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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当风秉烛(下)

    哈克倒是没说谎,他除了逃命,打猎果是一绝,设陷阱,网鸟,套蛇,娴熟每门技艺。照他说,要不是当时仓皇出逃,没把猎具带齐,有弹弓或者弓箭在手,多荒的地也不怕没粮。

    靠着这身本事,他才能周游流民群落,到哪都有人收留。对流民来说,打猎是谋生的技术,哈克或许不是个好战士,但他确实是好猎手。亏他这手段,杨衍与王红一路上没挨饿。

    一行三人只有两匹马,哈克对杨衍十分恭敬,把马匹让给杨衍与王红,自己步行跟随,鞍前马后,照顾周到妥贴。十几日后,路上行人渐多,哈克取块布遮住雪花印记。杨衍路上见着一座孤山,周围尽是青葱草原与树林,唯独那山孤得突兀,像是凭空压下的绿纸镇似的。

    “那就是圣山。”王红说道,“我们快到了。”

    杨衍想起王红说过,圣山是先知衍那婆多传教地,山上曾有座圣城,后来因为地震,圣城被孤立起来。他知道哈克最是虔诚,于是问道:“到了圣山,你不去参拜?”

    哈克连忙摇头:“我还要命呢!圣城附近有护圣队。”

    王红解释哈克是流民,靠近圣山会被视为亵渎。至于护圣队,趁哈克打猎时王红才对杨衍说起。“都说现在萨教分成五个巴都。”王红问,“你说哪个巴都拥有圣山?”

    杨衍一路上听了许多故事,大抵能猜到些根底,这八成是无主之地。

    “圣山下的草长得特别肥,有人说是萨神保佑,我倒说,烂在那的尸体多,土就肥了。圣山周围你不用深挖,随便三尺地,铲起来的骨头都够熬一大锅汤。”王红道,“打从衍那婆多死后,为抢夺圣山发生的征战就不少。萨尔哈金死后,萨族分裂,五个巴都抢圣山,早上刚插上奈布的旗,没过中午就换成阿突列,太阳还在山边,苏玛的旗帜就在圣山上飘扬,一天换得上十几次主。”

    “这样打了几十年,总不是个办法。”王红道,“最后终于有人出来说话,把圣山列为共有。那里是止战之地,护圣队是五个巴都各自派出的队伍,在圣山周围巡视,除了赎罪者,谁也不允许上山,尤其是祭祀,五大巴都都只能遥望着圣山祭祀。”

    “我懂,九大家那一套改个名,就叫圣山共议。”杨衍又问,“什么是赎罪者?”

    “任何一个罪犯或者流民,只要能三跪九叩,沿着净罪圣路抵达圣城,无论他之前犯了什么罪,都能得到赦免。”

    “那不是很多人爬?”杨衍问。

    “傻子。”王红摇头,“你知道从山脚到圣殿有多远,那条路有多难走?就算最苦行的信仰者,连这条路的三分之一都走不完。”

    道路上几名旅人经过,纷纷对杨衍侧目,杨衍知道是他那双红眼惹人注意,眯眼低头,假作不在意,快步走过。

    “哈克不能再跟着咱们。越靠近巴都越容易遇见战士或贵族,他是流民,会被猎捕。”

    等哈克捕了几只野鼠回来,杨衍告知哈克必须暂别。哈克很是失望,问道:“神子不是赦免我的罪?我想进村落里瞧瞧。”

    “你这模样,还没到巴都就得被抓。”王红早想到理由搪塞,“等神子回到巴都,跟古尔萨司说好再来赦你,就怕找不着人。”

    哈克道:“我跟着你们进巴都,我当奴隶,神子再来赎我,赦免我不就行了?”

    流民回城的唯一方式就是自愿成为奴隶,但流民作为奴隶的处境往往比在草原上流浪更惨。直到此刻杨衍对能否说服古尔萨司都无把握,他不想害哈克,于是道:“你这是给我添麻烦。我不是说过了,时机未到,你的罪还没赎尽。我现在赦免你会为你带来灾厄,这叫……嗯……这叫天道。”

    哈克疑问:“天道?”

    “父神会安排一切。”杨衍道,“总之你不能跟我进去。”

    哈克似懂非懂,但不敢违逆神子命令,只说自己就在附近流浪,不会跑远,也不会加入其他流民部落,只等杨衍来赦免他的罪。杨衍留匹马给哈克,道:“你是流民,没有坐骑不方便,这马留给你。”又拍拍他肩膀,抱住他,嘱咐道,“小心点,别被抓走。”

    哈克笑道:“神子放心。我是草原上的暴风,谁也抓不着。”说完下跪,双手伏地为杨衍送行。

    杨衍与王红同行,又提起抵达奈布巴都后的事,王红说以自己身份,未必能见着古尔萨司。但她会想办法,重点是,古尔萨司会不会接受杨衍萨神之子的身份。这需要先跟杨衍套好说词。

    “不用想在古尔萨司面前装神弄鬼。”王红道:“你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由我来说服古尔萨司。你配合就好。遇到其他人时,你不要漏怯。”

    沿路上,两人套了几十种状况,说词,反复练习,直到严丝合缝。当然当中少不了争执。杨衍发现越靠近奈布巴都,王红脾气越见古怪,时而笑时而怒,有时又愁容满面,时不时打量自己,欲言又止,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两日后,两人走至一片青稞田间,周围绿海荡漾,杨衍见这作物似麦又非麦,问了王红才知叫青稞。

    王红咬着下唇道:“这里就属奈布巴都,我家就在附近,我想先回家看看。”

    杨衍道:“想回家就回家,我拦着你,你就不回吗?”

    王红冷哼一声道:“我就问个过场,你还当真?”

    两人走过青稞田,来到一处村庄,皆是泥屋草顶,比巫尔丁的村庄还贫困。四五十间屋子零落分布,不见男丁,妇女与孩童不是在推磨便是结绳揉皮缝制物品,要不就是不知煮些什么东西。当中唯有一间砖砌大屋,但门口无火把。王红左右张望,杨衍见她眼眶泛红,嘲笑道:“别在这哭了。跑快点,免得眼泪憋不住。”

    王红快步走上,杨衍跟在她身后,妇女见两个陌生人进村,都觉讶异。王红跑至一处人家门口,一名妇人正在结绳,见有人走近,抬起头来。王红喊一声:“娘!”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那妇人先是一震,颤着身子起身,唤道:“娜蒂亚?”

    王红扑上前,将母亲紧紧搂住。杨衍见她们母女重逢,王红一脸泫然欲涕,正要开口嘲笑,声音还没出来,眼泪先流了下来。

    这一哭,顿时收拾不住。王红原本要哭,见杨衍泪流满面,讶异问道:“你哭什么?”

    杨衍心情激动,倔强道:“关你屁事!”扭过头去不住擦拭眼泪,又觉丢脸,只怪那眼泪汩汩留下,擦都来不及。这模样把王红给逗乐了,讥笑道:“快进屋里,大白天丢人呢。”

    杨衍被她激得咬牙切齿,妇人忙将两人迎进屋内。杨衍见小屋用两条布帘隔出三层,最外那层便是客厅,里头两个是房间。胡乱组装的矮桌前搁着三块大石当椅子,屋里堆满大量枯草与杂物,周围弥漫着野草、泥土以及兽粪的味道。

    这比巫尔丁部落的屋子还简陋。

    “你怎么回来了?”王红母亲又惊又喜,问道,“关内派你回来传消息?”又看了一眼杨衍,问道,“这人是?”

    杨衍擦了眼泪鼻涕,走上前道:“我叫杨衍,是王姑娘的朋友。”说着望向王红。

    王红的母亲道:“我叫米拉,汉名叫林喜来。你叫我伯母就好。”米拉见着杨衍的红眼,吃惊问道:“你这眼睛……你……你……”

    王红道:“他是我从关内带回来,要见古尔萨司的人。”

    米拉更是吃惊,道:“你……你说什么?你想见古尔萨司?你这身份怎么见得着他?”

    王红怕母亲担心,隐瞒私逃之事,只道:“娘,别问这么多,坐下歇会。”

    米拉道:“你爹回来可得开心啦。”说完红了眼眶,擦了擦眼角道,“我去弄些吃的招待客人。”

    王红忙拦住母亲,杨衍也推说不用。米拉问起王红在关内的事,王红说等爹回来一定又要问,不如等爹跟弟弟回来再说。杨衍见她们说起家事,自己一个外人尴尬,推说要休息,在布帘后寻个位置倒地就睡。

    等到黄昏时,米拉去张罗晚餐,王红唤醒杨衍,道:“我爹跟我弟要回来啦,幸好这几年没大事。”

    杨衍“嗯”了一声,道:“都说到了奈布巴都,怎么这村子……干净是干净,我瞧比巫尔丁小祭的村子还破落?”

    “这里不是村庄。”王红垂着眼,“这里是奴房,奴隶居所。”

    杨衍想起王红提过她们一家是奴隶,她是为救父亲才入关作间。

    “之前的主人虐待我们一家。”想起前主人,王红咬牙切齿,“我入关后,古尔萨司把我们一家买下,送来这里为古尔萨司的远亲耕作。他对奴隶宽厚,平时也不太管理,我家在这安稳多了。”

    杨衍问道:“听起来古尔萨司是个好人?”

    王红冷笑道:“这是把家人就近监视,防我有二心,把什么英雄之路、圣路这些秘密泄露给铁剑银卫。”

    过了会,两名男子进屋。一个四十多岁,高约七尺八寸,肩阔胸厚,粗眉大目,蓄络腮胡,一条灰黑相间的粗长马尾垂到脖后。另一青年较为精壮,长相清秀,比父亲略高些,不满二十,蓬松的卷发只留到后脑,在耳上修剪整齐。

    两人显然累极,一进门,话都顾不上说就脱下衣服擦拭满身大汗。米拉连忙喝止,拉着这对父子去见女儿。

    杨衍见这父子左臂上都有烙印,那是团火焰锁链相互纠结,绑成一个中空圆球模样。颇为奇特,想了想,似乎跟自己手上那颗针球有点像,就是少了火,再把针换成铁链交缠。只是不知道这烙印是什么用意?但眼下家人相认,不好打岔。便不多问。

    王红父亲听说女儿回来,又惊又喜,抢上前仔细端详。王红离开时才十二三岁,如今已是成人模样,只是依然是那眉眼,他忍不住伸手摸她脸颊,道:“这都八年……九年……长这么大了。”又摸摸她的头,道,“高了不少。”

    对比父母的激动,王红弟弟却只站在一旁擦汗。王红喊道:“过来让我瞧瞧。”弟弟才不甘不愿走上前去。王红离开时弟弟才十岁,身材容貌变化比姐姐大得多。王红伸手比比身高,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问道:“怎么不叫姐姐,哑巴啦?”

    “大姐好。”王红弟弟扭捏着喊了一声,不甘愿似的。王红愠道:“怎地叫声姐姐要命似的,就盼着我别回来啦?”

    王红父亲笑道:“那真不是,你走后,他天天哭着找姐姐,晚上都睡不好,还想逃走去找你,好容易才劝下,只差没拿绳子绑了。”

    王红弟弟红着脸大声道:“没这回事!她时常欺负我,谁挂念她!”

    “小时候的事你还记挂着。”王红掐了弟弟手臂一把,“小心眼。”

    弟弟甩着手臂,怒道:“说了几次别掐我!”

    王红骂道:“我是你姐就能掐你!还是现在长个子,力气大,想打姐姐?”

    弟弟骂道:“见你是女人,让着你!”

    米拉笑道:“别顾着耍玩,有客人呢。”

    父子二人这才注意到杨衍站在一旁,见着他那双红眼也是一怔,当下各述了姓名。王红父亲叫蒙杜克,弟弟叫巴尔德,两人俱无汉名。原来奴隶姓名是由主人赐予,王红外公因罪被贬为奴,因此米拉还留着未被贬时的汉名,蒙杜克与巴尔德的汉名早已佚失。杨衍这才知道王红原来不姓王,那只是她寄住那户人家的姓氏跟化名。

    房屋狭窄,五个人直把客厅挤得满当。巴尔德坐到垂帘边,蒙杜克想祝贺女儿归来,拿出几年前获赏的劣酒招待。

    米拉问起王红在关内的经历,王红说自己走过英雄之路,被接应到甘肃王姓人家当女儿,之后进入昆仑宫。这一讲就没停下,杨衍难得享受天伦之乐,虽是外人也觉温馨。

    王红故事只说个大概,忽然听到急促敲门声,蒙杜克怪道:“这都天黑了,还有谁来?”

    他还未开门,破木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外头站着七八个壮汉。杨衍见这些人身穿皮甲,手持长刀棍棒,心中一突,握住弯刀,只怕又生什么意外。

    蒙杜克起身恭敬道:“布特什长,请问有什么吩咐?”

    布特什长看向屋内一眼,也不用环顾,就这么个小地方,一眼就瞧见王红与杨衍,指着两人问道:“我听人说奴房来客人,他们是什么人?”

    “这是我女儿娜蒂亚跟她的朋友杨衍。”蒙杜克恭敬回答。

    “你女儿?有这回事?是谁的奴隶?”

    蒙杜克答道:“她是平民,不是奴隶,古尔萨司赎回她的身份。”

    “古尔萨司?”布特什长语气怀疑,显然不信。他指着王红道:“起身,翻出左耳,露出左臂!”又指着杨衍,“你也是!”

    杨衍瞧他嚣张跋扈,心中不满。王红先站起身来,将外衣脱掉,挽起袖子让布特检查,又转过身让他瞧自己耳后,并示意杨衍照做。杨衍不知其意,只得起身照做。

    王红道:“我们身上没有奴印。我是火苗子,奉了古尔萨司的命令,刚从关内回来。这位是贵重的客人,我先回家,明日一早便求见古尔萨司。”

    布特什长哈哈大笑:“就你也想见古尔萨司?”他身后的随从也笑了起来,态度甚是轻蔑。布特什长道:“你们既然是平民,为什么来奴房?他们是古尔萨司的财产,不允许你们碰触。”

    蒙杜克道:“布特什长,我女儿离家多年,还请体谅些,天都黑了,让他们留宿一晚。”

    巴尔德也起身道:“布特什长,我家草绳结得比别家快,种的地大,收成又好,安分勤奋。能否让姐姐住个一晚?一晚就好。”

    “要不是看你们勤奋,早挨打了。”布特道,“这事你们能作主?奴房是外人随便能来?有主人允许吗?”

    杨衍见他气焰嚣张,越听越不是味,只是忍着。王红道:“我明日一早就到奈布巴都卫祭军所,什长……”

    “不能等明天,现在就去!你不去,我押着你去!你说你是火苗子,是不是真的,卫祭军会查证!”

    王红无奈,她离家八年,这才跟家人见上一面,话都没讲上几句就要离开。她是私逃,这趟回奈布巴都吉凶难料,原想与家人多聚一天也好,却连这一天也难,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听话。杨衍虽然不忿,也只能照做。

    当下八个人四前四后,押着杨衍与王红到了村里唯一的砖屋。王红疑问:“不是去卫祭军所?”

    布特什长骂道:“这都什么时辰?太阳都落山了!”

    杨衍忍不住道:“既然得留在村里,为什么不让她跟家人多聚聚?”

    布特什长瞪视杨衍,王红道:“他是古尔萨司的贵客,你别得罪他。”

    布特摸摸下巴,他虽不信,但也不敢造次,将两人带入砖房。原来这里住的是看守奴隶的卫队,还有两间专关不听话奴隶的牢房,他将王红与杨衍关在一间牢房里。

    杨衍见王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知道她心里难过,安慰道:“没事,等事情完结,你跟家人有的是时间。”

    王红摇头道:“你什么也不懂。”

    杨衍心中起疑,正要再问,王红道:“睡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布特就将杨衍与王红押往奈布巴都。这趟路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杨衍远远便见到房屋林立,走到近处,见房屋多是砖砌,只有少数木造,屋外许多摆饰,墙上用漆上过色,虽比不得中原雕梁画栋精细,比起杨衍之前经过的许多部落已是天壤之别。

    这奈布巴都竟无城墙防御,只有不断往外扩建,一层又一层的住房。布特押着杨衍来到卫祭军所,用杨衍的话来说,那是一间大庄园,但与中原的庄园截然不同。有两座高达四五丈的弧形尖塔,像是……牛角?泥黄色的围墙上缘凿出许多装饰的孔洞,墙面则画上许多相互交错、大小不同的圆形,圆的边上有角,杨衍想了半天,才知道那代表太阳。

    他还来不及细看就被带进卫祭军所,与王红被安置在一个大房间里。

    “你以前见过古尔萨司吗?”杨衍问。

    王红摇头:“古尔萨司哪这么容易见着。用关内的说法,他身份大抵就是九大家掌门,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别拿九大家恶心人。”杨衍道,“除非他也是个畜生。”他想起一事,又问道,“可你不是说,你一家人都是古尔萨司赎回的?”

    王红摇头道:“这事一言难尽,之后再说。”

    杨衍道:“那就别多想,咱们演练过,见招拆招就是。”虽然王红在外人面前说得笃定,但杨衍知道,王红只是放手一搏。她不过是个细作,而且身份低下。

    王红咬着下唇,道:“我知道。”她心中忐忑,自己私逃回关外,如果杨衍不能为她带来戴罪立功的机会,立刻就得死。

    怕只怕自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她得想办法说服接下来见到的人,让她有机会在古尔萨司面前献策。

    两人就这样不安地等了许久,终于有人来见他们。那是一个长相斯文,有着棕色头发与黑眼珠的中年男子。关外有许多不同颜色的头发与瞳孔颜色,杨衍早已见怪不怪。

    他们两人想了很多借口,见人来到,王红正要开口,就听对方说了一句话。

    “你是娜蒂亚?”对方问,“古尔萨司说,他想亲自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