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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月黑风高(下)

    原来当日点苍劫掠,只留给镇民十五日粮食,平远镇归青龙门管,管事的是分舵主廖明,他召集所有镇民,对众人说出点苍那些算计。

    “若是跑,离乡背井,能去哪?”廖明这样说,“附近的村镇也无余粮,近一点就是去零陵,要不宝庆?郴州?这得走多远?”

    “我们不走,就留在这。少吃一些,十五日粮,我们三天当一天吃,什么都吃,刮树根也吃,我们就留在这!点苍这群畜生想侵犯我们衡山,门都没有!等李掌门回来,不用两个月就能把这群狗腿子赶出湘地!”

    廖明下令把镇上所有值钱的家当都收集起来,建册归档,说日后按册归还,又把所有粮食都收起,囤在自己家中,每日只在申末派一餐。

    镇民们家当尽数被充公,粮食也无,只得被迫留在镇上。有想走的门派也不强留,但也不放粮,任其自生自灭。

    “我们已经这样被困住一个月了。”李四两道,“这几天分派的粮越来越少了。”

    “吃得再少总会吃光。”李景风也觉不妥,“你们分舵主有什么打算?这场战事要是持续太久,不得饿死在这?”

    “分舵主夫人是广西铁岭帮帮主妹妹,那里没战事,分舵主请铁岭帮主运粮来,就是翻山越岭,道路不便,需要时间。”李四两道,“现在只能等,说是……再忍耐几天就行。”

    李景风喜道:“这挺好的。”

    李四两拱手道:“生人入镇原是要查验,这是例行公事。最近地方不太平,两位明日尽早出镇。”

    李景风又想起那小姑娘,问道:“你们这有个小姑娘,少了半截耳朵,是哪家的小孩?”

    李四两皱眉问道:“她又犯了什么事?”

    王猛正要说话,李景风抢道:“没事,路上撞见,见她年纪小,有些挂心罢了。”

    李四两道:“她叫阿茅,平常在镇西大院附近出没,是个孤儿。没事别招惹她,小心受伤。”

    李景风拱手致谢。送走李四两后,王猛问道:“兄弟问这姑娘做什么?”又道,“现在咱们也没粮,想周济她些也不行,咱们路上还缺粮呢。”

    李景风笑道:“其实兄弟我还留了些。”他俯身从床下捞出两个油纸封,里头装着七八颗馒头。原来他入房后就将两个油纸封塞入床底,天色昏暗,那些人又没搜查,没人发现。他挑了两个馒头放进怀里,道:“我去去就来。”

    王猛见他动作,料知一二,苦笑道:“就这几个馒头兄弟也要分,我真是弄不清你聪明还是傻。”

    李景风从窗口跃出,沿途门户紧闭,半点灯光都不见,唯有远处亮着灯火,料是当地门派所在。他借着月色向镇西走去,果见着一间大院,大门歪倒,显然遭人冲撞破坏,莫非是遇着兵祸?

    他走进大院,庭院地上铺着碎石路,有些讲究,只是有几处凹凸不平。他走了几步,觉得怪异,凸起处似乎按步数分布?约七步便有一排凸起,凸起甚微,外观瞧不出差异,正常人走也不至于绊着。

    院子花草都被践踏凌乱,庭院边缘栽着几棵花树,楼台亭阁一应俱全,四处都栽着花与花树。他闻着一股香气,抬头看去,是花树开了花,他也认不出名堂。

    哪儿怪怪的?不只地板,李景风想。他总觉得这大院怪异,一时想不到缘由,走入廊道,忽地脚下咯噔。他走路向来是脚尖先落,后脚才踏实,以免踩着陷阱应变不及,这一脚还是踩了个前高后低。他用力踏实,确认有一块木板微微凸起,就跟门口石地一样,约摸每七步就稍稍突起。他来到厢房,里头桌椅歪倒毁损,柜子倾倒在地,看来曾遭过洗劫。

    他忽地明白这庭院为何怪异——这庄园太空。他去过襄阳帮、武当,还有嵩山大院,这几处都是权贵居所,庭院里假山奇石、奇花异草琳琅满目,尤其襄阳帮,他至今仍记得俞帮主那件俗气的鲤鱼绿锦袍。

    这座庄园却显得空旷,除了花与树,院中只有石桌石椅,其他一无所有,倒在地上的栏栅也过于朴实,窗格也不讲究。他抬头望去,屋梁平实无华,若说假山奇石古董花瓶木雕名画都被劫掠一空,总不至于这偌大庄园连梁柱也不见雕琢,这太不讲究,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布置。

    这又引出第二个疑窦:都说点苍抢粮不抢财货,这大院又是被谁洗劫?

    李景风猜不透根由,穿过前厅,往后院走去,见一扇房门紧闭,顺手推开,发出声响,原来门后挂着串风铃,一推门便有声响。随即又听到嘎吱声,他转头望去,一条矮小身影从窗口跃出,李景风快步追上。

    那孩子跑得太急,加上深夜视物不清,啪的摔倒在地。李景风一把将她拎起,照着脸便是两个热辣辣的巴掌,打得那孩子晕头转向。那孩子回过身拳打脚踢,李景风要给她教训,深吸一口气,运起浑元真炁,那小孩一拳一脚像是打在硬物上,反震得手脚生疼。李景风见她不敢再打,左手扼住她咽喉,右手穿过胁下将她提起,沉声道:“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孩子喘不过气来,一双小脚在半空中不住乱踢,以为自己要死,眼泪直流,喊道:“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别杀我!”

    李景风寻思教训也算足够,将孩子放下,等她喘过气来,正要开口,那小孩转头就跑。她对这庄院熟门熟路,一个拐弯跑得无影无踪,李景风见左侧仓库房门未掩,里头传出锵锵声响,这是之前没有过的声音。

    那是一间四周密封的仓库,李景风猜测是条死路,他知道那孩子受惊,赶得太急会吓着他,慢慢往仓库走去。

    仓库里持续传来细微声响,叮叮当当,铿铿锵锵,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古怪离奇。

    怎么回事?这仓库里有什么?

    “咚”。

    像是敲木鱼的声音,细微且短促。这声音彷佛从很远很远处传来,并不是出自仓库附近,虽然非常细微,但李景风内功大成后耳目比以往更佳灵敏,加上他背着通缉,对周围警戒比常人更重,这声响即便混在许多古怪声音中都显得突兀。

    李景风一愣,打量周围,什么也没看到。

    听错了吗?他轻步走到仓库门口。这仓库密不透风,里头一片漆黑,但不妨碍李景风夜眼,靠着屋外熹微的月光星光,李景风终于明白这些声音是哪来的。

    还是风铃,这间密不透风的仓库里悬挂着许多大小不同形制各异的风铃,有竹制、铁制、木制,甚至有琉璃制。这些风铃吊在挂钩上,挂钩垂在木梁下,有几十个之多。

    “咚”。

    怎么回事?李景风确定这次没听错。他急忙转头,依然没看见任何异状。

    或许是远处别户人家的怪声,是自己疑神疑鬼。但他仍觉得不舒坦,甚至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异样感,不过是个孩子,值得自己这样戒备?

    他看见瑟缩在仓库一角的孩子。李景风没有走进去,他不想再刺激这孩子,索性坐在地上,以示自己已无敌意。

    “不用怕,我不会再打你。”李景风说。他知道这孩子不会相信,但他还是得说下去。

    “你没饭吃,要干坏事,这是迫不得已。不过一来你不该骗好心人,要骗也得骗坏心人,骗有钱人。再来,你丢石灰,伤人眼睛,最是恶毒。你不过挣口饭,几块肉干几口干粮,若害人失明,值当吗?留手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你越是狠毒,人家寻上门来对你就越发狠毒。”

    他见那孩子只是瞪视着他,一脸戒备,也不知听进去没,又道:“我给你带了吃的。”他从怀中掏出馒头,“饿吗?有馒头。”

    那孩子哪里理他?李景风想了想,将馒头扔向小孩。那孩子迟疑许久,稍微屈身向前要拾起馒头。仓库里昏暗,她伸手摸索,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李景风身上半分。李景风指点方位,她摸着馒头,闪电般将馒头收入怀中,又望向李景风,像是测试有无下毒,先吃一小口,然后才狼吞虎咽吞下。

    李景风想起齐小房,忍不住微笑道:“吃慢点,别噎着。”

    “把剩下的馒头给我,不然我就说你身上有吃的!”那孩子喊道,“镇上的人会抢光你的食物!”

    李景风皱起眉头,这孩子可没小房那么善良,回道:“我给你馒头,你反吓唬我?”

    “你刚才打我!快给我!”那孩子喊道,“不然我就大叫,让你什么都不剩!”

    李景风有些着恼,忍住气,想起冷龙岭往事,说道:“我有话问你,你说了,我就把剩下这颗馒头给你。”

    “先给我馒头!”小孩道。

    李景风正要将馒头掷出,转念一想,这孩子狡猾,只怕给了又反悔,改口道:“你叫阿茅是吧?我叫李景风。我问你问题,你回答,问完了这馒头就给你。”

    “你想问什么?”阿茅问道。

    “这屋子的主人去哪了?你怎会住在这?”

    “被打死了。没人,我就搬进来住。”阿茅答道。

    这答案让李景风意外,就这瞬间,那不舒坦的感觉消失了,李景风忍不住回过头去。

    “看什么呢?”阿茅骂道,“快把馒头给我!”

    李景风摇摇头,暗笑自己疑神疑鬼,这样的夜色,不可能有人在他见不着的情况下看着自己,那得摸得很近才行,他不至于没这点警觉,除非那人也跟自己一样有双夜眼,能在暗处偷窥。

    他将馒头折半,先扔一半过去,静静等着孩子拾捡。

    跟抓猫似的,李景风心想,这孩子的话不能尽信。

    “不是说点苍只抢粮,不伤人命?庄院这么大,起码得住几十口人,全都被打死了?”

    “这院子就住一个老头,镇上人为了抢他家当,把他打死了。”

    李景风吃了一惊:“被镇上的人打死的?”

    “馒头!给我馒头!”小孩大喊。

    “是什么人打死的?”

    “镇上谁打死人不用负责,当然是狗屄养的廖明啊!快给我!”阿茅喊道。

    李景风寻思她话中含意,之前王猛便怀疑这小镇有问题,现在又听阿茅说是执掌该地的分舵主廖明打死庄园主人,更是怀疑。他总感觉这小镇上有许多古怪,只是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阿茅不断催促,李景风叹了口气,将剩下半颗馒头丢给她。阿茅接过却没吃,李景风知道她要留着忍饿。自己以前在易安镇也有过这种日子,那时母亲病重,自己打零工挣钱困难,还要为母亲买药,总是把一颗馒头分成两半,非饿极了不吃,还得瞒着母亲说自己在外头吃过了。

    他又看向阿茅,这孩子不知怎么养成这阴狠性格,瞧她浑身是伤,肯定没少受苦,本想劝她些话,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茅见他不走,问道:“你还想干嘛?”

    “廖明为什么打死这庄园主人?他犯了法?”李景风问道。

    “呸!”阿茅骂道,“廖明看见庄园这么大,以为里头有值钱的东西,一大批人来镇上把吃的都抢光,他要大伙把家当跟粮食都交出来,老头没拿出值钱的东西,他不信,说老头藏粮,带着弟子闯进来抢,就把老头打死了,还对着那些个死狗说这是榜样。操,操娘逼的!”她年纪虽小,骂起脏话毫不含糊,粗言秽语张口就来,满是暴戾之气。

    李景风惊道:“有这事?廖掌门不是说,等粮来了,这场仗熬过去,就把家产归还?”

    “也就那群死狗会信!”阿茅骂道,“都是群死狗,早死晚死,被人坑死的死狗!”

    李景风觉得她话中有异,问道:“什么意思?”

    “关你屁事!”阿茅骂道,“快走,再不走我要大叫了!”

    “不要开口闭口都骂人。”李景风道,“你生活艰难,所以干坏事,坏事干多总会失手,你年纪小,人家宽让你些,等你年纪大了,同情变厌恶,定会出大事。你若记得那两巴掌,就得知道怕。”

    阿茅大骂道:“你就给我两颗臭馒头,扯什么道理!快走啊!我讨厌你!”

    李景风只得站起身来,心想这样离开,这孩子以后多半会遭横祸,不遭横祸也得成个谋财害命的歹人,不禁犹豫,于是道:“你有苦处,可别人没欠你。我眼下也不知道怎么帮你,望你以后能走上正途,保重。”

    他离开庄园后,仍对阿茅所说之事耿耿于怀,索性绕路往当地门派走去。

    那里有夜里唯一的灯火,极易辨认,也是个庄园,门口金漆匾额上写着“廖府”两字,瞧着不像门派,而是私宅。李景风跃上屋顶,趴低身子往里望去。

    后院里堆着许多大缸,里头料是腌菜、肉干之类的食物。还有间上了三道锁的米仓。米仓前还有两名守卫。

    大门后停着辆马车,一名尖脸壮汉指挥十余名手下,正把一个个大箱子搬上车。这是做什么?李景风心下怀疑,缓缓沿着屋檐攀爬,眺望后院,那里还堆着许多箱子,又有十余人照着一名中年妇人的吩咐把些字画、雕刻、花瓶、怪石分派清楚,一一装入木箱。

    李景风隐约猜着什么,不由得怒火中烧,回到客栈与王猛会合。

    “掌门在搬财货?”王猛讶异。

    李景风道:“莫怪这么晚这大宅子还亮着灯。”

    两人推敲一番,料是这廖掌门以留守为名目,搜刮镇上几百户财货,打算偷运走。只是这大批财货也不知怎么运送?

    “他不是说铁岭门的人要来?”王猛思索着。他听说过许多大案,当中不少奸险狡诈,于是道:“说不定这话是真的,只是不是运粮来,是来搬财宝。他把镇上人饿得半死不活,说是要留守家乡,到时要走,没人能拦着。”

    “这说不过去。”李景风道,“铁岭门也是衡山治下,事发后衡山定然追究。”

    王猛想了想,沉吟道:“不会……应该不会……”

    李景风见他吞吞吐吐,追问起来,王猛才道:“最狠的……莫过于屠光这个村,嫁祸给点苍。”

    李景风惊道:“这也太歹毒!为了这点钱财……镇上有千多人呢!”

    王猛也道:“我想也不至于。他不过一个分舵主,得了这笔巨财,索性搬到点苍或丐帮领地,衡山要追究也难。他迟迟不走就是等接应人马,大笔金银要带走可不容易。”

    接着又道:“再过几日,这里的镇民饿得走不动路,指不定要饿死在镇上,不用他动手,少说也得饿死百来个。”

    李景风不由得大怒,道:“得揭穿他,不能让他白害这许多人命!”

    王猛摇头道:“兄弟,这事我们管不了。人家的地头上,门派弟子都有一两百,你闹腾什么?”

    “那倒未必。”李景风道,“你瞧见今日来的刑堂弟子没?”

    王猛一愣,问:“兄弟什么意思?”

    “那些刑堂弟子也饿得慌。”李景风道,“他干这事得隐密。这些弟子家眷全在镇上,抛下难,带走也不讲究,我猜知道这事的人不多,顶多二三十个。就我今晚见着的这些人,我们琢磨下,得把这件事给办了。”

    王猛惊道:“兄弟,你真要管这闲事?”

    ※

    阿茅先将仓库门掩上,确定李景风离开庄园,才回到之前被李景风发现的房间,从后门走出是间紧邻着厨房的下人房。

    屋里很黑,她没有烛火,看不清楚,只能趴在地上用双手摸索。

    “在这,你等会。”一个老迈的声音在阿茅耳畔响起。阿茅吃惊问道:“老头子,你跑出来做什么?”

    “怕你出事。”

    “咚”、“咚”,敲击声在黑暗中响着,接着是一阵嘎吱声。阿茅隐约看见地板被掀开,那是他们的藏身处。

    “你在哪?”那老迈的声音问。阿茅哼了一声,没回话。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她肩膀,阿茅也搂住那老者的腰,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地下密室。

    密室里更黑,随着暗门落下,阿茅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心摔着。”那声音道。

    “你又帮不上忙,出去挨打而已。”阿茅道。

    那人行动迟缓,但在黑暗中如履平地,反倒是阿茅小心翼翼在阶梯上试探每一步。那人也不心急,等着阿茅踏稳每一步才前进。

    确认走到底层,阿茅抓住老人的手,将两颗折半的馒头塞进他手中,随即退开。

    “你留着吧。”老人道。

    “我吃过了。那傻子给了我两颗馒头,下午我还吃了他一大块肉干。”

    “你快些离开镇上。”老人道,“拖下去,你得饿死。”

    “去哪?所有人都在逃难,去谁家牙缝里挑剩菜?去哪不都是饿死!”阿茅怒骂道。

    “镇上若是乱了,你都要成人家牙缝里的剩菜。”

    “谁吃谁还不一定呢!”阿茅靠墙坐下。方才李景风打的那两巴掌还有些疼,她更是恼怒,恶狠狠道:“等廖狗闹起来,镇上还不死几条人命?我饿慌了,上去捡几具尸体,顶大半个月!”

    “那个人叫李景风是吗?”那老人问,“他是个好人,你求他带你走。”

    阿茅怒道:“你又知道了!你就是个瞎子,看得出什么好歹!”

    “你去探他口风,看他是不是打巴县来。”那老人说道,“我想我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