主连同掌门早跑得无影无踪。
也有没跑掉的,礼堂堂主高裕没参与廖明这勾当,他混在人群里抢粮,此刻窝在院子一角发愣,他职位比李四两高,却没人想请他主持大局。
粮仓大火被扑灭,一部分稻米被熏得焦黑,再怎么难以下咽也有人想偷吃。李景风盯着弟子们干活,防他们偷窃,幸好还有些米虽被烤得枯黄,没受大损,算是万幸。
几名弟子揪着三男两女来到,是廖明的儿女,还有个大哥之前被派去铁岭帮讨粮。那二儿子兀自喊道:“你们敢害我,我爹回来要你们偿命!”这番话只换来一顿毒打,弟子们揪着问有没有藏粮,只得供出个地窖来。
王猛领着人欢天喜地去看,地窖是廖府的私库,里头是有些干货,也不过两缸米,几袋麦子,一些腌肉、酱菜、腐乳等杂食,供得廖府几十人丁几餐,供这千多镇民不过塞塞牙缝。可又有意外之喜,竟有三大缸喂马的豆料,想来廖明要搬运财物,不敢亏待马匹,王猛更是恼怒,这混帐对马都比对人好。
王猛把这事跟李景风说了,李景风要王猛锁紧地窖,严加看管。忙乱一早上,总算恢复秩序,李四两命人召集弟子,又来找李景风。李景风见他脸色苍白,关心几句,李四两只是拉着他来到其他弟子面前,道:“你们听他吩咐办事,要听话,要不这镇上千多人都得饿死!”
他刚交代完,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李景风点人头,连同高裕在内,青龙门留在镇上的弟子一共七十七人,一半是刑堂弟子。李景风知道高裕身份高,请他去镇上找学过武的人,顺便把李四两亲眷找来照顾。
有人问起今日发不发粮,李景风与王猛商议,王猛道:“不发粮怕乱,收拾不住。”李景风也作此想,便照往例发粮,又要王猛去镇西大院把阿茅找回来。王猛埋怨道:“那小贼坏得很,三番两次出卖你,理他做啥?”李景风只道:“终究是个孩子,为了保命干下坏事,现今也不差这份口粮。”
府里的人埋锅造饭,李景风见马厩里还停着九匹马,是廖明打算用来运送财货的,连同自己那匹,因着王猛被擒的缘故也放在这。李景风大喜过望,又问弟子镇上有没有其他学过武的,找十九个保镖护院、十六个镇民,总计一百一十二人,加上李景风、王猛、李四两,一百一十五人。
李景风牵了匹马到驰道附近勘查地形,等了一下午,共有四批运粮车队经过,多半是马车牛车,前后左右都有守卫,车队大小不定,少也有百人押送,最多的一队有千多人,多配有弓箭手及交战队。
他沿路勘查地形,要找个能埋伏的隐密处。桂地多山,可一入湘地却是平坦,李景风左右寻觅,只找着一个树林,离着驰道四十丈左右,这已经是最隐匿的地方了。
他回到平远镇,李四两已经醒来,王猛也带着阿茅回来。阿茅见着李景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李景风要摸他的头,他头一扭避开去。
李景风道:“你以后就跟着镇民领粮,会不会饿死,看命。”
阿茅怒道:“哪来的粮?”
李景风也不理他。
王猛问道:“李兄弟,你真要抢点苍的粮车?”
阿茅听了这话,瞪大眼看着李景风。
“还能有别的办法吗?”李景风苦笑。
“这当口你还笑得出来?”王猛无奈。
之后要商议要事,三人在廖府大厅商议,李四两让人请了高裕过来,高裕满脸愁苦,听说要劫点苍的粮,吓得嘴巴都合不拢,李四两好说歹说,这才肯坐下。阿茅蹲在屋角听着,王猛本要驱赶,李景风却道:“这孩子挺聪明,让他听着,说不定有主意。”阿茅也不客气,搬了张椅子来听。
“还有几桩事得注意。”李四两担忧道,“廖明逃了。他铁岭帮的妻舅在来的路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我怕他回来报复,照他说,也就这两天的事。第二桩,我们真抢着粮,点苍能不报复?他们率军来剿,我们哪能抵挡?”
阿茅讥笑道:“拿了就跑,还等他来找,傻子吗?”
他这是偷窃抢劫多年的经验,他虽年幼,当贼的年头比谁都长。王猛骂道:“你孤身一人,他们可是正经人家,有妻有子,跑哪去?”
阿茅大怒,骂道:“你这狗逼生的,活该有爹娘的都不得好死!”
李景风见两人争执,劝阻两句,李四两却道:“阿茅说得有理,我们得跑。”
李景风问:“跑哪去?”
李四两道:“哪都行。走几天路,西边有座荒山,先到山上躲一阵。”
高裕却道:“这太危险,还是让村民各自逃生去。挖树皮,啃野果,挖蚯蚓,抓地鼠,能活的活,要死的死。”
李四两道:“这话要早一个月说还有些道理,镇民们都饿了一个月,附近连蚯蚓都没几条了。”
“走远些还能找着吃的。”高裕道,“你都说了,走个几天就有山,到了山上总有树皮能刨,好过冒险劫粮,落草为寇。”
阿茅冷笑道:“就是不够饿才想其他活路,人真饿疯了,全身都瘦,只有胆子肥。”
李景风想了想,他心里有想法,却问李四两:“李兄弟,你怎么想?”
“逃山里去,那是抢不着才走的路。”李四两道, “没有粮,千多人上山能支撑多久?谁知道这场仗得打多久?谁又知道哪有吃的?非得到了绝路,才懊恼着没搏命?”
“人没到绝路,搏什么命?”高裕翻个白眼。
“高堂主,你要跑自个跑。”李四两站起身来,他有伤在身,讲话都有些没力气,自顾自走到大门外,喊道,“所有人都过来!”
过了好一会,那群弟子才有气无力聚集起来。
“打起精神!”李四两道,“就这两日,咱们去向点苍要粮!”
众人听了这话,俱是愣在当场。
“点苍是咱们的敌人,他们闯进来,抢走我们的粮食,让我们刮树皮,挖蚯蚓,捉田鼠,他们吃饱了,去打咱们的同乡,要咱们掌门交出盟主听他们号令,有这道理吗?”
“横竖要死,也不能饿死,不能这样被他们欺负!”李四两举起刀来,“拼死一搏,抢回咱们的粮!让咱们爹娘老婆儿子吃饱!”
他奋力大喊,然而应声者稀,他们没有把握,也没这胆气。
王猛摇头道:“这些人没胆气,去也是送死。”
阿茅冷笑道:“连头儿都跑了,卵巴跟石头比硬,哪来的胆气?”
这话点醒王猛,王猛揪着李景风手腕走到院中,大声道:“你们知道这人是谁?”
李景风一愣,还未开口,又听王猛道:“去年嵩山副掌门在自家院子被人单枪匹马闯入刺杀,之后华山巨灵门掌门杜俊横尸荒野,就在上个月,唐门要人唐佑大白天死在茶馆里,还是当着唐门卫堂堂主唐孤的面被人行刺,我这还有海捕文书为证!”
这话一出,众人都“咦?”了一声,很是讶异。
“今年昆仑宫上发生大事,除了几位掌门受袭,还有个年轻人当着三位掌门、数千弟子面,对着九大家发仇名状,豪言天下无人不可杀,不仅杀得华山严掌门浑身是血,还在数千人面前逃得无影无踪,没人拦得住,你们知道这人是谁?”
他指着李景风道:“这人叫李景风,就在你们面前!”他从怀中掏出那叠海捕文书,挑出李景风的通缉令扔给众人。
“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有他在,就算诸葛然押车也能在他头上拉屎拉尿!”
李景风听他夸大,脸上一红,却也知道此时不能反驳。王猛见众人还有些疑虑,又道:“李大侠,把你从点苍副掌身上抢来的玉牌给他们瞧瞧!”
那玉牌放在行李中,一时不便取来,幸好行李被廖明带回家中,王猛大声道:“就在几天前,我们在边界上遇着了点苍副掌门,李兄弟本要杀他,王某亲眼所见,那四十个保镖连李兄弟皮毛都没沾着,也就是诸葛然逃得快,没把他狗头取下来!”
李四两从行李中找到玉牌,交给弟子传阅。李景风对九大家发仇名状的消息还未通达,但嵩山副掌门被刺一案却是轰动,见到这玉牌,众人不由得多信了几分,若不是这缘故,玉牌怎会落在一个路人身上?何况这里有不少刑堂弟子,于这些通缉要犯最是熟悉。
王猛推了李景风一把,李景风大声道:“能赢!”
他不爱出风头,被王猛推到前面,不由得尴尬,只说得出这两字,众人见他这模样,又起了疑心。李景风见这些人交头接耳,他待过铁剑银卫,知道士气不可失,大声道:“我知道你们怕,谁不怕呢?可现在这境地,不进则死!”
他抽剑高举,大声道:“提起你们的刀!就为了一件事,活下去!为了让你们父母妻儿活下去!我不敢说没死伤,但我保证,能赢!”
王猛跟着抽刀,厉声大喊:“能赢!”
这声慷慨激昂,总算激出些志气,一众弟子齐声喊道:“能赢!”就是太饿,声量小了些。
高裕看了只是不住摇头。
当下李景风又与王猛、李四两商议如何劫粮。这当中最难处便是应付弓箭,平远镇是小地方,弓箭不常备,只有两三张硬弓,突击时若遇对方弓箭射击,很是麻烦。高裕只是听着,反是阿茅提些意见,也只有李景风认真考虑。
众人直讨论至大半夜,几个关键处都已定下,唯有这弓箭仍无法可制,李景风只得说到时自己率先袭击,看能不能吸引弓箭,掩护后头的弟子进攻,此外别无它法。李四两有伤在身,早早歇息,阿茅不知去向,高裕也回家,其实他在与不在也无差别。
李景风把王猛叫住,埋怨今夜的事。
“我知道兄弟你不爱张扬。”王猛道,“可要有个带头人才行。我跟李四两威望不足,还得借你的名号显显。”
“我不是想出名才干这些事。”李景风摇头,“我干的事都危险,不想拖累别人。王大哥以前是带头的,李兄弟也是刑堂队长,你们比我合适,要我出主意出力都行。”
王猛沉默半晌,道:“李兄弟,你道我是为啥跟着你?”
李景风也觉王猛牵涉过深,原说是想与自己搭档干包摘瓜的行当,到如今牵扯到点苍劫粮这大事也无丝毫退意,于是道:“王大哥是条好汉,有血性的人。”
“我以前干包摘瓜的行当,也有几分想替天行道的意思在。可等手上人命沾多了,都不知道瓜剖开,里头是血还是冤屈。”
“丁奇说,冤不冤是九大家的事,不是咱们的事,这话有理,我也这样想。不然呢?”
“可心底能踏实吗?”
“谁没点血性,谁不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谁在路上见着了有人被欺负,心里没点愤慨?谁见了落水的孩子不想救?可为啥世道这么冷落?大街上当众打人,围观的几十上百,没一个上前拦,连通报门派的都没有。”
“他们不敢,他们怕事,这原不怪他们,干好事干得家破人亡,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彭老丐一家当榜样,谁敢当出头鸟?”
“可这世道不该是这样,这世道有三爷,还有你。见着你,我就知道,除了位高权重武功高强的齐三爷跟彭老丐,这世上还是有人愿意当蠢人,当笨蛋,愿意多管闲事。所以我跟着你,帮你收尸也好,帮你挨刀子也好,跟着你管这些闲事,我觉得我也能当大侠。”
“你不只得管闲事,你还得让他们信你,让他们相信跟着你也能干点好事。”
“你要当英雄!”王猛说道。
李景风吃惊道:“我没这样想。”
“我知道你不想,三爷行侠仗义难道是为了当大侠?但如果三爷干好事还得偷偷摸摸,这世上还有什么指望?”王猛说道,“今天如果站在这的是三爷,这些弟子们还会怕?不会,因为三爷就是英雄。”
“就像是大街上见着打人,几十个人看着,谁也不敢上前,有第一个上前的人就容易有第二个,如果有两三个,就会有一群人上去。为什么?因为人多了,胆气壮,你既然都要当第一个人,你就要给他们胆气,就算你不想,你都得做。”
李景风沉默片刻,把王猛这番话反复思考,过了会,点点头道:“小弟明白了。”
李景风上床歇息,脑海中反反复复把明日的突袭演练了几次,只觉得正面冲杀伤亡必重,却也无计可施,朦朦胧胧间睡去,才至寅时,忽地有人敲门,原来是阿茅不知怎地去而复返,吵着要见李景风。李景风让他进屋,见他手上拿着根五六尺长的木棍,棍上系着一根布条,也不知多长,倒有些招魂幡的模样,问道:“这么晚了不睡,怎么又跑来了?”
阿茅道:“教你个本事。”说罢走到院中,拾起一颗圆石放在布条中央,用力抡起来,一放手,那石头如箭矢般撞在墙上,撞出个大坑。
李景风喜道:“你怎么有这本事?”
“这叫飘石。我当贼,遇到人追,用这石头一打,打得他头破血流。”阿茅说道,“你说这能不能应付弓箭?”
李景风道:“总比赤手空拳好。方才怎么不讲?”
“我没想到。”阿茅说道,“我教你怎么用,你明日教这群傻子。”当下便对李景风讲这飘石怎么投掷,怎么取准。李景风见他讲得精细,法门要诀无一漏缺,心中起疑,问道:“这是谁教你的?”阿茅只推说是黄乞丐教的,至于黄乞丐哪学来的,他也不知道。
李景风认真学了一晚,他擅长投石索,与这飘石之技道理有几分相像,没多久就学会了,十丈外三尺圆靶,十次能中个七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