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花在沈未辰左肩处炸了开来,几乎同时,明不详左肩也喷出一道血箭,前后通透。
没打中要害!李景风在这瞬间终于射出了去无悔,仍来不及阻止明不详。
明不详上身后仰,翻身后跃,双足落地。沈未辰惊呼一声,从马上摔下。她功夫实高,虽伤不乱,半空中扭身侧翻,安然落地。
适才见到银光的瞬间,沈未辰立即举凤凰迎击,间不容发的一瞬,竟被她架开锁链。也不知明不详这一记打偏是因为去无悔还是沈未辰及时格架,又或者两者皆有。
李景风勒紧缰绳,马人立起来,他心急之下,用尽全力,坐骑被他扯得歪斜,扑倒在地,李景风险些被压住,狼狈下马。他一站稳,就见明不详不住甩手,寒光又往沈未辰胸口扑去。沈未辰左臂受伤,仅以右手格架,锵锵声交响不绝,李景风虎吼一声,拔剑杀去。
明不详将不思议甩得如流萤飞舞,周身光芒闪闪。在他运使之下,那锁链有如活物,时而曲折,迂回进攻,时而直击,却猛然急转,招招觑准沈未辰要害处咬去。沈未辰格挡如电,峨眉刺短而险,两人相距约摸一丈,无论明不详怎样变化莫测,始终逼不近她身前三尺。
这一男一女指不定便是当世武学天分最高的两人。若有他人在,也难想象这等年纪的青年能有这番精彩交锋。然而沈未辰峨眉刺是双手同使,明不详的不思议却是单手甩刀,两人同时左肩受创,单手对战,沈未辰打了更多折扣。更且不思议是远兵,凤凰却是短兵,又失了先手,若不能逼至明不详身边便无胜算。
李景风抢至近处,大喝一声,一招“一骑跃长风”,剑光罩住明不详周身。沈未辰大惊,喊道:“小心!”
声犹未落,李景风左腰右腿就是一疼。以他目力,虽看清了不思议走势,但那诡谲怪异的路径却非他所能预测。那刀尖明明指向胸口,却忽地下落斩他左腰,有时明明锁链甩向沈未辰,刀尖却回头咬来。但他气血上涌,管不上这许多,脚步不停,第二招“暮色缀鳞甲”已刺向明不详。
可刚逼至明不详身前,明不详猛然抽回锁链,缠住李景风小腿一抽,李景风仰身摔倒在地,不思议自他脚底猛然扑起,刺向胸口。
李景风武功虽低,却能使明不详分心,就这一抽一缠,让沈未辰得了喘息空间,脚尖一踮,身子如电窜出。这是大好时机,明不详兵器缠在李景风身上,攻他不备便能逼他撤手,沈未辰却抢至李景风身前,峨眉刺一点,“锵”的一声将不思议点开。她不知何时已将凤凰尖端木塞拔开,露出前端玄铁,显然将此战视为生死之战了。
李景风刚逃过一劫,脚下一紧,一道巨力将他拖行,他忙将初衷插入地面,奋力抵抗。初衷被掰得弯曲如弓,忽地脚踝一松,不思议又扑面而来,飘忽不定。沈未辰凤凰连点,又是几声兵器交击声响,也不知救了他几次性命。
李景风隐隐觉得明不详并不想杀自己,这攻势只是为了误导小妹,忙喊道:“别管我!”
果然,这一拖延,明不详又拉开距离,不思议转而袭向沈未辰胸口。沈未辰心知久守必败,却也只能咬牙苦撑。
李景风看出这一丈距离便是关窍,觑准不思议走势,将初衷递出,却不是去格匕身,而是扰他锁链。
长剑触到锁链,李景风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初衷脱手飞出,落在地上。不思议攻势又滞,沈未辰娇叱一声,俯身前冲,逼至明不详身前,峨眉刺戳向他小腹。
明不详腰腹一缩,凤凰一戳落空。他右手接过不思议,刺向沈未辰后背。沈未辰不让他抽身,扭身避开,又刺他面门。明不详将不思议当作短兵,两人近身搏斗起来。
这一番搏斗又不比之前,沈未辰已逼至能伤明不详的距离,两人互有攻守。明不详那柄不思议时如短刀,时如短剑,有时又如峨眉刺勾挑,花样繁多,变化万千。沈未辰衣袂飘飘,如穿花拂柳,绕着明不详打转,用身法困住他退路。
李景风拾起初衷,想要帮忙,却不知如何介入,只怕又与方才一般,反要小妹救援。他见两人斗得紧密,去无悔虽还剩下一支,却可能误伤小妹,不敢激发。
忽见沈未辰左臂渗出血来,原来不知何时,沈未辰已中了一刀,正紧皱眉头。或许招式上两人不分高下,但内力已见高低,每一次兵刃碰撞,沈未辰都感受到一股巨力,她虽能撑持,体力消耗却远超预期,又不能放慢速度,加之左肩剧痛,一旦战斗时间拖长,她更无胜算,只能以快打强,这样的打法让体力消耗更剧。
反观明不详,仍是一派宁静祥和,左肩伤势于他恍若无觉,每一招都指向沈未辰要害,每一招都足以致人死命。即便沈未辰寻着破绽攻入,明不详脸上也没有一丝惊慌,他自身就宛如另一柄不思议,一招一式都精确且无情。
若不是沈未辰八岁才被允许习武,若不是家人总不让她专心练功,若不是因为她是姑娘,家传的三清无上心法只能学至二品,或许今日的内力比拼不会落尽下风。但此时说这些都无用,自沈未辰落马至今,交战虽不过一刻钟,每个呼吸却都生死攸关。李景风越看越是焦急,紧握初衷,怒喝道:“明不详!你想见什么佛什么鬼,冲着我来就好!”
“景风兄弟很关心你。”明不详用只有沈未辰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此时他竟还有余力说话,“不过他帮不了你。”说着一刀刺向沈未辰胸口。
沈未辰觑得奇准,凤凰横插,穿过不思议当中镂空,用力一扳,想靠着吃力较轻的优势震开不思议。谁想,两支兵器急速划了几圈,两人真力激荡,却是沈未辰虎口一震,凤凰脱手,明不详趁势直入,不思议插入沈未辰小腹。
血瞬间染红了棉袄。
沈未辰的棉袄,与明不详的棉袄。
“不用他帮忙,我就够了!”沈未辰嘴角噙着血,手里握着另一支凤凰,一端同时戳入明不详小腹。原来她知道斗力不及,故意松手放开兵器,去取另一支凤凰,就在明不详得手之际,反手插入他小腹,拼个同归于尽。
此时此刻,明不详这刀若继续推进,也会被凤凰穿透自身,他静静看着自己小腹间的凤凰,像是感受进入体内的兵器深浅。沈未辰知道这还不足以杀死对手,不顾自身伤势,将凤凰猛地向前一送,就要戳穿明不详小腹。
明不详放开不思议,向后急退。沈未辰知道自己重伤,鼓足全力拼这最后一击,力求与敌俱亡,亦向前急扑。就在这一瞬,明不详猛拉锁链,抽出不思议,将一大片鲜血自沈未辰身上带出,同时举起拇指中指,轻扣成圈,拈花弹指,一股无形指力旋即弹出。
拈花指!
沈未辰气息一窒,眼前一黑,一扑之力顿时消散。她知道自己已无能幸免,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将峨眉刺往前多送出几分,随即摔倒在地,鲜血不住涌出。
明不详退开几步,看着插在自己小腹上的峨眉刺,又抬头看向李景风。
这几番交锋惊心动魄,却只在电光石火间,等李景风看明白时,小妹已躺倒在地,再也不动。
他只觉不可置信,宛如被人在脑门上重重敲了一记,眼中火热,唇干舌燥。他往前迈了一步,膝头却猛地一软,险险跌倒,可此刻他哪管得着自己是不是脚步踉跄,飞扑过去,颤抖着扶起沈未辰。
只见沈未辰一张俏脸又白又紫,哪见往时娇艳?小腹上的血水更是像打翻的汤水似的,看起来薄薄一片,却不断朝着四周无规则地蔓延扩散。李景风赶忙按住伤口,想替她止血,血却从指缝中不听话地溢出,反倒像是他把这些血给挤出来似的。
“小妹!……小妹!”李景风唤着,却是声音嘶哑,口齿不清,自也等不来回应。他伸手去探,冰冷的指尖感受不到一丝鼻息,沈未辰原本红润的左边脖子上多了一块铜钱大小的淤青,那里……感觉不到脉搏跳动。
这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了出去,李景风宛如梦游,魂魄晃荡着飘在空中,好像在旁观着这一切,只觉很不真实。他慌忙脱下棉袄,盖在沈未辰逐渐失温的身躯上,也不顾冬日严寒,奋力自中衣上撕下布来,去裹沈未辰流血不止的伤口。
白布很快被鲜血浸透,又有源源不绝的血渗出来,堵也堵不住。李景风低声唤着沈未辰,双眼瞪得血红,死死捂住那处伤口,仿佛只要这血止住,沈未辰就会醒来似的。
可血止不住,沈未辰也没有醒来,李景风神思飘忽,只觉眼前一切都那么荒诞不经。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事他一点也不愿去想,他只要小妹醒过来,只要小妹醒过来……
“这样是不行的。”忽然,一个声音撞进了他飘忽的意识里。这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淡漠,说话的人不带任何感情,可这平淡语调此时却如一把最尖利的匕首,陡然刺破李景风飘摇不定的心神,李景风只觉全身都似瞬间炸裂了般,霍然站起身来。
“明不详!”他听到自己大喝一声。他感觉到手里握着剑,那是沈未辰赠他的初衷。他挥剑砍向那个人,视野摇晃,几乎看不清对方身影,只一剑接着一剑挥出,毫无章法。
报仇?不,他并不想报仇。或者说,此时此刻,他根本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能想。
他挥着剑,魂魄却似早已丢了,丢在了了无生机的沈未辰身边。他不懂,也不想懂,为什么明明是他在挥剑,每一剑却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一般,痛得无以复加。
也不知这样狂挥乱砍了多少下,那些剑光都被轻轻巧巧闪了开来。忽然,手上力道一滞,剑尖仿佛刺中了什么东西,李景风只见眼前红光闪烁,又是那该死的血,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道大力忽地撞来,他连人带剑被掀了开去。
只闻一个又惊又急的声音喝道:“景风兄弟,你做什么?!”
那是杨衍的声音,李景风被这一喝,总算被从疯狂中唤回一丝神志,这才看到明不详胸口中了一剑,血流如注。
乍然看清明不详身影,李景风脑中又是轰然一声炸响,提剑再度冲上。杨衍不明所以,慌忙挥刀格挡,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明兄弟?!”
“他杀了小妹!他杀了小妹!”李景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止不住的泪水让他更疯狂地挥剑砍向明不详。明不详也不闪避,杨衍拦阻不及,这一剑刺入明不详左胸,明不详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杨衍横挡在李景风与明不详中间,只觉焦头烂额,不住架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他跑在前头,猛一回头,察觉李景风等人没跟上,又等了一会,见无人追来,担心有变,这才策马赶回,没想却见着李景风发狂似的要杀明不详,忙上来劝阻。
李景风嘶哑着嗓子喊道:“我要杀了他!”两人兵器不住交接,李景风此时武功高过杨衍,一招“碧血洗黄沙”,杨衍招架不住,肩上腰间各中一剑,兀自不退。
李景风见他中剑,脑中顿时清明起来,连忙退了开来,怒道:“让开!我要替小妹报仇!”
杨衍哪里肯让,横在他与明不详中间。他见沈未辰倒在地上,心中疑惑,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明不详低声道:“铁剑……银卫……怎么会来的?”
杨衍一愣,正要追问,明不详闷哼一声,晕死过去。
李景风见明不详晕厥,提剑再上,杨衍连忙将他拦住。
李景风悲愤喝道:“让开!”
杨衍高声道:“不让!你先冷静下来!说说看明兄弟为什么要杀沈姑娘!”
李景风哭喊道:“他想见佛!他杀小妹,他说执念,杀了小妹说要见佛!”他脑中一片混乱,这番话只说得杨衍一头雾水,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给我冷静点!”
李景风急道:“你别信他!他想害你,他一直想害你!他在武当救你也是要害你!他……他是个妖孽!他害死很多人了!我听萧公子说了,他时时刻刻都在害人!让你们走错路,让你们起歹心!他知道我知道了这些,才要杀小妹!他说什么见佛、执着,说他见不到佛!”
杨衍也是性急的人,急道:“他要见佛去庙里就好,跟沈姑娘有什么关系?!”
两人又缠斗几招,杨衍向来是拼命打法,但面对李景风又怎忍下毒手?大腿上又中一剑,血流如注,手中刀也被李景风击飞。他悲愤焦急,虎吼一声,不要命地向前一扑,将李景风扑倒在地,怒道:“你们都是我兄弟!我就只有你们这两个朋友,你要杀他,先杀我!”
李景风持剑在手,只需手起一剑便能格杀杨衍,他此刻疯狂,喝道:“好!我就先杀了你!”说罢挥剑砍去。
杨衍不闪不避,一双红眼瞪得斗大,眼中满是悲愤哀伤。李景风剑至中途,忽地手一软,终究不忍下手。
他将杨衍一把推倒,提剑喊道:“不要以为我不敢!”
杨衍站起身来,拉开前胸衣襟,喊道:“来啊!杀了我!你不杀我,但凡我有一口气在,就不让你跟明兄弟你死我活!”
李景风提着剑,不住喃喃道:“我要替小妹报仇,我要替小妹报仇……”要绕过杨衍,却又被杨衍挡住。
只听杨衍高声道:“明兄弟没骗过我,他是好人,他一直都在帮我!这天底下愿意帮我的还有几个?你说他骗我,有什么证据?”
证据?哪来的证据?若有证据,萧情故早揭发了他。
杨衍又道:“但是我见着了,刚才明兄弟一直不愿伤你,不然你怎是他对手?你难道不明白明兄弟不想害你吗?”
李景风心中天人交战,知道无法说服杨衍,不住想着:“难道就让小妹白死了?难道就让小妹白死了?”他提剑欲杀,却终究下不了手,嘴里不住念叨:“我不杀你……你没有错……我不杀杨兄弟……不……不……”他神智错乱至极,心中念头交缠,不能自已,终于忍不住坐倒在地,眼泪不住淌下。
杨衍心中歉然,伸手道:“景风兄弟,你跟明兄弟大概有些误会……”
李景风怒道:“叫我兄弟,就别拦着我杀他!”
杨衍知道无可转圜,只道:“我……我们先别过,等你冷静些……今天的事,我会跟明兄弟问清楚。”
问明不详?问他又能问出什么?李景风心中痛苦难当,几欲自尽,却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对着倒在地上的明不详怒吼道:“我不会再让你害杨兄弟!你要再敢害他,我不放过你……我绝不放过你!”
杨衍走至明不详身边,将昏迷的明不详拦腰抱起,道:“景风兄弟,我们……下回再会……”他话音发颤,显然也是痛苦万分。
李景风走至沈未辰身边,此时他精疲力竭,茫然跪落地面,痴痴望着沈未辰尸体,此时方知小妹在他心中分量实已远超想象。他虽已决心斩断情缘,却仍希望所爱能在天之一方幸福平安,如此便已足够。
为什么要让小妹跟着自己?为什么仇人就倒在面前,自己仍然放过?
李景风不愿再想这些,只想陪着小妹。
杨衍抱着明不详走了几步,明不详身体忽地轻轻一颤。杨衍惊道:“明兄弟?”
“压她檀中穴,为她送气……”明不详低声道,“沈姑娘还没死。”
杨衍一惊,大喜喊道:“明兄弟说沈姑娘还没死!压她膻中穴,替她输气!”
李景风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转过头去,见杨衍与明不详站在远处。此时也不辩真假,这按压膻中以口送气之法古时如《金匮要略》等书上便有相关记载,是救治溺水与悬梁之人的法门。李景风通晓水性,自然知道,忙掀开搭在沈未辰身上的棉袄,伸手去按沈未辰膻中穴,按压数十下后,又启开她嘴唇,以嘴渡气。
杨衍见他施救,本想关心,又听明不详虚弱道:“我们走吧……”
杨衍叹口气,道:“等景风兄弟气消了再说。”
他扶着明不详上马,两人一同离去。
李景风压了几次,又送了几次气,察觉沈未辰呼吸微弱,喜得险些晕了过去,忙宁定心神。他又见沈未辰衣服厚重,恐妨碍呼吸,不得已撕开她胸口衣襟,又替她按压渡气。不一会,沈未辰猛地吸了一口长气,不住咳嗽,已是清醒。
李景风激动不已,一把将她抱住,喜极而泣:“小妹!你……你醒了?!”
沈未辰醒来,只觉伤口剧痛,还没将气喘匀,就见李景风兜头扑来,将她抱了个满怀,不由得痛呼一声。李景风听见,赶忙撒手,退开少许,沈未辰抬头看去,只见他脸上横一道竖一道,花猫一般,直勾勾盯着自己,满脸喜色掩也掩不住。
沈未辰何等聪明,心思一转已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成。方才明不详拈花指劲弹来,打中她颈旁穴道,闭她气门,她虽一息尚存,但气息极是微弱,李景风慌乱之下没能察觉,这才误以为她死了。
沈未辰略略环视周遭,不见明不详身影。她先前重伤明不详,但看明不详那一指这般精准,显然犹有余力,沈未辰心中对此人着实忌惮,不由得想要撑起身来,确认此人是否真已不在附近。
她一动,牵动伤口,顿时疼得眼冒金星,跌了回去。李景风手忙脚乱将她扶住,小心翼翼扶她躺好,低头检查伤口。
先前慌乱中一番包扎,虽是缚得紧实,缠得却不免凌乱,布条被血一浸,更是惨不忍睹。李景风待要重新裹过,见沈未辰疼得脸色煞白,又不敢妄动。
沈未辰见李景风一脸惶然,眼眶通红,脸色只比自己好看不了多少,忍痛一笑,想调侃两句缓和气氛,又见他只着单衣,棉袄竟是扔在一旁,那青白面色说不得有几成是被冻的,转而问道:“冷不冷?”
李景风见沈未辰略略抬手,指着地上棉袄,这才觉出身上冰冷,赶忙拾起棉袄披在肩上。还没来得及将棉袄穿好,他一低头又见沈未辰胸口衣襟大开,脸上一红,却是担心她冻着,赶忙伸手帮她整理。
随着李景风动作,沈未辰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苍白的脸不禁也是一红,道:“你占我便宜呢!”
李景风忙收回手,红着脸道:“没!”但他此刻心情激荡不已,却顾不上解释。
“开玩笑的。”沈未辰将棉袄拉紧,问道,“明不详呢?”
李景风一听这名字,又是一阵气血上涌,咬牙道:“走了……”
沈未辰这才安心,虚弱地点了点头。她无力好奇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李景风见她重又将眼闭上,面如金纸,心知不能继续让她躺在这冰天雪地里,告罪一声,将她打横抱起。
沈未辰重伤之下无力骑马,李景风只得将她放在身前,自己驾马,沿路行去。那件棉袄终究还是披到了沈未辰身上,李景风只说自己不冷,沈未辰也未多言,过了会,扭过身来,将头靠在李景风胸口,低声道:“我想歇会……”说完闭上眼,沉沉睡去。
李景风尽量拽着缰绳,按辔缓行,行出一段距离,忽见前方驰来一骑。只闻顾青裳喊道:“终于找着你们了!”话未说完,她已觉出不对,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忙策马上前,确认沈未辰只是睡着,这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会这样?!”
※※※
“怎样了?”杨衍关心问道,“明兄弟伤势如何?”
营火摇曳,彭小丐正看着明不详的伤口。
“身上其他伤还好,肚子上这一个洞若是再深个半寸,就是重伤,要是两寸就没救了。肩膀被暗器贯穿,得休养许久。”彭小丐替明不详敷上金创药,包扎停当,接着道,“其他都是皮肉伤。胸口这一剑虽深,却也没伤到要害。”
他叹口气道:“我以为你天赋得天独厚,没想沈姑娘也是天之骄子,差不多的年纪,竟能将你伤成这样。”
“多谢彭前辈。”明不详斜靠在一棵树旁。他们没找到住所,只得在野外露宿,天寒地冻,必须靠营火取暖。
彭小丐眉头一扬,忽地问道:“那些铁剑银卫怎会找来的?”
他这一问,顿时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明不详才问道:“前辈是问我?”
彭小丐点头道:“你这样的精细人,总不会在天水露出形迹吧?”
明不详摇摇头,过了会才道:“或许真是我引来的。”
杨衍讶异道:“明兄弟?!”
“我在天水城见着景风兄弟跟沈姑娘他们,我去见了沈姑娘,问了景风兄弟的事,希望景风兄弟今日别插手。”明不详道,“以景风兄弟的性格,定然会来帮忙。”
彭小丐点点头,又问道:“你不想他插手,又何必告知他们这件事?”
“我只是想问景风兄弟的近况,但他若知我在附近,定然会找我,我自要沈姑娘替我保密。沈姑娘追问我保密的原因,不说清楚,沈姑娘未必会替我保密,谁知道……”
原来彭小丐与顾青裳躲过追兵,在会合处等杨衍众人,顾青裳将李景风所言明不详的恶行一一告知,彭小丐半信半疑,只觉匪夷所思,故意试探明不详。
明不详这番话却全无一句谎言,与顾青裳转述沈未辰的事情全然相符,但彭小丐疑心不去,又问道:“若你没露了形迹,铁剑银卫怎会找上?”
明不详默然半晌,这才道:“所以我才怀疑沈姑娘。”
杨衍“喔”了一声,问道:“为什么怀疑沈姑娘?”
彭小丐道:“沈公子与顾姑娘在江西救了我们,沈姑娘也在战场上援手,若铁剑银卫是她引来,她图什么?”
明不详又沉默了好一会,道:“沈姑娘与顾姑娘是跟着景风兄弟来救我们的,为什么一开始只来了景风兄弟,她们却到得晚了一些?”
彭小丐道:“她们是衡山首徒跟青城大小姐,身份上多有不便。”
“景风兄弟也背着华山和嵩山的通缉,还有泰山和崆峒的仇名状。”明不详道,“或许沈姑娘是想帮景风兄弟,但景风兄弟……还是给牵扯进来了。”
杨衍不解道:“什么意思?”
彭小丐却立时意会过来,沉声道:“是这样吗?”
杨衍急道:“我听不懂!你跟景风兄弟打成这样,又把沈姑娘伤成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明不详道:“沈姑娘是景风兄弟的心上人,这只是臆测,我不便多说。”
“李景风身上背着华山和嵩山的仇名状跟通缉,华山向来跟嵩山交好。”彭小丐道,“战场上我见那沈姑娘极是关心李景风,两人交情颇深。她一个青城大小姐,竟然为了一介平民冒险……这……嗯,只能说这景风兄弟定有过人之处,莫怪连三爷都看得上眼。”
杨衍昂然道:“当然,景风兄弟自然是好的,只是跟明兄弟有些误会。可这跟铁剑银卫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李景风知道了我们劫严三的事,告知了铁剑银卫,出面救了严三公子,那会怎样?”彭小丐问。
“景风兄弟不会干这种事!”杨衍断言道,“他不是这种人,绝对不是!”
“他或许不是,所以他知道消息,来通知我们。”彭小丐沉吟道,“如果是沈姑娘通知的呢?景风兄弟救了严三公子,这对华山是大恩,如果还顺便抓了我们两个,你说,这恩情能不能抵过嵩山的大罪?华山能继续通缉李景风吗?到时青城出个面,说和一下,是不是连嵩山派的通缉令跟仇名状也要一并撤去?”
杨衍惊道:“天叔,你的意思是,沈姑娘为了景风兄弟,通知了铁剑银卫?”他恍然大悟,“所以她告知景风兄弟,要景风兄弟来帮忙时,景风兄弟不但不帮华山,反而提醒我们逃走,却没想撞着了仇家,那狗娘养的饶长生!”
他细细想来,觉得甚是合理,又道:“因为景风兄弟不肯出卖我们,沈姑娘不得已,只好帮我们逃走,这蠢……”他本想骂沈未辰“这蠢娘们”,可想到她是李景风的心上人,又是为救李景风冒险,想来也是喜欢李景风的。他向来护短,自己既然与沈未辰无交情,她出卖自己也不奇怪,当下对沈未辰颇为“体谅”,后面两个字便没骂出口来。
彭小丐叹道:“沈姑娘毕竟是个姑娘,犯下些糊涂事也不奇怪。她哥在江西救过我们,不用怪她。人,总是有些私心的。”
彭小丐还待要问,杨衍埋怨道:“天叔,明兄弟还伤着呢。”
彭小丐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休息吧。”
明不详缓缓闭上眼。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为了今日的试验,与沈未辰这番交手虽然伤得不重,凶险程度只怕还在武当一役之上。若不是沈未辰最后关头选了同归于尽,那一刀绝不能插得如此精确。
也不知休息了多久,彭小丐忽地睁开眼来,起身提刀道:“有人来了!”
没过多久,杨衍便听到马蹄声响,听声音最少三四骑以上。不一会,只见六匹马向着他们远远奔来,杨衍忙也提刀戒备。
马至近前,一人跳下马来,拱手问道:“彭前辈安好?”
彭小丐见来人礼貌,似无敌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是夜榜的线。”那人道,“夜榜有请彭前辈移驾一谈。”
※※※
李景风三人的行李都丢在天水城外,一时找不到地方采买。沈未辰失血过多,伤势沉重,好容易找着一间破屋歇息,生了火,顾青裳替沈未辰疗伤,李景风在外面拾取柴火,等了许久才见顾青裳出来。
李景风忙问沈未辰伤情,顾青裳道:“刀入小腹三寸,竟然完全避开要害。”顿了顿,有些感慨道,“真是天大的运气。”
李景风却知这未必全是运气,更可能是明不详故意为之。
“那明不详实在匪夷所思。我真没想到,我们这一辈人里还有人能比妹子功夫更好。”顾青裳叹道,“当真是妖孽。”
李景风不语,顾青裳觑他脸色难看,朝屋里使了个眼色道:“柴火我来拾,你去看看妹子。”
李景风赶忙进到屋中,只见沈未辰躺在炕上闭目养神,腰腹间伤口虽被顾青裳重又裹过,仍自渗血,看得他心疼不已。
沈未辰听到声响,睁开眼来,见李景风杵在门口不动,费力抬起手来,对他招了招。李景风忙走过去,沈未辰拍拍炕沿,示意他坐下。
李景风犹豫片刻,挨着沈未辰坐下,沈未辰这才开口道:“这次吓着你了,抱歉。”
她甫一醒来,见李景风那般情状,就知此番吓他不轻,但彼时伤重无力,心思纷乱,此刻才顾上宽慰李景风。
李景风听沈未辰这么说,忙摆手道:“不是小妹的错,小妹不用向我道歉!”说着又是一个嗫嚅,咬了咬牙道,“是我没用……都是因为我,才害了你……”
“咱们这样道歉来道歉去,好像也不是个事。”沈未辰噗嗤一笑,道,“这样吧,你别怪我,也别怪自己,我俩就算扯平了。”
这算哪门子的扯平?李景风心中苦笑。他哪里听不出沈未辰是想安慰他,可此事的确因他而起,沈未辰被他牵累,他如何能不当回事?
可他也不愿让伤重的沈未辰为他多费心神,当即点头道:“好。”
“可不能只是嘴上说好。”沈未辰笑道,“得心里也好。”
“我心里哪好得起来……”李景风默默想着。沈未辰见他仍是面色郁郁,知道言语宽慰无用,非得解开心结才行,想了想,问道:“明不详究竟为何突然发难?你说是因为你,是何缘故?”
事发至此,李景风心神仍未完全平复下来,尚未将来龙去脉仔细想过。此时听沈未辰问起,他才收敛心神,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沈未辰听完,蹙眉道:“他说什么佛,我想……他或许别有用意。我佛经研读不多,猜不透,等回去问我哥,哥哥懂得多,或者问谢先生,也能弄清。”
李景风点点头,沈未辰又道:“可他为何杀我又救我,这理由我却是能猜到一二。”
这一点李景风本是百思不解,听沈未辰一说,忙问理由。沈未辰将她被明不详一指弹中,闭气假死一事说了,接着说道:“我当时那样,你若坚决报仇,杀了杨衍,说不定他立刻暴起发难,反而将你打伤,那时你就误了救我时机,假死也成真死了,他再说出此节,只怕你比死还难过。”
李景风此时方才回过神来,思前想后,顿觉十分可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沈未辰沉思半晌,又道:“我猜明不详当时没昏,只是假装而已。”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的功夫本伤不了他,他会被我伤到,是因为见着杨兄弟,所以只守不攻。我当时昏了头,竟没想到这层。”一经点通,他倏然一惊,细细想来,更觉心惊,迟疑道,“我……我觉得他不会眼看着杨兄弟死,他……他还想害杨兄弟。”
沈未辰道:“我想也是。但若你决心要杀杨兄弟,杨兄弟却被他所救,你再说他什么坏话,杨兄弟自也不会信了。”
李景风咬牙道:“这人好歹毒的心肠!”
沈未辰见李景风咬牙切齿,神情终是活络了一些,有心再活络气氛,笑道:“说起来,我虽不知他说见佛是什么意思,但说到‘执着’、‘放下’……”她俏皮一笑,道,“意思搞不好是,等我死了,你就能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了。”
话音未落,却见李景风脸色倏然一变,刚刚活泛一些的表情又蓦地僵硬,沈未辰暗道不好,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待要补救,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景风兀自怔了一会儿,忽地叹道:“小妹,这玩笑开不得。”
沈未辰想要道歉,思及自己刚刚才说过道歉来道歉去没个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场面一时尴尬,过不多久,李景风起身道:“我先出去了,小妹好好休息。”
沈未辰有心再说点什么,心里却是乱作一团,竟难得地有种有口难言之感,只得又点点头,目送李景风转身出门。
李景风来到屋外,顾青裳见他面色不好看,好像比进去之前更微妙了些,不禁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摇了摇头,道:“小妹伤重,得找大夫诊治。天水城就在附近,你们趁夜赶去还来得及,投宿客栈,也免去受冻之苦。”
顾青裳问道:“那你呢?”
李景风道:“我在城外等你们会合。放心,我自己会找地方躲藏。”
顾青裳道:“妹子听不见,你不用瞒我,你想溜走对吧?”
李景风苦笑道:“别说出来,小妹耳朵尖着呢。”
顾青裳想了想,道:“我这次带着妹子出来闯荡,没想会弄到这地步。她在华山的人面前露了脸,这事可大可小,只怕还得牵连几个门派,连衡山也可能被卷入,后患无穷。她现今伤势又重,若继续护着你,只怕加重伤势,可我若让你走了,她日后也要抱怨。抱怨便抱怨了,但我也担心你,你这功夫,真能走到昆仑?”
李景风笑道:“我都从山东走到陕西了,到昆仑也没多远,之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练功夫,练好了再出来就是。”
顾青裳咬着下唇,道:“对不住,没帮到你。”
李景风苦笑道:“这还不算帮忙?我可是感恩戴德,就差跪谢两位祖奶奶了。”
顾青裳叹道:“这次出门,我还要妹子别靠着青城令牌便宜行事,凡事需得靠自己,谁知道……”她顿了一下,接着道,“真想做点事情,巴不得别给人知道自己是谁,藏着掖着,生怕暴露身份。这年头,想做点好事得比乌龟还缩得紧。”
她苦笑道:“妹子想来也很憋屈吧。”
李景风笑道:“是有些难。等以后你跟小妹打出名号,青城衡山两位女侠,学着三爷那样行侠仗义,就没这么多困难了。”
“看小妹怎么想了。”顾青裳伸出手,李景风一愣,与她握手。顾青裳笑道:“你这人难得,你要死了,估计我也会难过一阵子。千万保重。”
李景风闻言又是一阵苦笑:“我琢磨了一堆大道理,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他摇了摇头,笑得爽朗几分,道,“放心,练成武功之前,我定会保重。”
话已至此,不需多言,两人返回屋中,待要收拾一番,让顾青裳带着沈未辰去城中求医。谁知刚进到屋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顾青裳道:“有人来了!”李景风一愣,细听时,门外果然脚步杂踏,似乎来了不少人。
顾青裳道:“没骑马,不是铁剑银卫?”
只听小屋外有人问道:“请问里头是李景风李兄弟吗?”
沈未辰也是心惊不已,问道:“门外是谁?”
顾青裳摇头,李景风高声道:“外面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在下是夜榜的人!”门外那人的声音听着年轻,“我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
听说是夜榜之人,沈未辰与顾青裳不由得一惊。沈未辰伸手要拿凤凰,小腹却是一阵剧痛,只觉头晕目眩,难以起身。顾青裳忙按住她道:“妹子别急,还有我。”转头道,“衡山顾青裳,敢问先生是收金买命来了吗?”
屋外那人道:“不是!打从李兄弟进了甘肃,我们就盯上他了,只是顾忌沈大小姐武功盖世,这才不敢冒头。眼下时机到了,特来拜会!”
李景风高声道:“我不认识什么夜榜的人!”
“在下冷刀李追,福居馆外也曾见过沈大小姐!”屋外人说道。
冷刀李追,不就是杀了福居馆掌柜那人?李景风一惊,大声道:“你是来灭口的?”
屋外人道:“我家主人想请你去做客,不害你性命。且随我来!”
沈未辰咬牙问道:“若……若是不肯呢?”
屋外人道:“沈姑娘,你现在保不住李兄弟。夜榜不做赔本的买卖,何苦为难?”
门外显然不只一人,若真要捉人,只怕凭顾青裳一人难以抵挡,李景风更不想为两人添麻烦,起身道:“我跟你们去!”
沈未辰大急,顾不得伤势,抓住李景风手臂,道:“你这不是……去送死吗?”她伤口剧痛,体力流失,脸色惨白。
李景风想到要与她分别,心中万般不舍,但终有一别。这十数日与她同行,李景风实已心满意足,分别早晚也无差别。
顾青裳也拉住他道:“你别冒险!”
屋外人道:“李兄弟,出来吧!别让我们进去请你!”
李景风道:“照顾小妹。天水城不远,你们先过去。”又道,“小妹,保重。”说完从沈未辰手里抽出胳膊,走到门口,推开门。门外站着十几名壮汉,服色各异,各自提着灯笼,为首一人佩着一把漆黑的刀,与彭小丐的黑刀却不相同,只是刀鞘漆黑罢了。
顾青裳心中一惊,来人比自己意料中更多,只凭自己与李景风两人,当真无法抗衡。若在平时,大不了拼命杀出,可此时还有个重伤的沈未辰要照顾。
虽说不伤性命,可夜榜的承诺谁会当真?此去不知生死如何。沈未辰自知无力拦阻,不由得心中一恸,顾青裳也自咬牙切齿。
屋外朔风阵阵,扬起漫漫黄沙,李景风跟着那群壮汉渐行渐远,灯笼的火光在暗夜中渐渐稀微,终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