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喜欢狩猎,但他也不是那么喜欢狩猎。
可除了狩猎跟女人,好酒跟美食,他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处理政事有高乐奇,高乐奇比许多人所知的更精明干练。
他不是没有抱负,但是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古尔萨司限制住,他最好是个废物,别引起古尔萨司的注意。他听父亲说过历任亚里恩的峥嵘岁月,现在那些都不存在了,任何政令只要萨司不同意就无法推行。
与其说他喜欢围猎,不如说他喜欢纵马奔驰。他喜欢奔驰时的风,草原的气味,还有自由。
对,不受拘束的自由。不用像父亲一样,连正眼也不敢看古尔萨司,恭恭敬敬,唯唯诺诺。
他进入猎场,射下一只野鹿后就借口见着狐狸,纵马奔驰。他的马是最好的汗血马,侍卫们追不上,或者说,不敢靠近。他射杀过两个试图追他得紧的侍卫,之后侍卫们就知道,亚里恩在猎场上时,最好不要干涉他。
有什么关系呢?他在草原与树林中奔驰。反正猎场外围有部队把守着,难道还能有刺客?谁又会想刺杀他这样一个无用的亚里恩?
他在树林中奔驰,忽地见到一个影子闪过。那是什么?豹,还是熊?猎场里有熊吗?不管是什么,肯定是不小猎物,他在雕弓上搭起金色羽箭。
“不要伤害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来。塔克吃了一惊,将弓箭对准声音来处:“谁?出来!”
一名姑娘举起双手,从树后转了出来。
“你是谁?怎会在这?”塔克挑了挑眉毛,“这里是猎场,你不知道吗?”那些守卫搞什么鬼,怎能让一名少女混进猎场?
那姑娘单膝跪地,左手抚心:“我叫娜蒂亚,是来采果实与药材的。”
“猎场的一切都属于亚里恩,一只虫子也不能踩死,你不知道吗?”
王红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你是盗猎者?”塔克道,“你犯了死罪。”
王红忙道:“我不知道!我,我刚回来,不知道这里是猎场。”
“说笑呢,有人不知道这里是亚里恩的猎场?”塔克觉得这女人说谎,“你是盗猎者?”
“我是火苗子,刚从关内回来。”王红回答,“我住在羊粪堆里。”
火苗子?刚回来的火苗子?塔克立即想起古尔萨司确实说过有个关内刚回来的火苗子带来九大家的消息。
“火苗子回来应该受到赏赐。”塔克问,“怎会住在羊粪堆里?”
“我没得到老眼的允许就回来,萨司处罚我。”王红道,“我在祭司院工作。”
“你知道我是谁吗?”塔克问。
王红假装想了想,忙叩头道:“萨神在上,您是尊贵的亚里恩!”
塔克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您说这里是猎场,猎场的虫子都属于亚里恩,当然只有您才能狩猎。”
塔克“哈”了一声。这姑娘是古尔萨司的人,她的罪名足够判死刑,但塔克不想杀她。一来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杀了挺没意思,再来他不想引起古尔萨司注意,不想让古尔萨司觉得他在示威。就算古尔萨司不追究,还有希利德格主祭。
想起希利德格主祭,塔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半日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你走吧。”塔克道,“萨神慈悲,我宽恕你的罪行。”
王红连忙叩头,道:“尊贵的亚里恩,我还有件事想向您请求。”
塔克问道:“什么事?”
“我是误闯进来,现在出去,如果遇到守卫,马上有性命危险……”王红低着头,“亚里恩能给我信物,证明您赦免我的罪吗?”
塔克看向王红,端详了会,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王红忙道:“不用,只要亚里恩送我到外面就好。要不,找到守卫,亚里恩吩咐一声也行。”
“行。”塔克策马上前,伸出手道,“上来。”
王红犹豫了会,把手伸出。塔克将她拉至身前,双手绕过她的腰,捉住缰绳,道:“你要去哪?”
王红指了方向,塔克循着方向驾马而去。
派人送她回去不难,但塔克不想这么做。她是从关内来的火苗子,不受待见,又在祭司院干活。或许可以利用,塔克想着。至于怎么用,他还不清楚。高乐奇或许会知道。塔克觉得最好不要让人知道这姑娘见过他,更不要引人注意,这样会方便行事,晚些打听清楚她住在羊粪堆哪处。
“亚里恩,往那走。”王红指明路径。马匹转了向,过了会,路旁出现一间破弃的小砖屋,那是猎场外围已废弃的守卫歇息处。
塔克开始起疑。
“就在这。”王红挣脱塔克环绕的双臂跳下马来,转头恭敬道,“尊敬的亚里恩,屋里有个人想见您。”
“你欺骗我!”塔克惊讶中带着些微的怒气。这姑娘是故意引他来这?为什么?她有什么算计阴谋?塔克开始后悔自己摆脱了护卫,如果在这遇到伏击……他举起弓箭,对准王红:“你有什么诡计?是谁让你来的?”
王红单膝下跪,左手抚胸道:“以萨神之名立誓,我没想伤害尊贵的亚里恩。请您务必去见屋里人一面。”
塔克犹豫,对他这身份的人来说,被欺骗到这已很危险,进屋去更冒险。
“呀”的一声,砖屋的破门打开,一名披着斗蓬的青年走出,塔克立时戒备,将弓箭对准来人。
只见那人披着围帽,低着头看不清脸孔。“你是什么人?”塔克怒斥,“见到亚里恩还不下跪!”
“我不下跪,我不能下跪。”青年抬起头来,塔克见到一双火红的眼睛。
如同经典上所记载,衍那婆多的双眼。
“我叫杨衍,来自关内,是萨神之子。”杨衍道,“属于您的萨神之子。”
塔克吃了一惊,捻弓的手指一滑,弓箭脱手飞出,从那双火眼旁擦过,“夺”的一声,落在后方地面上。
那双火眼连眨都没眨动一下。
“亚里恩,我们没有恶意。外面有眼线,请您到屋内说话。”王红道,“如果您觉得我们说得不对,可以降下旨意处罚我们。”
塔克犹豫,这会是古尔萨司的陷阱吗?测试自己的忠诚度?他抽出弯刀,策马往王红砍去,王红惊呼一声避开。杨衍抢上前来,举臂格他手腕。
或许塔克是个好色的人,但沉迷女色倒不至于。他学过武功,王族马上作战用的贵族刀法往杨衍头上劈下。杨衍低头避过,弯腰从马腹另一边溜过,抓住塔克小腿,要将他从马上拽下。
塔克拨动马匹逼开杨衍,对着他照头又是一刀,杨衍侧身避开,觑个准确,一脚踩上马蹬,借力往上一扑,扣住塔克手腕。塔克左拳挥来,正打在杨衍脸颊上,打得拳头都疼了,仍被杨衍扑落马下。
塔克背部着地,他穿着皮甲,仍撞得背脊剧痛。杨衍揪住他手往地上猛撞,弯刀脱手。塔克屈膝顶开杨衍,两人在地上翻滚几圈,只听王红在旁不住喊停。塔克掀翻杨衍,从腰间抽出匕首往他脸上戳去,杨衍扣住他手腕。
正僵持间,塔克又看见那双红眼。
萨尔哈金……萨神之子……
这不是萨神之子,只是个眼睛有毛病的普通人。塔克又是愤怒又是烦躁,愤怒是因为被萨司夺走的亚里恩权力,烦躁来自体内根植的信仰。
杨衍猛地扭身将他掀翻,塔克稳住身形,退开几步,挥刀向杨衍刺去。杨衍侧身闪避,左肘撞来,塔克格住,却觉这一肘甚是虚浮无力,忽地变成挂捶,脸上挨了一记,正自疼痛,杨衍右拳向胸口击来,刚猛无比,他正要遮掩,那拳势忽地下沉,正打在肚子上,塔克觉得自己一双脚都被打得飘起,就算有皮甲遮掩,肚中仍是一片翻腾。
慌乱间,塔克只能不住挥刀乱刺,乱无章法的攻击倒让杨衍一时近不得身。塔克正要逼近,喉头一紧,一条布匹勒住他脖子,一口气喘不过,挥着匕首向身后人盲戳。杨衍抢上前扫他膝盖,塔克摔倒在地,杨衍踢去他手上匕首,拾起弯刀架在他脖子上。
杨衍看向王红,忙问道:“你受伤了?”
“没事!”王红手臂与肩膀被匕首划伤,鲜血直冒。她单膝跪地:“对不住,亚里恩,娜蒂亚无意冒犯。”
塔克懊恼自己的鲁莽轻敌,他大声喝道:“我的卫队马上就来,快放开我!”
杨衍道:“我们很快就会放你走,只是希望你能听我说话。就算要处罚也是之后的事。”他伸出手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塔克大怒,“谁准你碰触我了!”
杨衍眉头挑了一下,王红喊道:“臭犊子,又想干嘛?!”
杨衍深深吸口气:“没事,你自个起来吧。”
塔克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尘。杨衍对王红道:“你先止血。”说完把刀逼近塔克脖子,“我们好好说话,亚里恩,请。”
塔克哼了一声,跟着杨衍进了砖屋。
砖屋内只有张破土桌和朽倒的兵器架,杨衍示意塔克坐在地上,塔克无可奈何,只得坐下,王红守在门口把风。
“你想对付古尔萨司吗?”杨衍问。他话还没说下去,忽地马蹄声响,大量的马蹄声向这边靠近。王红脸色大变,塔克知道是护卫队找来,起身冲向门边,大声喊道:“我在这!我在这!快来!”
杨衍抢上揪住他后领,塔克回身肘击,杨衍避开。只听马蹄声越来越响,杨衍怒声喊道:“你想一辈子被古尔萨司压着?就怕得不敢赌一把?”
塔克不禁愣住。他听到门外的声音,马队已经来到,有人喊道:“是亚里恩的马!”
塔克推开杨衍,迳自开门,对着门外喊道:“我在这休息,你们守在外面!”
侍卫长跳下马来,上前跪地请安:“塔克亚里恩,这里太污秽,怎么不到大帐休息?”
塔克道:“大帐太远,我想在这休息。”
侍卫长见亚里恩脸上有伤,不禁疑惑,问道:“里头有人?”他试图往门缝中瞧去,察看亚里恩是否遭人威胁。
塔克道:“你们守在外面,我很安全。”他将门掩上前又嘱咐一句,“别吵我。”
他回过身看向那名红眼的年轻人,还有那名少女,席地坐下。
“你们是谁?怎么闯进来的?”塔克问,“你们想说什么?”
塔克在小屋里呆了很久,久得他的侍卫队长都有些起疑,等到快黄昏时,塔克才走出门外。
“我们走。”塔克说,“回宫殿。”
他踩上马蹬时还有些心情激荡,当他握住缰绳时,他发觉自己双手在轻微颤抖。他尽力不说话,免得露出破绽,回到皇宫后立刻召见高乐奇。
※
高乐奇今年二十七,是个很体面的人,虽然塔克总说他顽固,但他认为,作为奈布巴都的首席执政官,保持体面也是他的工作。
他的家族显赫,早在萨尔哈金时代就是大部落的部落长。那个部落已随着萨尔哈金的一统而湮灭,但他们当时选择最正确的方式应付萨尔哈金,那就是投降,而非抵抗,于是他们仍保有贵族的礼遇。
一百多年前,萨尔哈金刚兴起时,尤斯亚里恩领导的奈布巴都曾是草原上势力最大的巴都。这座古城有超过三百年的历史,那时的祭司院可没有现今庄严气派,还是衍那婆多教派的信奉者,不仅信奉和平教义,还率领过许多衍那婆多部落合力对抗萨尔哈金。他们还曾与关内皇帝有过几次联姻,现在那支王族血统早就湮灭,被萨尔哈金杀得一滴血都没留下。
尤斯战败了,被自己的弟弟谬恩亲王绑上铁块沉入河中,尸体到现在还没有浮起。死于水中是很大的侮辱,比火烧来得屈辱许多,毕竟火是萨神传予的智慧,冰狱却是萨神的处罚。
投降的谬恩亲王一脉成为新的亚里恩继承人,谬恩亲王因此有个外号叫“逐光者”,这是夸赞他在衍那婆多教派的错误熏陶下依然有勇气追逐真正的光明。他另一个绰号叫“背叛者谬恩”,知道的人更多,敢提起的人更少。
奈布巴都成为萨尔哈金统治领地,成为全萨教的首都。真没想到,不到两百年,奈布巴都就彻头彻尾地成为腾格斯教派的信奉者。那是因为当年萨尔哈金几乎将他所有重要势力留在奈布巴都,这些势力已在巴都里扎紧根底。
谬恩成为亚里恩后,对萨尔哈金的忠心与追随无庸置疑,不仅将权力完整移交给祭司院,与关内几次大战也出钱出力,甚至伴随萨尔哈金亲征,最终战死在狂风原,他的儿子梅铎成为新任亚里恩。红霞关之战后,甫一统的萨族再次分裂,由于萨尔哈金的重要势力几乎都留在这,奈布巴都自然成为五大巴都中最为强盛的一支。
如果不是第一次圣山战役,或许奈布巴都早在百多年前就再次一统萨族了。
那简直是家族的耻辱,高乐奇心想,至今巴都里的史书都还记载着“鱼将军斯罗·乔”是如何自以为是,冒险轻进,导致奈布巴都的军队被杀得几乎全军覆没。
高乐奇研究过史书,并不认为祖先犯错。那确实是一次冒险的迂回战术,如果不是因为罕见的大雨,不是因为消息走漏,不是阿突列巴都是一群疯子,那会是关键胜利,一场名垂千古的成功突袭,至不济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但历史就是这样,所有成功者都是天纵英才、料敌机先、百战百胜,而失败者都是自以为是、思虑不周、轻率犯蠢,许多人都这样相信。
这世界要是如此单纯,倒也不是坏事,或许可以确保取得政权的都是聪明人,而不是好运气的混蛋。萨神在上,当智慧经由火焰传到人们手中时,有人添上木柴跟香油,但大多数人都是泼水。他们应该尽力藏起自己的智慧,像是在狂风中保护手上的微弱烛火,最好尽量不要显露。
“高乐奇首席,亚里恩传唤您。”婢女赵颖喊道。
高乐奇停止在澡缸中的浮想连翩,轻声回答:“我正在沐浴呢,帮我添些热水。”
“首席,您已经洗了快半个时辰。”赵颖道,“亚里恩要您尽快去。”
“尽快的意思不够明确。”高乐奇说道,“对有些人来说是马上、立刻,对我而言这可以是一刻钟,或者半个时辰。尤其是晚上,亚里恩找我通常不是喝酒就是赏舞,我得打扮好才能见他。”他拍拍水面,“不如你下来陪陪我?”
赵颖抿着嘴笑道:“亚里恩要您不用换衣服,即刻就去。”
高乐奇听出亚里恩的着急,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大事?他换上整齐服装,洒上几滴来自蛮族的香水,将头发在火旁烘干盘好,穿上马靴,这才前往觐见亚里恩。
他就住在亚里恩宫,历任首席政务官许多都住在亚里恩宫。走到大殿并不用太多时间,但他到了大殿才听说亚里恩是在卧房接见他。他前往卧房,门口没有守卫,他敲门请示:“亚里恩,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