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孤白并未与明不详对视多久,那一眼像是巧合,又或是不经意间的轻微失神,显得非常自然。
朱门殇对杨衍道:“这几位是我朋友,我给你介绍介绍。”说着先介绍杨衍,“这是我以前的一位病人,杨衍杨兄弟。”
杨衍拱手作揖,沈玉倾当即还礼。朱门殇笑道:“人模人样,端着摆着的这位是青城世子,那个假端庄的野丫头是青城最凶的姑娘。”
沈未辰笑道:“你别瞎说!我叫沈未辰。”说着敛衽行了一礼。
谢孤白拱手道:“在下谢孤白。”
朱门殇补了一句:“这个是同行,骗子。”
沈未辰笑道:“他是我哥的谋士。”
杨衍皱起眉头,朱门殇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杨衍道:“没事,我刚练完功,有些累,先告辞了。朱大夫,我们晚些叙旧。”他只跟朱门殇打了招呼,转头就走。
李景风见他失礼,忙道:“我这朋友性子有些古怪,沈公子别介意。”
沈玉倾再见李景风,心情正好,笑道:“没事。”
沈未辰问李景风:“你不是跟着三爷练武?还是你当上铁剑银卫,出任务了?”
李景风脸上一红,甚觉尴尬,摇头道:“不是……唉……说来话长。”
沈未辰微笑道:“慢慢说,不急。”
李景风见她微笑,脸又更红,转头望向明不详。明不详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对李景风道:“你们故旧相见,该有很多话说,我先回房歇息了。”说着,对李景风微微一笑,告辞离去。
李景风一愣,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见明不详微笑。只是他竟没发现,除了杨衍,明不详也是个不爱笑的人……
他方回过神来,却看到谢孤白双眼微张,似正注视着自己,不等与他目光接触便移开了去,注视着明不详离去的方向。
沈玉倾道:“到我房里聊吧。”
朱门殇道:“我先去看看我那小兄弟,他似乎不太开心呢。”他见谢孤白望着明不详离去的方向,问道,“怎么了?”
谢孤白淡淡道:“没事。”说着沉思了一会,问,“你那杨兄弟似乎不喜欢沈公子?”
朱门殇耸耸肩,摊手道:“我不知道。”过了会又道,“他……唉……”说着摇摇头,往杨衍离去的方向走去。
李景风重见沈家兄妹,原本甚是兴奋,此时见了小八,想起文若善,不由得心中抑郁,垂首问道:“谢……文公子的事……”
沈玉倾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道:“我们也有许多话要说……”
※ ※※
朱门殇举着烛火,就近看着杨衍的眼睛,又在他眉眼间扎了几针,神色凝重。过了会,朱门殇吸了口气,将针取下,取到最后一根时,竟不小心拗弯了。
“朱大夫,你这针救命,别弄坏了。”杨衍道。
“这几年我专攻眼部经络,这才想到办法……”朱门殇懊恼道,“我一直在找你,要是早一年遇着你……”
杨衍按住他手臂,垂首道:“你救我性命,又一直记挂着我,这世上除了我家人,唯有你跟彭爷爷对我好。”说完又问,“还有多久?”
“少用眼,或许能保十年。”朱门殇道,“我也说不准。”
杨衍喃喃道:“十年啊……”
朱门殇不想再提这事,于是问道:“说点别的,你找着仇人了?又怎么当了武当弟子?玄虚老牛二十年没收弟子,给你这么大面子?你倒是好好说说,四年前你我分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衍从他到抚州分舵,遇到彭老丐,救了彭小丐性命说起,直说到彭老丐奋力一击,终于忘了自己。朱门殇听说仇人是严非锡,眉头深锁,又替彭老丐惋惜,不由得叹息道:“彭老丐一世英雄,老了却忘个精光,可惜了。”
杨衍想起彭老丐,虽然过了四年,仍是难过不已,道:“这四年我都没去见彭爷爷,他老人家要是想起来,定要骂我薄情。”过了会又道,“要是他能想起来,我宁愿被他骂……”
“后来呢?”朱门殇问,“你怎么来武当了?”
“那日我离开抚州,想着曾祖是仙霞派掌门,仙霞派是武当辖下,就去武当拜师,经了些波折才到了武当。仙霞派灭了许久,幸亏一些耆老还记得曾祖,掌门知道我是杨景耀的曾孙,感念先人侠义,破格收了我当关门弟子。”
朱门殇哈哈笑道:“牛鼻子的功夫好得紧,你当了他关门弟子,他还不好好栽培你?”
杨衍复又沉默,朱门殇察觉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了?”
杨衍淡淡道:“没什么,师父他老人家敦厚仁善得很。”他口中这么说着,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朱门殇料他在武当过得不好,道:“你是灭门种,过了这些年……仇名状的规矩你也晓得了,你若要报仇,是天下共诛。”
杨衍道:“诛便诛吧,我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朱门殇知道无可宽慰,几年前见杨衍时便知他性猛如火。他心下忖度华山掌门非同小可,杨衍要报仇只怕困难,但他是灭门种,严非锡不能杀他,只是严非锡狡猾,杨衍若是纠缠,肯定会被他害死,于是又道:“你要死我也不拦着你,但有件事你得先做。”
杨衍问道:“什么事?”
朱门殇道:“你是仙霞派掌门之后,杨家最后一人,没生个孩子,替杨家留个种,也太不孝了。”劝不得杨衍,倒是可以拖延他,等杨衍成亲生子,或者顾念家人孩子,暂且放下仇恨,又或许到时严非锡就死了。不能亲手报仇或许是件憾事,但至少留了一命。
杨衍道:“朱大夫也是灭门种,你多大年纪了,不也还没成亲?”
朱门殇一愣,哈哈笑道:“我又没仇人……再说,我这几年走南闯北,指不定早生了许多孩子!”
杨衍笑道:“只是都从母姓,十几个都不姓朱呢!”
朱门殇笑道:“不只高了壮了,连嘴巴都伶俐了!见的世面广啦!开过荤没?”
杨衍摇头道:“我不喜欢女人。”
朱门殇讶异道:“你……你该不会……啊?”
杨衍愠道:“我没那癖好!”说着停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就想着报仇,什么事都等报仇后再说。朱大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朱门殇一愣,这小子虽然还是暴躁,却世故多了,竟然察觉自己用意,于是问道:“你领了侠名状没?”
杨衍摇头道:“还没,那不是我要的。”
朱门殇道:“我暂时住在青城,你若领了侠名状可以来这找我。老谢这人贼精贼精的,沈公子又是青城世子,说不定能帮上忙。”
“他是青城世子,能管我这小人物的事?能为我开罪华山?”杨衍冷笑道,“他们算计的都是自己的好处,我们这种人不都是豢养的畜生?亲点的像狗,摸摸头,打赏你几根骨头,狠点的就是牛,临老了还得被宰来吃。朱大夫,你多留几个心眼。”
朱门殇沉默片刻,叹气道:“我们要去武当,若你没别的事,不如同行?”
杨衍问:“去武当干嘛?”
朱门殇笑道:“说起来,也是跟你的仇人作对呢。”
他想着若把此行目的说与杨衍听,或者能让杨衍对沈玉倾稍有改观,若他愿到青城,也好照应。
※※※
沈玉倾细说别后情事,直说到文若善中毒身亡,李景风难过问道:“唐二小姐为何要杀文公子?要不是你们帮忙,她哪能当上继承人?恩将仇报图什么?”
沈玉倾道:“当中根由我也想不清。谢先生说未必是二姑娘,但若真是她,或许是忌惮文公子才能,担心他帮助大小姐,威胁她的地位。”
李景风忿忿不平道:“文公子又没得罪人,除了唐门,还有谁会下这种毒手?再说,唐门都跟青城联姻了,大小姐都嫁给沈四爷了,还能怎么威胁她的地位?”
沈玉倾摇头道:“我也不清楚,谢先生说崆峒也有嫌疑。只是文公子没暴露身份,怎么被发现的也无法确定。”
李景风讶异问道:“崆峒?怎么跟崆峒又有关系了?”
谢孤白道:“《陇舆山记》。”
李景风一愣,他隐约记得诸葛然曾提起过这本书,问:“这本书跟文公子有什么关系?”
谢孤白道:“若善是《陇舆山记》的作者,上头记载了蛮族密道的事,崆峒不想这件事让人知道。”
李景风讶异道:“可真有密道啊,我还去过了!”
沈未辰吃惊道:“你去过了?”
李景风点头道:“跟诸葛副掌和三爷一起去的。诸葛副掌也到过崆峒了,听说跟朱爷见过一面,谈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当下李景风便把崆峒一行说了一遍,说到半路遇匪以及饶刀把子的故事,众人都觉惊险,听了三爷的事迹,均是佩服不已。又说起找密道的过程,李景风隐去了齐小房的来历不提,只说捡着一名妙龄少女。再说到饶刀山寨遇刺,沈未辰惊呼一声,替李景风捏了把冷汗。到最后因故被迫离开崆峒,众人又各自感叹。
沈未辰道:“我本以为诸葛然这矮子坏得很,没想也是这么有趣的人。”
“坏人才有趣,好人无趣得紧呢!”李景风学着诸葛然的语气虚握着拐杖说道。沈未辰见他学得有几分神似,忍不住大笑。
“听说诸葛然去崆峒几个月,原来还有这波折。”谢孤白道,“看来这一票留不住。点苍、华山、丐帮、崆峒,他们有了四票,只要武当倒戈,下届盟主便是诸葛焉了。”
李景风问:“朱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知道这票留不住了?”
谢孤白道:“崆峒想废了‘铁剑银卫不出甘肃’的禁令,这条件诸葛然拿得出,李玄燹拿不出。”
李景风吃了一惊,疑惑道:“你说的是真的?”
崆峒一派的穷苦李景风亲眼所见,若不是断了商路,饶刀把子也不至于被逼当马贼。这规矩到底该不该留?他自己也没个准数,但此时他内心隐隐觉得,诸葛焉当上盟主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沈玉倾这么介意,反倒杞人忧天似的。
他又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华山要跟唐门宣战?我在汉水上见着许多战船……”
沈玉倾面有忧色,道:“华山确实派人来青城借道,多亏了谢先生三番两次筹谋,让他们碰了几个软钉子。齐二爷调停后,要唐门快点查出凶手,这事就暂缓了,可凶手全无眉目。”其实这段时间华山并未停止对青城施压,然而青城刚与唐门联姻,哪有借道之理?父亲又不想得罪华山,用了一个“拖”字诀。明年便是昆仑共议,到时昆仑山上冷面夫人与严非锡面对面,让他们两人自己说去。
沈玉倾觉得此法并不稳妥,但父亲主意坚定,他无计可施。正想着,听见敲门声响,沈未辰笑道:“朱大夫回来了,我去开门。”
朱门殇进来,皱着眉头,不仅无故人相见的欣喜,反是一脸抑郁模样。沈玉倾问道:“怎么了?”
朱门殇摆摆手道:“没事。”说着叹了口长气。
谢孤白道:“多叹几次,我就信你是没事找事。”
朱门殇白了他一眼。
李景风问道:“朱大夫,杨兄弟的眼睛怎样了?我听说他的仇人是严非锡,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除了朱门殇,众人各自露出诧异神色。谢孤白缓缓问道:“他是灭门种?”
这是结论。严非锡与人结怨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杨衍一个武当弟子竟还没被杀,若不是另有隐情,那就是惯常的结论,他是严家报复过后的灭门种。
朱门殇取了茶杯,倒了满满一杯,仰头喝下,道:“这事得从四年前说起……”他把与杨衍的相遇说了,众人听了故事,对杨衍大为同情。
李景风怒道:“杨兄弟的先人干了好事,却被灭门,这是什么道理?”
朱门殇道:“这不是道理,是规矩。”
李景风又道:“仇不过三代,杨兄弟是第四代,凭什么严家可以杀他姐姐弟弟,杨兄弟却不能报仇?”
“这叫株连。”谢孤白沉吟片刻,似在思考,接着道,“报仇时若遇着仇人亲眷,可一并杀之,这是仇名状最险的一处。假若你被发仇名状,之后投靠青城,你的仇家前来寻仇,你周围的亲眷和遇着的青城弟子若有阻拦,都能一并杀之。所以武林上绝不轻发仇名状,那是仇杀三代,株连甚广的大事。杨衍的父亲是第三代,报仇时他们姐弟在场,就一并株连了。杨衍是第四代,他不能报仇。”
“杨兄弟的弟弟才刚出世,哪能阻挡他们报仇?”李景风怒道,“这算什么株连?!”
“这得从仇名状的根源说起。”沈玉倾道,“昆仑共议之前,江湖上颇具势力的门派,不算九大家还有十几个。那是争天下的年代,各派彼此攻伐,结怨日深,这仇怨非一朝一夕能解。从怒王身亡,蛮族退兵,一直到第一次昆仑共议,中间足足三十年,恰恰是换了一代人,定下仇不过三代的规矩,是让杀伐止于子辈,而不祸延孙辈。至于株连的规矩,当时多是势力之间结怨,一人之仇往往关系着一个门派,再说辈份,辈份高年纪轻,年纪大辈份低的所在多有,仇杀时难道还问着对方辈份?所以规定了凡仇杀时有亲友在场,都是株连。”
沈玉倾摇头道:“这规矩都近百年了,放到现在确实不合时宜。也不知为何,昆仑共议换了几任盟主,却没人改这规矩。”
谢孤白缓缓道:“这是沈掌门说的吧?”
沈玉倾疑惑问道:“怎地?”
谢孤白为众人斟了茶:“九大家都是这样教的,挺好。有理有据,是该这样教。”
沈未辰皱起眉头:“谢先生,有话直说吧。”
谢孤白道:“公子都说了,那攻伐不断的日子没有株连这一条,怎么斩草除根?只要有株连,就算五代同堂都能杀到只剩一人,孤苗不生,那被灭的门派势力是被谁掌管了?仇不过三代,像杨兄弟这样的门派后裔找谁报仇去?”
沈家兄妹都是一愣。
谢孤白接着道:“至于仇名状,昆仑共议后,除了六十年前的铁岭张练,四十年前的汜水血河,十七年前七义屠恶虎,有几人敢对九大家发仇名状?又有几个有好下场?反倒是九大家,想灭哪个门派,连犯法都不用,发了仇名状,弹指间说灭就灭。”
沈玉倾默然片刻,道:“先生说得有理。”
他明白谢孤白的说法,既然波及三代,那门派或家族势力强大的自然占了优势,变了样子的恃强凌弱而已。
朱门殇深有所感,他父亲师兄俱死,虽说咎由自取,但若真要报仇,他也只能背着罪名暗着来,对彭家发仇名状无疑自寻死路。
话说回来,自己是被师兄株连,事主也已经过世,彭家也拿他没辄,这就叫穿鞋的打不过赤脚的。只是若有彭家亲戚要找他算这帐,让自己死于意外想来也不是难事——夜榜的杀手多着,九大家虽是痛恨,却也没少利用过。
众人讲了一夜故事,看着天色将明,沈玉倾道:“朱大夫,那杨兄弟……你问他愿不愿意来青城?”
朱门殇摇摇头,说道:“问过了,他不愿意。”
“杨衍若来青城,他想报仇,公子是帮还是不帮?”谢孤白问,“若不帮,是要劝他放下?”
“杨兄弟报不了仇。”沈玉倾摇头道,“太难了,就算报了仇,也是天下共诛的大罪。”
“帮不了就别拦着他。不公道的事很多,你会介意只是因为你恰好听到而已。”谢孤白道,“这不是你该管的。”
沈未辰觉得不对,欲言又止,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李景风道:“就是因为看到了才要管,若连看着了都不管,良心过得去吗?”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管!等以后大家叫你李大爷了,爱怎么管怎么管!”朱门殇骂道,“你连灭门种都不是,人家伸根指头就能揉死你,一根不够还有四根!”
沈未辰握了沈玉倾的手,低声道:“哥,你且看看,若有不为难的地方,能帮一点便帮一点吧。”
沈玉倾点了点头,众人各自散去。
※※※
巳时,沈玉倾睡得甚不安稳。杨衍的遭遇和谢孤白的话都让他反复思索。他确实帮不了杨衍,快意恩仇不是他能做的,青城若与华山结仇,可能就得无故多死几百上千人。不能就因为想帮杨衍出气,反倒害死更多人。那是华山,不是青城。如同谢孤白所说,这不是自己该管的,顶多就像玄虚一样收留杨衍,好生照顾,劝他放下仇恨……
沈玉倾起身唤了一声,门外的随从送来了面盆帕子,他梳洗过后,信步走到中庭,听见李景风和沈未辰的声音,也不知两人是刚起还是至今未眠。他知道李景风对小妹有好感,玩心大起,索性躲在柱子后,偷听两人说话。
只听沈未辰问道:“你跟三爷这么久,学了不少功夫吧?”
李景风尴尬道:“就学了几个月,都是崆峒派的粗浅武功。”
“三爷的功夫有多厉害?”沈未辰甚是好奇,“有人说他是当今天下第一,你觉得呢?”
“挺厉害的!他吸一口气就能把苍蝇给定住!”李景风道,“好像叫浑元真炁。”
“那是崆峒最高深的内家功夫,嗯……”
沈玉倾从柱后偷偷探出头来,见沈未辰正在思索,心想:“景风兄弟也是老实,不会找话,尽跟小妹聊些功夫的事,要是朱大夫……嗯,要是李景风是朱大夫的性子,自己早出去搅扰两人聊天了。”
“要不我们练两招吧?”李景风道,“除了三爷,我没跟什么厉害的人过过招。”
沈玉倾心中一惊,再看过去,只见沈未辰犹豫道:“怕打伤了你,不好。”
李景风忙道:“不会不会!别担心,闪躲的功夫我可厉害着!”他挺起胸膛,显得甚有自信,“沈姑娘想知道崆峒武功有什么独特之处,我也想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本事。打人我不行,闪躲嘛,夜榜的杀手都奈何不了我!”
沈未辰瞪大一双明眸,问道:“真的?那我轻点!”
李景风道:“别手下留情,尽管来!”说着左脚前踩,重心后落,左手斜护胸口,右手斜插在左手下,摆出个上中下路闪避格挡都备好的姿态。沈玉倾见他架势十足,不禁刮目相看,这架势,说不定真能跟小妹过上几招。
沈未辰点点头,右脚向前一跨,左掌在李景风眼前一拂,右拳随出。沈玉倾暗道一声不好,只听“啪!”的一声,这拳结结实实打在李景风面门上。李景风捂住脸,鼻血从指缝间流出,沈未辰忙上前扶住他,讶异问道:“你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我……我没瞧清楚,来不及了……”
忽然响起哈哈大笑的声音,原来朱门殇躲在另一根柱子后头,正笑得直不起腰来。沈玉倾忍着笑,从柱后走出,问道:“小妹,做什么呢?”
沈未辰道:“朱大夫别笑!轮到你上阵了!”
朱门殇忍着笑,要李景风抬起头来,捏他鼻梁,又上了药,笑道:“还好鼻梁没歪。”
沈未辰歉然道:“对不住,我没收手……”
李景风忙道:“不关你的事,是我笨拙。你……你刚才用的什么招?我就见眼前一个手掌,就……就中招了。”
沈玉倾讲解道:“这招叫叶底藏花,左掌虚拂一招,扰你视线,右手从掌后穿出。这招变化繁多,有时从掌后穿出,有时又攻你小腹,虚实难料。”
李景风满脸通红,点头道:“懂了,懂了……”又道,“我回房歇会。”
沈玉倾看着李景风背影,虽觉有趣,又忍不住暗自叹息。他本欣赏李景风骨气,四叔婚宴时见着齐三爷,三爷是直来直往的人,连他也夸奖李景风人品心性,能被齐子概亲自教导,可见何等器重。又听说李景风崆峒一行的事迹,对他多了几分敬佩,只是看来小妹只把他当朋友看待。何况他出身平凡,大伯与雅夫人,甚至爹亲……总之是不可能的事。他正想着,就听沈未辰问道:“你们两个躲柱子后面做什么?”
沈玉倾笑道:“怕打扰你练功。”
过了会,下人前来禀告,说俞帮主摆了宴席宴请沈家兄妹等人。沈玉倾道:“该办正事了。”
一行四人到了宴席上,见俞继恩身侧坐着对青年男女。俞继恩介绍道:“犬子承业。”俞承业站起身来拱手弯腰,沈玉倾见他年近二十,脸色蜡黄,身形瘦弱,除了一身华服,不像是富贵人家出身。他拱手回礼,俞继恩又介绍道:“小女净莲。”
那俞净莲与俞承业不同,白白净净的圆脸,粗眉细眼,体态丰腴,穿着一身花枝招展的大红衣裳,上绣鸳鸯戏鲤图案。跟父亲一样,这兄妹的衣服全都花得让人眼乱。俞净莲看见沈玉倾,脸上一红,起身福了福,沈玉倾拱手还礼。
朱门殇在谢孤白耳边低语道:“这少年体虚气弱,许是过度纵情声色,身子糟蹋坏了。”
谢孤白道:“我瞧你身体挺好的,把你的药方给他补一补。”朱门殇啐了一口,道:“我这是先天体质好,后天有调养。”
沈玉倾见俞继恩左首还空了两个位置,料想还有人尚未入席,却见只放了一双碗筷,也未放椅子,不禁疑惑。但他性格稳重,知道过会便知根由,也不多问,先向俞家姐弟介绍了其他人,俞承业不住找沈未辰攀谈,俞净莲不住问沈玉倾喜好,显得甚是热络。
过了会,俞继恩皱眉问俞承业道:“你娘在干嘛?要是不想来,让她在房里歇息算了。”
俞承业道:“娘说要来。”
俞继恩更是不耐。沈玉倾忙道:“不急,不急。”
俞继恩道:“让贵客久等,失礼了。”
俞净莲望向门口,叫道:“娘来了!”
众人回头望去,朱门殇忍不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四名家丁抬着一张特制的太师椅,椅杠是铜铸的,比寻常椅子大了一倍,可坐在上头的妇人竟还是把这椅子给塞得满满!那妇人虽是坐着,粗略一看也该有七尺以上身量,那是直着量,横着量大概也能有五尺!
沈玉倾见朱门殇失态,拉了拉他衣袖,眼中颇有责备之意。朱门殇忍不住低声道:“别怪我!这能不吓着人吗?”说着眼色使向小妹。即便沈未辰甚有教养,此刻也不禁瞪大了眼。
沈玉倾低声道:“小妹!”沈未辰察觉失态,忙正了正神色。
那四名家丁把妇人放在宴席桌前,她一人便占了两个座位。俞继恩道:“这是贱内陈氏。”
众人起身行礼,道:“老夫人好。”
陈氏皱起眉头,嘟着嘴,不,她是否嘟着嘴实在不好分辨,说她皱起眉头也是从语气上判断:“我很老了吗?”她话音粘黏在一起,听着不甚清楚。
朱门殇道:“夫人青春年少,哪里老了!”
陈氏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住咳嗽,身后家丁连忙替她拍背顺气。
“吃饭,吃饭!”陈氏说。俞继恩吩咐厨子上菜。只见俞家宴席菜色份量都比寻常多上一倍。朱门殇见陈氏毫无节制,张口便吃,但凡哪道菜有残余,必被她席卷一空,低声对谢孤白道:“我错了。物极必反,她这吃法,孕时必伤胎儿,他儿子的虚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更难调养。”过了会,忍不住又道,“她再养肥些,站起来就是个四方形了!”
谢孤白回道:“也得先站得起来。”
席间,俞继恩不住敬酒,又聊起杨衍与李景风均是沈玉倾等人的旧识,笑道:“武林这么大,却全聚在襄阳帮了,当真缘分难得!”接下来就不停提起“缘分”、“福气”等词。沈玉倾皱起眉头,觉得俞继恩另有所图,沈未辰只是掩嘴而笑,俞承业不住偷瞄她,似乎是给看晕乎了。
酒过三巡,俞继恩请众人移驾内堂歇息。众人分了主次叙茶,俞继恩料是该说正事了,于是问道:“沈公子远道而来,俞某受宠若惊,不知有什么襄阳帮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玉倾道:“俞帮主客气了。沈某谨代表青城,拜访武当玄虚掌门,还请俞帮主帮忙引荐。”
他是青城世子,拜访武当掌门送个名帖便是,何必俞继恩引荐?俞继恩想了想,问道:“沈公子要跟掌门说什么?需要俞某转告吗?”
沈玉倾道:“明年三月便是昆仑共议,这几年诸葛副掌拜访过丐帮、青城、唐门、崆峒,沈某心想,许是诸葛掌门有些心焦了。”
俞继恩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听说诸葛掌门有意与李掌门竞逐昆仑共议盟主之位。”
俞继恩道:“是听到些风声。”他是漕运帮主,于河道上的消息最是灵通,又道,“不过我们襄阳帮都是手下人,昆仑共议这等大事只管看着听着就是。”
沈玉倾道:“俞帮主太谦虚了,襄阳帮是武当之下第一帮派,每有大事,玄虚掌门也常仰赖俞帮主的意见。青城向来以‘中道’立命,不偏不倚,在下希望莫生波澜才好,所以才来拜访帮主。”
俞继恩听懂他的意思,笑道:“除了年初时听闻李掌门拜访了少林外,没听说过李掌门有什么行动,李掌门不急,沈公子倒替李掌门着急了?”
沈玉倾摇头道:“李掌门自然有动不得的理由。我也不是帮李掌门着急,即便李掌门真是化外之人,对盟主之位不屑一顾,在下也不能坐视。”
俞继恩问道:“这是为何?”
沈玉倾道:“假如点苍真用这种方式当上盟主,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往后几个十年是谁当盟主?”
俞继恩道:“不就是谁有本事,谁当盟主吗?”
沈玉倾道:“那以后九大家恐怕少不得要拼本事了。”
俞继恩听懂他的意思,喝了口茶,过了会才接着道:“沈公子深谋远虑,心系天下,着实不容易,只是襄阳帮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沈玉倾知道俞继恩不只是武林人,也是商人。他这“帮不上忙”不是客套话,而是想要坐地起价,当下也不说话,等他开口。
“对了,听说沈公子尚未娶亲,不知沈掌门是否有安排?”
沈玉倾一愣。来此之前,他设想过俞继恩可能开出的条件。襄阳帮掌握鄂西全靠漕运,他以为俞继恩会以长江中游以降的漕运作为条件,没想他竟问起这个……
俞继恩接着道:“俞某兢兢业业,多年积累,总算家业有成,拜武当庇护,襄阳帮顺风顺水,要说有什么挂心不下的,就是年事已高,总想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小女净莲年方二十,正当妙龄,人说长幼有序,姐姐还没嫁,弟弟也不好先娶。知女莫若父,我在席上看女儿模样便猜着了七七八八,沈公子若不嫌弃,以后汉水河上也有青城一条道。”
沈玉倾道:“父母之命,在下婚事不能擅自做主,还要回禀父亲。”
俞继恩道:“这不难,只要沈公子应下,俞某必当备下厚礼,上青城求亲。小女性格温顺,平时被人服侍惯了,要是怠慢家事,沈公子找人帮着些,小女也不会介意。”
这话的意思是指俞净莲过门后不禁妾室,沈玉倾忙道:“哪有女方提亲之礼,万万不可。”
俞继恩道:“我襄阳帮的女儿嫁入青城是高攀,就算不合规矩,也要讨这门亲事。”接着又道,“襄阳帮守着鄂西,青城把守重庆关卡,两派比邻,互为唇齿,我们成了一家人,汉水下游跟整条长江不就都是我们的天下了?”
他这话说得在理,如果青城真与襄阳帮联姻,等于把住了两条大河漕运的命脉,于青城和襄阳帮都帮助甚大。甚且,襄阳帮还能借此把势力延伸到鄂南,那对武当的影响力可直逼丐帮彭家、少林嵩山,变相来说,武当既然不管事,这样的联姻无异于让青城的影响力进入鄂西。
沈玉倾尴尬道:“俞姑娘青春年少,谁人不爱,只是在下家教甚严,若擅自允亲,只怕家父责怪。”
俞继恩脸色一变:“沈公子是瞧不起俞家了?”
沈玉倾忙道:“绝无此事!”
俞继恩道:“既然如此,那请沈公子回禀沈掌门,若这门婚事成了,青城、襄阳就是一家人,如有驱策,俞某无不应从。”
沈未辰见俞继恩语意坚决,似乎若不答应便不肯帮忙,难道真让哥哥为了衡山当盟主的事娶了他女儿?沈玉倾是义举,没这样牺牲的道理。但见沈玉倾仍在犹豫,深怕他就这样答应了,沈未辰不禁紧张起来。朱门殇见她紧张,俯身在她耳边道:“我有办法救你哥。”
沈未辰心中一喜,忙问:“什么办法?”
“我瞧他儿子看你的眼神贼溜溜的。你嫁他儿子,就能救你哥啦。”朱门殇嘻嘻笑道。
沈未辰本就心烦,听他调侃戏弄,伸脚压在朱门殇脚背上,稍稍用力。朱门殇脚背剧痛,忍不住“唉”了一声。众人听他喊叫,转头看他。朱门殇嘻嘻笑道:“没事,没事。”沈未辰却不松脚,用力更甚。她武功极高,朱门殇甩脱不开,估计脚背上已经一大片淤血,忙对谢孤白道:“你帮帮他?”谢孤白半闭着眼,好半天不说话。
沈玉倾犹豫良久,不知如何拒绝,沈未辰忙道:“俞帮主,婚事先不急!我们把正事办了再回青城提亲,让掌门做主,家兄才不会为难!”
俞继恩愠道:“难道我女儿的婚事就不是正事?”
沈未辰自觉失言,连忙道歉。俞继恩得理不饶人,又道:“沈公子考虑得怎样了?还是说青城势大,瞧不起我襄阳帮,觉得我女儿不配?”
朱门殇早疼得满头大汗,在谢孤白耳边哀求道:“再不帮忙,我的脚要断啦!”
谢孤白忽地问道:“俞帮主,听说今年汉水上不平静?”
俞继恩先是一愣,随即回道:“近来船匪猖獗,襄阳帮损失了些货物,但不伤元气。”
谢孤白道:“华山治下甚严,汉水怎能有这么多大盗,一年之间劫了襄阳帮四条船?连货都没卸又急着再抢一条,幸好景风兄弟三人机智,这才保住了一条船。”
俞继恩笑道:“承了这三位兄弟人情,襄阳帮必然重酬重谢,不让三位弟兄白拼命一场。可这又与青城无关了,这三位领的也不是青城的侠名状吧?”
“抢襄阳帮的也不是船匪,而是华山。华山打什么算盘?昆仑共议,我们不动,点苍不动,玄虚掌门依循往例自然拥护衡山,沈公子星夜前来,抢的不过是一个‘快’字。”谢孤白缓缓道,“三天之内,严掌门必然来访。”
俞继恩讶异道:“那可不好!要是严掌门强娶我家净莲,襄阳帮怎敢得罪华山?”他故作慌乱道,“沈公子,若不及早定这门亲,只怕有变!”
他打什么主意,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反挟华山来威逼沈玉倾了。只听谢孤白又道:“华山要有诚意,怎么不直接来求亲,反倒劫船威逼?俞帮主帮了华山,却得罪了衡山,长江这条漕运襄阳帮还走得通吗?”
俞继恩脸色一变,说道:“华山虽小,也是九大家之一,帮了你这回,不也是得罪点苍华山?”
“我倒不知襄阳帮有船能到点苍,不知走的是哪条河道?”谢孤白道,“再说华山以威势逼迫襄阳帮,今日若从了他,那是示弱,一旦示弱,华山必然得寸进尺,如此一来,到底是襄阳帮得了华山庇护,还是华山吞了襄阳帮?”他拱手道,“还望俞帮主深思。”
俞继恩沉思良久,缓缓道:“近来我神思困顿,净莲吵着要看海,我这就派人收拾行李,晚些便动身吧。”这是两不相帮之意。
谢孤白道:“我倒有个主意,俞帮主不如来重庆走走?沈公子也久未与三峡帮的许帮主会面,不如一同聚聚。”
三峡帮是青城最大的漕运帮派,跟襄阳帮之间既有交情也有竞争。谢孤白这番话是递出联结鄂西重庆两大漕帮的敲门砖,又有沈玉倾在场协调,两帮联手,便能垄断长江上游的漕运,襄阳帮若真在汉水上有损失,大可弥补过来。
俞继恩沉思半晌,仍在犹豫。谢孤白又道:“襄阳帮在华山被针对,三峡帮在汉水上的买卖少,若是两帮感情好,便把旗号借给襄阳帮也是无妨。”
三峡帮打着青城的旗号,华山如果劫青城的船,青城便有追究的理由。武当虽大,却不管事,未必能如青城一般让华山忌惮。
俞继恩听了这话,立时眉开眼笑,道:“既然青城盛意拳拳,俞某必然拜访。这两日就先陪沈公子上武当吧。”
谢孤白摇头道:“不能再等,还请俞帮主即刻动身,我等随后再去。若慢了,只怕上山的路途又要耽搁。”
俞继恩道:“那俞某与杨兄弟先行一步,也好向掌门禀告商船遭劫之事。”
沈玉倾起身笑道:“有劳帮主了。”
众人再聊几句,俞继恩当即离去。朱门殇这才抱着脚不住喊疼,骂道:“臭丫头,我这脚要废了,你青城赔不起!”沈未辰笑道:“叫你调侃我!”又笑道,“还是谢先生有办法,三言两语就说动了俞帮主。”
朱门殇道:“我这不是调侃,是不想断了你哥的姻缘,叫他恨我!”
沈玉倾笑道:“你就爱胡说,这才犯脚疼。”
“怎么不跟他们一起上武当?”沈未辰问道,“不是更方便?”
沈玉倾道:“若是同行,武当就知道是说客,会怀疑襄阳帮收了什么好处,反倒不利。襄阳帮毕竟只是帮派,不是九大家,行事还需有些顾忌。”
朱门殇道:“那我们几时走?”
沈玉倾道:“我们是带着车队来,行得慢,晚个一天出发便是。”
众人回到客房中庭,见杨衍正在等着,朱门殇上前打招呼,杨衍道:“俞帮主要我跟他一起回武当,你昨晚说的事,我会帮忙。”说着握紧朱门殇的手道,“朱大夫,你上武当时记得来找我。”
朱门殇点头:“当然。”
杨衍说完,看也不看沈玉倾众人,径自离去。
朱门殇叹了口气,李景风从客房里走出,问道:“杨兄弟走了吗?”
沈玉倾点点头,问:“若是不耽搁你行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上武当?”
李景风忙道:“不耽搁,不耽搁!”
沈未辰歉然道:“鼻子好些了吗?”
朱门殇听了这话,“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李景风忙道:“没事,好多了!”朱门殇捧腹大笑,惹得李景风不好意思,只得道:“我先回房了,晚些再聊!”
朱门殇骂道:“回去哪啊?走走走,难得来襄阳,跟我出去走走!”说着一把拽住李景风衣袖。
谢孤白摇头道:“你俩单独出去,朱大夫转眼就卖了你。”
李景风听出意思,死赖着不动:“我不去妓院!”
朱门殇被看破心思,忙道:“谁说是妓院了?是去喝酒!走啦走啦!”
谢孤白道:“沈公子,帮帮景风吧。”
沈玉倾笑道:“景风别怕,我们一道,朱大夫欺负不了你。”
李景风问道:“你们也一道去吗?”
沈玉倾道:“宜昌是大城,总不能白来一趟。”又道,“大元师叔他们在别院客房,叫上他们一起吧。”他是青城世子,出门自然带了随从护卫,虽不如前往唐门时声势浩大,也有二十余名保镖。
沈未辰拍手道:“是啊,一起去吧!”
朱门殇见人多,知道算盘落空,哼了一声道:“行呗,人多热闹!”
谢孤白摇头道:“我有些不舒服,不去了。”
沈玉倾关心问道:“怎么了?”
朱门殇伸出手道:“让我把把脉。”
谢孤白道:“没事,就是有些头疼,你们去吧。”说完径自回房,竟连客套话也不说了。
沈玉倾虽觉古怪,但也不多追问,只道:“我们走吧,别妨碍谢先生歇息。”
李景风望向谢孤白背影。当初船上同行,他与小八感情最好,而今小八变成了谢孤白,不知为何两人反倒有些疏远起来。他想不通原因,听朱门殇催促,只得跟着众人离开。
※※※
谢孤白回到房里,向襄阳帮的下人要了一张琴。他是青城世子的客卿,俞继恩早有交代,待遇格外贵重,没多久就有人将琴奉上。
那是一张古琴,看纹理雕刻便知名贵,只是疏于保养,是富贵人家收藏来彰显气派的,并不实用。谢孤白定了弦,勉强将就,又点了一碗香膏,盘腿坐下。
只听他随手拨出,琴音乍响,圆润婉转。几声过后,琴声如泄,初时气象宏伟,庄严肃穆,如佛光普照,庄严中却又不时掺有一丝鬼气,宛如一缕幽魂在佛前徘徊。渐渐地,琴调转慢,琴音愈低,幽魂渐近,如泣如诉,哀惋动人,似诉生平冤屈,抑郁难平。怨至深处,琴音又变,如侠客肝胆,见不平而奋起,击天下以彰公义,之后琴音又转,蜿蜒曲折,如大江汇聚,却又各奔东西。猛地风云涌动,英雄豪杰天下逐鹿,铁骑银枪刀剑锵然,遍地狼烟之后,又听悲声呜咽,生灵涂炭,冤魂再聚鬼都,英雄埋土,怨魂难平,正要卷土重来,琴声却嘎然而止。
余韵尚在,久久未绝。
谢孤白忘情琴中,此刻方才缓缓抬起头来。明不详正站在房门外,专注倾听。
谢孤白对着明不详微微一笑,如烈日下的一抹凉风,沁人心脾。
“是我打扰了先生雅兴?”明不详行礼道歉,“在下告退。”
“非也,这曲子就到这为止。”谢孤白放下琴,起身道,“少侠请进。”
明不详也不推却,道谢进屋,问道:“曲意未尽,怎会停在此处?这曲在下从未听闻,还请赐教。”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写,还未完成,正不知如何继续。”
“这曲风云变幻,悲喜交集,庄严中又有阴森鬼气,悲鸣中可见英雄肝胆,如此荒诞却又处处融洽,倒像是一幅众生相。”明不详道,“不知此曲是否取名?”
谢孤白道:“少侠真是知音人。这曲子讲的正是天下大乱,风云诡谲下的芸芸众生,名唤‘天之下’。”
“天之下?”明不详想了想,“众生百态,风云变幻,尽在天之下,是个好名字。”又问,“怎么不继续谱写下去?”
谢孤白叹道:“人有旦夕祸福,一首曲子如何说得尽世事须臾变幻?昨夜听了个故事,甚有感慨,所以重取琴来,想再谱断章,可翻来覆去总不知如何着手。”
“想必是个曲折的故事,才让谢先生记挂。”明不详道。
“一名少年遭逢家变的故事。”谢孤白请明不详上座,道,“那故事的主人正是与你同行的朋友,杨衍杨少侠。”
他缓缓说起杨衍的故事,一个无依无靠的灭门种仅凭一腔血性,要挑战一个永不可能复仇成功的对象。
说完故事,他问:“以杨兄弟之力薄要对抗整个华山,天下还有比这更螳臂挡车的事吗?要是一般人,早就放弃报仇,可却也有如他这般坚毅痴妄一意孤行的人。你说,一首《天之下》如何说得尽这天下变化,芸芸众生?”
明不详起身取琴,放到桌上,道:“我本以为先生是个寡言的人,原来也健谈。”说着,他先在琴弦上拨了几下,随即手按琴弦,竟然弹起了方才谢孤白所弹的那曲《天之下》,且一音不差。
“这曲子先说的是庄严世界中出了一名妖魔,招集世间受尽委屈的怨魂,纵有不平剑,难斩世间冤。彼时鼠辈横行,豪杰因缘际会,终至揭竿而起,引得一场大战,尸横遍野,英雄埋骨,虽保一时平安,但怨魂仍有不甘。”
他接着又弹了一小段,这是谢孤白没有继续作下去的部分。只听他奏出一片宁静祥和,宛如梵呗,尽弥杀气,似乎冤魂将要重归尘土,此后再无纷争。这段曲调曲风突变,却又接得严丝合缝,与前曲浑然天成,似乎便要以此做结,明不详弹得入情,猛地一挑,“锵”的一声,琴弦乍断。
谢孤白叹道:“少侠当真国手,最后这一段以佛法教化众生,离苦得乐,方得宁静,若不是弦断,当可以此作结。”
明不详道:“若在此作结,未免虎头蛇尾了。”他想了一会,才道,“果然芸芸众生,一曲难以尽谱。想靠着佛法普度众生也太自以为是,污了这曲子。”他问谢孤白,“梵唱若无法教化众生,这之后又当如何续曲?”
谢孤白摇摇头,反看向明不详。
明不详也摇摇头,站起身来:“我在襄阳帮呆得久了,杨兄弟回武当,李兄弟又与你们有旧,我与你们同行也不便,李兄弟回来时,转告他我先行一步。”
谢孤白问:“少侠欲往何方?”
明不详道:“我本要回少林,之后应该还是要回少林。”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对谢孤白道,“下回再见,再共谱这曲《天之下》。”
说着,他微微一笑,谢孤白也微笑以对。
李景风暂时没危险了,谢孤白确定了这件事。早在七年前,他在少室山下与了净的巧遇,就让他知道了这个人。
昨晚,他看出了明不详对李景风的兴趣,但眼下未必有对付这个人的方法。所以他才刻意留下,说了杨衍的故事,杨衍比李景风更能引起明不详的注意。
至于杨衍……那不是他关心的人。
然而即便聪敏如谢孤白和明不详,也不知道几人在襄阳帮这场波澜不兴的相遇将会怎样影响未来的天下,带来怎样一番尸山血海的景象。
※※※
李景风回来时听说明不详已经离去,抱怨怎不等他回来告别。沈玉倾问起谢孤白的身体,谢孤白说已大好,其他人未再追问。
第二日,众人整理行装,李景风才发现沈玉倾带了车队来,足足十五辆车,二十五名保镖。白大元再次见到他,不禁愕然:“怎么你也在这?”
马车一路前往武当,俞帮主已先走一天,他们缓缓赶上,估计会比俞继恩晚两天抵达。
“襄阳帮是武当第一大帮,又负责药材运输,在玄虚掌门面前说得了话。只要稳住这一票,昆仑共议便大事底定,此后的武林便不会如同谢孤白所言,天下大乱。”沈玉倾想着。
中午时,车队还未离开宜昌地界,停在一间大客栈外,一行人下车用餐。
“你们说俞帮主夫人……真有这么……啊?”李景风摇头,显然不信,对朱门殇道,“你肯定又骗我!”
朱门殇骂道:“操!你见识少!不信问他们,看是不是我诓你!”他说起俞继恩想要联姻之事,聊起俞继恩的妻子,李景风却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肥胖之人。
“你说她连路都不会走,那她……解手时怎么办?”李景风问。
“跟你一样,让别人帮着擦屁股!”朱门殇调侃道。李景风脸一红,说道:“我又不是你,见了美人就头晕,有色无胆,还要别人帮着收拾残局!”
朱门殇脸也红了,望向谢孤白与沈玉倾,两人只作没看见。又见沈未辰捂着嘴笑,朱门殇愠道:“原来是你胡说八道?!”
沈未辰笑道:“少冤枉人!”
谢孤白缓缓道:“一,不是小妹说的;二,没有胡说八道。”
朱门殇看向李景风,恶狠狠问:“谁说的?!”
李景风只作不知,不加理会。
朱门殇道:“不说也行!你的秘密我也清楚!小妹,想不想听……”
李景风大窘,忙道:“别瞎说!谢先生沈公子都说了一些,沈姑娘就……就说了一点点。”
“别一直叫我沈姑娘!”沈未辰道,“跟朱大夫和谢先生一般,叫我小妹就好。”
李景风一愣,脸上更红,忙道:“这……我……不习惯。”
沈未辰道:“叫多了就习惯了,不然我听着也不习惯。”
李景风缓缓点头。沈未辰又问朱门殇:“景风的秘密是什么?”
李景风大急,喝道:“朱大夫!”
沈未辰见他大窘,更是好奇,问道:“朱大夫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朱门殇摸着下巴笑道:“这样啊……”
忽然听到大队的马车声响,白大元等一众保镖都戒备起来。众人望向门口,只见二十余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沈玉倾皱眉道:“这么多马车,是商队?”
“不像。”朱门殇看着门口。只听客栈外有人说道:“是青城的车!”
是武林中人?沈玉倾一愣,只见门外当先走进一人,头戴远游冠,身披黑袍,脸若寒霜,无丝毫表情。他身后又跟着十几名壮汉,当中一人腰间左右各悬一把剑,一长一短,身形细瘦,年约四十有余,目光如电,面上刺了一条龙,龙的身体在左颊,龙头却在嘴巴右边,乍看像是他一口咬断了龙颈似的。李景风目力好,细看时才发现龙头与龙身断裂处果然淌着血,真像是一口咬断了龙颈,极是引人注目。
白大元脸色大变,奔上前来,在沈玉倾耳边低语两句,沈玉倾不禁一愣。李景风见他们神色不对,忙问:“那是谁?”
“华山严非锡,敢问青城沈家哪位在此?”黑袍人缓缓说道,目光逐一扫过客栈众人,最后停在了沈玉倾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