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九十年四月 春
初春正暖,和风宜人,白马寺中,僧人携妻抱子,言笑盈盈,或参宝殿前佛像庄严,或赏院外海棠花开——当真一幅不伦不类景象。
“你瞧这什么模样,成何体统!”觉如放下窗门,索性眼不见为净。
“师父,窗户都给你关上了,要我瞧啥?”萧情故甚是无奈。
“寺庙本是佛门清静地,和尚挽着娘子,旁边还有个孩子喊爹,这还不够荒唐?这还算什么和尚!”觉如坐回月牙桌前。萧情故很是尴尬,道:“还没跟您说,我媳妇快生了。”
觉如大喜:“你这小子要给师父添个徒孙?过些日子带给师父瞧瞧!”
萧情故苦笑道:“我也当过和尚,师父让个孩子叫爷爷,不也尴尬?”
觉如道:“这不同,你都还俗了。”说完叹了口气,骂道,“教你勤奋不勤奋,你要认真点,早混个住持当当了。这下好,不在少林当住持,跑去嵩山当人家女婿、刑堂堂主。你说,你这不是给师父添堵?”
萧情故就怕他师父找这碴,忙把礼物递上道:“这是崂山茶,知道师父爱喝,特地带来孝敬。”
觉如随手将礼物往月牙桌上一放,屈起一条腿踩在椅沿,歪着身子,侧过头问道:“你都几年没来了,这么勤奋,亲自大老远从济南来送礼物?”
“济南到泽州也不远嘛,有空当然要来找师父亲近亲近,尽点孝心。”
“孝你个孙子!以前文殊院到观音院那点路也不见你勤快!我说礼物也不用了,你转过身去,让师父在屁股上踹两脚,权作赔罪!”
“师父,你别一见面就惦记着徒儿屁股,让不明就里的听到,有失清誉,有失清誉。”萧情故苦着脸道。
觉如笑骂:“又耍嘴皮子!说,该不是来问少林下令撤了那个谁仇名状的事?”
嵩山对李景风发了通缉与仇名状,却被少林取消,少林近五十年未干预嵩山政事,这举措果然引起嵩山不满,让嵩高盟又蠢蠢欲动起来。萧情故毕竟出身少林,取名萧情故,便是不忘旧情,只是嵩山与少林关系一言难尽,于他更是一言难尽。嵩山是他妻家,少林是他出身,于公于私都关心,这才趁着觉空首座参加昆仑共议,特地来见师父。
“我去年拔了嵩高盟的领头,让嵩高盟元气大伤。觉空弄了这一手,不是给嵩山添堵吗?”萧情故如实以告,“掌门也有些不高兴。”
这是他来见觉如的主因,探听一下情况。觉空敲山震虎,是否意在沛公,想对嵩山下狠手?
觉如摸着下巴,道:“就算觉空别有用意又怎地?嵩山还是归着少林管。你在嵩山混得好些,把苏亦霖斗垮,以后掌门就是你的。把嵩山管好,断了他们念想。”
当掌门这么累的事,自己是绝计不干的,不过若这么说,又要被师父骂懒惰,萧情故于是道:“师父,嵩山跟少林的嫌隙不是几年间就可以化消的,要这么容易,正俗之争早解决了。缓着些,等把嵩高盟那群乱党都给铲除了,内外都好使力。”
“行吧。”觉如挥挥手道,“泽州离着嵩山千里远,你师父我现在又不是四院八堂的住持,消息没这么灵通。不过你二师兄还在少林寺,我让他想办法帮你打听打听,有什么动静再派人通知你。”
“那就劳烦师父了。”萧情故拱手致谢。只听觉如又道:“你自己也注意些,苏长宁这几年看着安分,他若真安分就好,若是不安分,你也别忘记你是哪里出身。”
萧情故耸耸肩。他这师父虽是正僧,可不是文殊院那几个不问世事的首座住持,务实得紧,既然师父答应了替他留心,这话头他不想继续了。
却还有一事是萧情故介意的。“我听说少林开了妓院……”他小心翼翼问起,深知这个话题必然引起师父不悦。果然,觉如笑容立敛,一脸阴郁。
“觉见方丈的性子……怎会答应这种事?”
“什么他答应,这主意就是他提的!”觉如怒道,“去年我特地赶回少林,跟他大吵了一架!”
“觉见方丈提的?”萧情故愕然。他深知觉见性格最是刚正不阿,想不到竟然是觉见提起的。虽说觉见也有世故之处,懂得进退转圜,但主动提起开妓院,这……也太匪夷所思。于是又问:“觉观首座不反对?”
“这把窝里刀专捅自己人,这不,就挨了他一刀。他是赞成的。”
萧情故更是讶异,想了许久,问:“觉见方丈怎会想干这事?”
“方丈说,欲是本性,防堵不如疏洪,开个方便法门,让俗僧易于行事,也免得那些俗僧在九大家到处丢脸。有弟子说这是方丈打算改掉非僧不能入堂的规矩,所以这半年多来对俗僧格外优待。”
觉如指着窗外:“你自己瞧瞧,寺里都成什么样子了!”
改掉俗僧不能入堂的规矩?这挺好,萧情故想着。但师父一定不赞成。少林要是让一群俗家弟子把持,肯定能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但前任觉生方丈不敢更动的规矩,觉见竟然有此魄力,难道他当真要改革少林?确实难以置信。
“有件事你应该会有兴趣,明不详回来了。”
一听到明不详,萧情故跳起来:“那妖孽回少林了?”
“听说他只回来七天,就跟方丈密谈了七天。”觉如沉思片刻,显然也怀疑觉见大异寻常是否与明不详有关,“他离开少林,方丈就定了这些新规矩。”
“这事若跟明不详有关,就没这么简单了!”萧情故想着,但他实也拿不出证据指证明不详。他正琢磨要不要提起明不详偷学易筋经的事,这事需有证人,李景风还被通缉着,得把人带到少林寺指证。再说,李景风自己也偷听了易筋经,送到少林不得赔上一条命?
他默默摇头,这行不通,还不如不说,但还是需提防,于是道:“师父,我觉得这事不简单。”他想了想,接着道,“我不知道明不详搞什么,但只要有他,肯定是坏事。”
觉如叹道:“觉见都中邪,我都有些信你了。”
“把师兄们都调来山西。”萧情故道,“若有意外,师父也有信得过的人。我在嵩山帮师父照应。”
觉如笑骂道:“呸!师父还要你照应?行了,等你生了儿子,带来给师公抱抱。”
萧情故笑道:“说不定是女儿呢。”
觉如摇头道:“女儿不好。若是儿子,师公亲自教他功夫。”
萧情故笑道:“师父偏心。”忽地又想起一事,心下暗忖:“当初那妖孽跟那位谢公子都让我去嵩山,这当中又有什么计较?”
他越想越不放心,道:“师父,我在聊城、安德多驻守些人马,你有需要,尽管往嵩山过来。”
觉如摆手道:“行了,别担心师父。”
师徒俩几年未见,当下又聊起少林与嵩山近况。萧情故多住了几天,这才赶回济南。
※
傅狼烟已经六十四了。
他是太乙门弟子,一百多年前,太乙门还是武当旁系,昆仑共议前,太乙门脱离武当,投入同为道门一脉的青城麾下。傅狼烟二十五岁艺成后就进入刑堂,从奉节刑使一直做到青城总刑堂堂主,不仅看着沈庸辞继位,也看着沈玉倾兄妹长大,是地地道道的三代老臣。
如果没意外,明年便是他致仕的年纪。不知怎地,打从彭老丐六十五岁封刀后,最晚六十五岁致仕像个不成文的规矩,九大家的老臣到了这年纪都会自请归老,彷佛像被人指着鼻子骂:“彭老丐六十五都封刀,你什么玩意,年纪到了还赖着?”当然,致仕归致仕,是否真归老又未必,有些耆老回到自己门派,还是管着地方上的事。
不过傅狼烟是真想歇息了,即便他年高德劭,现今的太乙门门主还得叫他一声师叔,但他还是想回家乡含饴弄孙。四十年兢兢业业的刑堂日子,他虽然不敢说青天再世,但也极力做到勿枉勿纵,若不是这般信得过的人品,当年雅爷的案子也不会着落到他头上。
只要再一年……
这一天,整个巴县一夜间浮躁起来,刑堂几乎倾巢而出,傅狼烟收到消息后,亲自来到巴县刑堂坐镇。
宋从龙不只是四方门门主。说起来四方门不过是巴县一个在地门派,要在别的地方上还能管些事,在青城脚底下,什么都不是。但宋从龙是巡城总领,负责调派巴县所有巡守,加上这是天子脚下,发生了这等大案,能不紧要?
傅狼烟带着毛堂主即刻赶往宋宅问明案情。宋从龙是卯时遇刺。他向来有早起散步的习惯,沿着宋家大宅走到竹云寺,天色还暗蒙蒙的一片,一条人影就从竹云寺中一跃而出,挥刀向他砍来。这人武功极高,宋从龙拔刀应战,只能竭尽全力抵抗,大声呼救,但附近却无巡逻。他腰间、大腿、手臂各中一刀,又遇到附近闻声而来的门派弟子,这才勉强逃生,那刺客却是逃远了。
傅狼烟问了刺客形貌,是蒙面夜行衣,难以分辨。宋从龙只说那人右手腕被他砍了一刀,毛堂主就以这个为线索,开始搜查全城百姓。
“卯时城门未开,刺客还没出城!”傅狼烟即刻下令,对进出城门的人严格盘查。
问完案情,傅狼烟就收到沈玉倾的传召,他即刻赶往钧天殿,将这件事禀告沈玉倾。
“青城的大将在巴县被人刺杀?”这位斯文的世子语气罕见郑重,“傅老,这不是小事!有线索吗?”
“目前往私怨上查,宋总领总有几个交恶的人。”傅狼烟恭敬回答,“不过,卑职认为不该是青城门人。”
沈玉倾点点头:“宋总领武功不差,只伤了刺客手腕,自己却受了重伤,有这等功夫的人不会没名没姓,应当领了要职,没必要为了私怨冒险。”
傅狼烟道:“所以卑职推测,应是夜榜所为。”
“又是夜榜?”沈玉倾皱起眉头。
傅狼烟恭敬道:“卑职已下令严加盘查,只要抓到凶手,或许能套出幕后指使。”
“只是盘查够吗?”沈玉倾霍然起身,“两年前点苍使者一案还没破,今天夜榜又在青城行刺!这里可是巴县,当着我们的面横着来了吗?”
傅狼烟第一次见少主这么生气,不禁一愣。
“传我命令,巴县封城!”沈玉倾道,“不许进出!”
傅狼烟大吃一惊,忙道:“少主,这太扰民!”
沈玉倾挥手道:“巴县有多大?凶手就在城里,一个一个查,也要把人查出来!”
傅狼烟正要再说,沈玉倾已挥手命他退下,无奈之下只得告退。他心中纳闷,向来最是温和的少主怎会突然如此激进?巴县封城,这得多扰民?但掌门跟雅爷都不在青城,这……还有谁能劝得了少主?
“不如找楚夫人说说,她能劝少主……”他正想着,马车还没出吉祥门,就见着迎面而来的另一辆马车。对面车夫勒了缰绳,问道:“是傅堂主吗?”
傅狼烟喊停了马车,对面的车厢掀开了帘子。
“谢先生?”傅狼烟忙掀开车帘下车。这位卷入福居馆命案的谋士这两年备受器重,常跟在少主身边。他确实有本事,打从他来之后,少主的政事处理更加精细且有条不紊。
谢孤白拱手行礼:“傅老是为了宋总领遇刺一案来见公子吗?”
“消息也太快了,我前脚才刚踏出钧天殿,谢先生就知道了?”
“只怕现在全巴县的人都知道了。”谢孤白道,“你见过公子了?公子有什么交代?”
“有一件事,还望谢先生劝劝公子。”傅狼烟犹豫了一会,能劝得了公子的,除了楚夫人,或许就是大小姐跟眼前这位谢先生了,“公子下令封闭城门,要抓凶手。”
谢孤白诧异道:“这也太扰民了。再说,这不是反倒惊吓百姓?”
傅狼烟拱手道:“谢先生,公子向来听你的话,你劝劝他?”
谢孤白想了想,缓缓道:“这不符合公子的性格。傅老,你可曾想过,为何公子这么着急?”
傅狼烟想了想,问道:“因为掌门不在?”
“雅爷也不在。”谢孤白道,“借一步说话。”
傅狼烟会意,两人走至道旁,确定车夫听不着,谢孤白才道:“公子还有个外号,傅老应该听过。”
傅狼烟一愣,以一个微微的、不算肯定但又暗示肯定的颌首代替回答。他听过沈玉倾“绣花枕头”的说法,但他自小看着这位公子长大,明白他的能耐。一个人如果善良又找不着缺点,最常被指责的就是懦弱,但他是明白人,那张斯文俊秀面孔下的仁慈绝不等于懦弱,更不代表无能。
沈玉倾只是用宽大代替严厉,用软言代替恶语罢了。
“这两年,雅爷的政务渐渐交给公子打理。现在掌门不在,雅爷也不在,青城却发生了这等事。”谢孤白问,“若是没办好,让凶手逃走,傅老,青城子民怎么看这件事?”
傅狼烟摇摇头,道:“若说别家公子会在乎名声我还信了,公子他……不是会介意这种事的人。”
“那是以前他还不用担起青城的责任。”谢孤白道,“他现在是储君。两年前办不好的事,现在又办不好,雅爷回来了会怎么看?他一不在,青城就出事了。”
傅狼烟默然半晌,道:“我明白了。”
“下月七号是公子生日,估计掌门与雅爷也差不多该回来了。”谢孤白道,“傅老,还有半个多月,把这案子解决,就当是给公子的寿礼吧。”
“出城。”傅狼烟对着车夫道,“到刑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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