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八十九年春,一月
李景风极目望去,冷龙岭上但见皑皑白雪,既无人迹,也没看到什么山洞密穴或可疑之处。
“把眼眯着,想瞎吗!”诸葛然冷冷道,“别盯着雪地看!”
可不看的话,自己来冷龙岭还能做些什么?难道学诸葛然一样,用块黑纱遮了眼,只从缝隙找路?这可不是三爷带自己来的目的。
一行人绕过山路,见薄雪积在一片晶莹上,原来是条小河,河面已经结冰,距离对岸约摸有个四五十丈远。
前头的齐子概勒住小白,说道:“今晚在这歇息,明天再过河。”
诸葛然走到冰川旁,用拐杖敲了几下,冰层厚实,没有裂开。诸葛然喊道:“臭猩猩,过来打水!”
齐子概道:“周围都是雪,取些融了就好!小猴儿,出远门将就些!”
诸葛然道:“我这人只讲究,不将就!你要喝泥巴水随你,少啰嗦,过来帮忙!”
齐子概走到冰河旁,跺了一脚,冰面出现裂痕,又一脚,踹出个洞来。诸葛然却不取水,解开系在马上的羊,引它们前来喝水。齐子概道:“你对这畜生倒好,想着待会要吃它的肉,过意不去?”
诸葛然道:“谁说要吃的?这畜生比你中用!”
齐子概也不理他,转身道:“大伙去附近找些能烧的东西来!”
胡净为难道:“这附近都积了雪,光秃秃一片,到哪找柴火?”
诸葛然道:“你们牵只羊,跟着它走,找着什么能烧的都搬来。”
胡净依言牵了羊,李景风喊道:“胡大哥,我跟你去找!”
冷龙岭长年积雪,能当柴火的树木极少,两人放了羊,骑马跟在后头。那羊儿在险径中东嗅西走,兜了不少圈子,终于找着一小片矮丛枯草。那羊放口大嚼,李景风与胡净砍树割草,装了一袋子,回来时,齐子概已清出一方空地,正搭起帐篷,胡净忙放下东西上前帮忙。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是不,羊都比你们有用。”李景风脸一红,只得默默生火。
一行人围着火堆取暖,取了干粮肉干吃着。此番出远门所备粮食都是临时购置,肉干又硬又老,咬着磕牙,李景风想起朱门殇在船上狂吃肉干的模样,不觉笑了出来。
朱门殇云游四方,知道他在崆峒,会不会来找他?谢孤白是甘肃人,早晚会跟小八回故乡。那沈玉倾跟小妹呢?他们是青城世子,肯定没那空闲特地来见他,但若沈玉倾来崆峒公办,那时小妹还会当她哥的保镖吗?
他一边想一边吃,他出身贫苦,吃惯粗粮,齐子概也是大口大口地往口中送,丝毫不以为意。胡净又啃又咬,瞧着都担心他咬崩牙。至于诸葛然,他把肉干撕成一条条细丝送入口中,吃得很慢,照这样吃法,怕不得吃上大半个时辰?
胡净忽地问道:“蛮族都一百年没消息了,哪吹来的风,斜刺里冒出条密道?三爷,这风牢不牢靠?”
齐子概道:“都说是风,风往哪吹,你往哪摇。”
胡净急道:“风吹也有落地时,总不好飘个一年两年,飘到海里去,没个尽头了。”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就算飘个三十年,我也跟着飘了,咱俩作伴,不孤单!”
胡净苦着一张脸,李景风听胡净开了话头,也问:“三爷,蛮族真那么可怕,非得把边关封了?饶刀把子说,封了边关就断了商路,无法谋生,这蛮族当真这么不讲理,留不得一丝缝?”
齐子概道:“你们没听过故事?”
诸葛然淡淡道:“隔着五代人,除了崆峒,九大家谁还当回事?要不,文若善那本书怎地被禁?朱爷的心思,呵,有趣得紧。”
齐子概道:“小猴儿又想说什么?”
诸葛然道:“我就一个算不上秘密的小心思。臭猩猩,把话兜我这就说闷了,还不如把你那些老爷爷的旧掌故讲给他们听。”
李景风也想知道蛮族的事,追问道:“三爷,说吧。”
齐子概想了想,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摸了摸下巴,又歪头想了想,好容易找着个开场白,咳了两声,说道:“这蛮族的事渊远流长……”诸葛然插嘴道:“臭猩猩说成语,装读书人啦?”
齐子概道:“小猴儿这么爱插嘴,让你说!”
“嘴酸,说不动!娘的,这牛肉比我靴子还硬!”诸葛然啐了一口,“你说,我也听着呢。”
“不是住在关外都是蛮族,咱们在冷龙岭下遇着夜榜那些冒充的外族人,咱们就不提防。认真来说,蛮族是百多年前叫的,那时把住关外,不是汉族的都叫做蛮族,现在不兴这样叫了。尤其崆峒、唐门、青城一带,多的是外族人,也没人称呼他们蛮族。”
李景风点点头,确实,四川一带有许多少数民族,肤色脸孔与汉人有异,还有些自成门派,镇守一方,与汉人也无差别。
“我们说的蛮族其实有个全称,叫萨教蛮族,信奉萨教才是咱们的敌人。只是几百年的习惯改不过来,又把蛮族的称呼加上去。萨教徒,这才是崆峒要防的。”
“这我听说过。”李景风道,“据说关外人都信奉一种邪教叫萨教,可为什么萨教是邪教?”
胡净插嘴道:“不信太上老君,不信佛祖观世音,当然是邪教!难道天上还有其他神?”
诸葛然冷笑道:“你这话倒适合加入蛮族,要不,让三爷通融一个,放你出关?”
胡净忙摇手道:“不成不成!我还是住关内习惯些!”
李景风虽对宗教并无涉猎,也觉胡净说得不对,于是问:“拜佛组,拜太上老君,我还见过有人拜蛇精山妖,拜谁不是自家的事?怎么就被称作邪教了?”
齐子概对诸葛然道:“小猴儿,借你拐杖用用。”说着伸手去拿。诸葛然侧身护住手杖,冷冷道:“想都别想!”
齐子概笑道:“小气!我就想画张图给他们看看。”他弯下腰,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短枝,在雪地上画了个四手图像,脸上只有一只眼睛,说道,“这是他们的神明,四手四足,通常形像是四足盘坐,四手指向四方,焰中火眼,称谓有卡兹、卡利尔、忽克、别兹。”
李景风听他发音奇怪,不像正常汉文口音,笑道:“这名字真长,又古怪。”
齐子概道:“卡兹、卡利尔、忽克、别兹是不同地方的叫法,意思是初始、湮灭、回归。后来萨教成了关外部落的共同信仰,统一给了另一个称呼,叫萨阿,意思是起源。我们关内人,尊敬点的称呼萨神,也有人叫萨邪、萨妖,两百多年前,少林寺某位高僧,法号我给忘了,给萨神一个称呼叫魔王子。现在这样叫他们的少了,多半是叫萨神或萨妖。说他们邪……”
齐子概喝了口热水,似乎想着该怎么讲才能让李景风听懂,接着道:“我这样说,武当道士拜的是通天教主、太上老君,少林寺和尚拜的是佛祖观世音,照你说的,还有人拜些山精鬼怪、祖宗先人,大家各拜各的,互不干扰,是吗?”
李景风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齐子概道:“这萨教可野蛮了,但凡供奉萨神以外的神仙,管你娘的玉皇大帝还是如来佛祖,太上老君还是吕洞宾,但凡不是萨神,萨教就留不得。照他们的教义,少林也要杀,武当也要灭,家里有神像、祖宗牌位,捻香祭祖,通通要杀。这世上只有一个真神,就是萨阿,其他任何祭祀都是淫祀,都是亵渎萨阿,必须处死。”
李景风惊道:“这是萨教还是杀教?不顺他们心就得死?”
诸葛然嘿嘿冷笑道:“管你信什么教,但凡痴迷了,就不讲理。要不,少林寺这些年闹腾什么鬼,武当又怎地乱成这样?”
齐子概道:“太上老君管到如来佛的弟子,忒也多事。且不说别的,关外原本也有各色信仰,例如更西方传来的明教,据说曾经还有过不少和尚,全给萨教屠灭了。这些信奉萨教的就是我们口称的萨教蛮族,这个蛮,过去是说蛮荒,现在说起来,有几分野蛮的意思。”
李景风道:“多亏了怒王,要不关内不知要死多少人。”他过去只知蛮族入关便要起战乱,尸横遍野,如今看来,让萨教这等邪教入了关,只怕生灵涂炭还不足以形容。
胡净问道:“可萨族人这么多年没动静了,说不定早死了入关的心。”
“那颗心若真死了,就不会有密道的事了。”齐子概道,“萨教现在分成五个部落,要是再出现一个当年的蛮王,把五个部落统一起来,不知几时会再打起入关的主意。”
李景风问道:“边关都封了,三爷怎么知道蛮族不团结?”
齐子概默然半晌,像是想起什么往事似的,过了很久才答:“崆峒会派死间去刺探蛮族敌情,也不知道刺探回来的情报是真是假。”
李景风又问:“什么是死间?”
齐子概道:“就是有死无生的密探。出了关,伪装混入蛮族,去的人九死一生,萨教人戒心重,十个也未必有一个能混入,就算混入了……也回不来。”
“为什么回不来?”李景风又问,“能把消息送回来,不就表示人没事?”
齐子概道:“边关准出不准入,死间离开时,崆峒会发仇名状,若是回来,就要株连三代。他们传递消息只能找空子,写了暗语,用箭射回边关。崆峒得了讯息,就会善待他们家人,另给赏金。”
李景风大吃一惊,问:“为什么不能回来,还要发仇名状?”
诸葛然道:“怕成了反间,把崆峒的消息传回去。有死无生才叫死间,既然是死间,送回的消息也是七折八扣,将信将疑,就怕真投了敌,假传情报。”
李景风心下恻然,说道:“他们为崆峒刺探敌情,怎么你们反威胁人家,还把人丢了不管?这……唉……”
诸葛然道:“觉得没道义?九大家没道义的事多了去,可你活得好好的,只是没看见罢了。”
李景风霍然起身道:“这是什么破规矩?这些人到了关外,离乡背井,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查探点消息,千辛万苦送回来,你们半信半疑,又不准人家回来,难道这些死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活该一辈子颠沛流离,得不着半点回报?”
齐子概像是被触动了心事,挥挥手道:“越晚越冷,算啦,不聊了,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过河。”
李景风默然半晌,忽道:“三爷,我能加入铁剑银卫吗?”
齐子概看着李景风,摇头道:“现在还不行,不过不用一年,指不定就行了。”
李景风知道这是说自己功夫不到家。胡净瞥了一眼李景风,似乎对他的志向颇不以为然,但也没多说。齐子概起身道:“睡了,改天再说萨教的事。”说罢钻进帐篷。四人一人一顶帐篷,各自回去歇息。
第二天一早,李景风收拾完帐篷,眼睛刺痛,眼泪直流,心想,难道是昨晚没睡好?胡净见他挤眉弄眼,问道:“眼睛犯毛病了?”
李景风道:“有些酸疼。”
胡净讶异道:“这可不是小事,莫不是雪盲了?”
齐子概听他们说话,走过来问清缘由,说道:“这是雪盲,若不小心,白糟蹋了你这双贼眼珠。”说完取出笔墨,取了些雪,放在砚台上磨墨。
李景风纳闷问道:“三爷,这当口,给谁写信呢?”
齐子概笑道:“写你脸上,报个信,叫雪鬼别挖你眼珠子。”说罢走到李景风面前,拿笔将他眼下鼻头涂黑,又叫胡净过来,一并涂上,转头问诸葛然:“小猴儿要不要来点?”
诸葛然冷冷道:“不了,我不唱大戏。甘肃缺包公,这两个扮相还行。”
齐子概哈哈大笑,在河上走了几步,似乎颇不放心。诸葛然道:“臭猩猩要是怕,这河不长,牵着小白过去就是。”
齐子概点点头,牵着小白过河。李景风与胡净也各自牵着坐骑,胡净马后还绑着两只羊,只有诸葛然翻身上马,骑马跟着。
齐子概道:“小猴儿不怕危险?骑马过河,摔洞里我可救不了你。”
诸葛然道:“到水里就不指望你啦。我人矮马轻,加起来都没小白重,小白没摔死,我安稳得紧。倒是你,长这么高,步子踏轻点,浑元真炁可保不注水底一口气。”
齐子概冷哼一声,说道:“你也小心些,听说山里有熊,能把你当儿子抱走。”
一行人过了河,齐子概问:“景风小弟,你瞧着哪里有路,哪里有怀疑的,看去。”李景风站到稍高处,三爷画的符当真有效,眼睛确实好了些,于是极目望去,只见来处一片雪地掩迹,去处却又见山壁层层叠叠,不知往哪个方向走好。
诸葛然道:“要说挖密道,该先问挖地洞的行家。胡净,你说哪个方向好?”
胡净弯下腰,摸了摸地上,说道:“这里土石坚硬,不易开凿,但若凿出洞来,却也稳固。”他又爬上高处,问李景风道,“兄弟,这河上游往哪去,看得清吗?”
李景风往上游看去,说道:“上游有好几道山岭,层层叠叠,看不清楚。”
胡净道:“三爷,往上游走走。”
诸葛然好奇问道:“怎么说?”
胡净道:“蛮族跟关内隔着冷龙岭,这山险峻,跨山困难,我估摸着,挖个几十里的地道也不合适,该说是通道,不是地道才对。”
齐子概说道:“说是密道,若不是地道,只是一般通道,百多年了,崆峒会没发现?”
诸葛然道:“那也未必,你铁剑银卫真能走遍甘肃每一座山每一块地?”
齐子概摸着下巴道:“总是十有八九。”
诸葛然道:“那就是十缺一二啰!”
齐子概道:“小猴儿是信他了?”
诸葛然道:“如果是通道,那就有路,《陇舆山记》记载了甘肃一带地形,不知花了多少功夫考究查探,真有一条路,作者不会没发现。他既然没发现,就该是密道,这密道肯定是平常见不着,所以才会认为是挖条通路出来。可胡净说得对,挖通一座山,这不合适。”
齐子概道:“小猴儿话说得比山路还弯折,不清不楚。”
“得挖一段,走一段。”胡净插嘴道,“那该是个盆地,一块空地周围围着许多小山。山不高,不深,前边看过去是山,左右看也是山,没有路,也没人爬,可山后头是片平地,挖过两座小山之间,就是密道,这才合适。就算爬到高处看,也只看见山,看不见路,因为路在山腹里头。”
齐子概哈哈大笑,说道:“有理!所以往上游走去,密道就在那吗?”
胡净忙道:“那倒未必,只是凿山不易,河川过处,冲刷土地,附近的土质就软些,凿洞方便。景风兄弟说前方山岭层层叠叠,可能性大些。”
齐子概点点头,道:“那走吧。”
一行人重又出发,往上游走去,每到一处,诸葛然必然逼着齐子概踩破冰川,放羊喝水,齐子概怪道:“你伺候这两只羊倒像是伺候祖宗似的。”
诸葛然冷冷道:“你学两声羊叫,我也伺候着你喝水,叫不?”
一行人又走了一天,第二日中午,齐子概凿了冰川,那羊在洞口嗅嗅,却没喝水。齐子概笑道:“小猴儿,这两畜生喝撑了。喝这么多冰水,怕着凉了,饶它们一回吧。”
诸葛然脸色凝重,望向对岸山壁道:“我就说,这畜生比你们有用多了。”
齐子概见了,问道:“有头绪了?”
诸葛然道:“羊性喜洁,水浊了便不喝。下游的水它都喝,怎地上游的反倒不喝?”
李景风不解问道:“怎么回事?”
诸葛然道:“冰川冲刷河床,松软处夹着泥沙,到了下游,泥沙才稀释沉淀。这一带河水把泥沙都带下来,水质脏,所以羊不喝,可见周围土质松软,合了胡净的说法,挖洞容易。”他举起拐杖,指着对面山壁处,“要是那里没收获,又得从头来了。”
那河约摸百余丈宽,李景风望向对面,忽地一个黑点晃过,李景风待要细看,突然流泪不止,只得眯起眼睛,后边便看不真切。
齐子概问:“怎么了?”
李景风擦拭眼泪,道:“我瞧见什么东西经过,不知是鸟还是走兽。”
众人望向对岸,白茫茫一片山壁上,只见一只飞鸟从雪中飞起,飘忽忽地往远方去了。
齐子概道:“休息会,别看了。”
搭起帐篷后,李景风怕伤着眼睛,早早歇息。过了一会,胡净走入,说道:“这是煮热放凉的羊奶,我帮你滴眼睛。”
羊奶能治雪盲?李景风问了胡净,胡净也不清楚,只说是诸葛然吩咐的,一刻钟滴三次,要持续一个时辰才行。“他说你这双眼睛重要,得养着。”胡净道。
李景风不知有没有用,不过羊奶滴入眼中,确实颇为清凉。
这段时间相处,胡净已知李景风确确实实是齐子概的“朋友”。相较之下,这里身份最低的反倒是自己了,不由得叹口气道:“希望快点找着密道,把前债清一清,以后我就别巴想什么怒王宝藏,找个大户人家当保镖去。”
李景风问道:“什么怒王宝藏?”
胡净一边帮他滴羊奶,一边笑道:“这是咱们这一行的传说。据说啊,怒王入京时收了一批贪官家产。怒王战死边关,尸体还是当时华山掌门李疏凉抢回来的。大战过后,蛮族退出关外,群侠与义军怕蛮族卷土重来,不敢离开边关,可怒王的尸体不能不收埋,李掌门就把怒王的尸体运回京城,交给当时衡山掌门定闻师太,打算先安葬在京城。”
李景风问:“然后呢?”
胡净笑道:“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李疏凉跟怒王回京,从此失踪不见,李掌门没后人,他徒弟一个姓严的接掌了华山,所以华山现在的掌门姓严不姓李。”
李景风问道:“好端端的,怒王跟李掌门怎么失踪的?”
胡净道:“就因为这事古怪,闹了好些说法。有一说是回去路上遇着前朝败兵,李掌门为了保住尸体,力战身亡,尸体让那些败兵碎尸万段,煮熟吃了个精光。”
李景风皱眉道:“怒王一生英雄,若真是这般结局,也太凄凉……”
“还有个说法,是说李掌门回到京城,跟定闻师太商量后,觉得怒王这等英雄人物不该走得冷清,于是把城里搜刮来的宝物一起陪葬,又怕后人见猎心喜,挖掘怒王陵墓,索性把尸体跟宝藏都交给李掌门,李掌门将怒王尸体跟那批财宝埋在一个隐密处,又将埋葬怒王尸体的工人杀光,自己殉葬,这样就没人知道那批宝藏跟怒王尸体的下落了。”
李景风惊呼一声,道:“若李掌门当真是为怒王殉葬,那真是义薄云天的好汉子!”但又转念一想:“那些被杀害的工人又是何辜?李掌门要全义,却拉他们作垫背?”
“只是李掌门跟怒王尸体下落不明,又引得少林寺不开心了。”
“为什么?”李景风不解问道。
“这又关系到怒王宝藏里头一样重要宝物。”胡净道,“少林寺两大神功之一的洗髓经。”
“洗髓经?”李景风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功,但听胡净说得利害,又问,“这跟怒王有什么干系?”
“洗髓经在怒王身上啊。至于怎么会到怒王身上的,我就不清楚了。据说少林寺怀疑是华山私吞了经书,昆仑共议前没少跟华山打架,后来一晃三十年,没见李掌门出现,也不见华山有人练成洗髓经,渐渐地也就相信跟华山无关,只是因着这桩事,落下之后两派在疆界上的争执。”
“所以胡大哥盗墓是为了找怒王宝藏?”
“盗墓的都有这个想望,就盼着某天掘啊掘,掘出个怒王宝藏来。”胡净道,“不过这百年来,我这些个同行怕不把九大家埋了人的地皮都给翻遍了,连怒王的脚毛都没找着一根,就当是我们这行的一个念想吧。”
李景风想着,叹道:“这样说来,怒王的尸体真是给前朝败兵劫走了?”
“那也未必。”胡净道,“还有个说法,很多人都听过,可少人提。说怒王不是战死,是给李疏凉在乱军中趁乱打死的。”
李景风惊呼一声:“这怎么可能!”
胡净道:“定闻师太套出了真相,击毙了李疏凉,但怕闹出大事,你想想,衡山掌门打死华山掌门,这得出多大乱子?于是在城外找了个地方安葬怒王,推说不见李掌门回来。可这样说,洗髓经又去哪了?想来定闻师太也不敢拿出来,估计是跟怒王一起埋了。”
李景风道:“这也把人想得太险恶了,李掌门没杀怒王的理由啊。”
胡净道:“这还不是最险恶的,还有一种说法更险恶。”
还有更险恶的?李景风当真想不到,于是问:“什么说法?”
胡净低声在李景风耳边说道:“据说,怒王是九大家合谋杀的,把当年的宝藏分了。你瞧瞧,怒王死后,这天下是谁管的?怒王不死,现在又是谁的天下?”
李景风真没想到这可能,道:“这……怒王拯救万民,真要被害死了,不就跟铁剑银卫派出去的死间一样?好人不该是这种下场!”
胡净道:“天公无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都是说来忽悠笨蛋的。照我说,人哪,照看住自己就好。”
李景风默然不语,过了会才道:“胡大哥,天公无眼,难道人眼也跟着瞎了?天不报,也该有人报,这世上也有三爷这样的人物。我宁愿相信李掌门是帮怒王下葬后出了意外。”
胡净道:“我也这样想,要不,天天挖死人骨头,有意思吗?”
※
李景风在帐篷里辗转反侧,自入江湖以来,见着的听着的都是自己从未想过的。萨教的蛮横,死间的遭遇,怒王的下场,自己当初指望加入铁剑银卫保家卫国,没想过这世道远比自己所想更加险恶。
迷迷糊糊间,帐篷里温度骤降,李景风心想,难道是我没把帐篷拉好?正要起身,一条矮小黑影从帐篷外摸了进来。李景风望去,见这人身量不高,肯定不是三爷,却比诸葛然高些,许是胡净?可他半夜摸黑进自己帐篷做啥?
他目力极佳,下午滴过羊奶后,眼睛的刺痛好了许多,借着帐篷外微弱的月光望去,见那人影蹲在那儿翻找他的行李,找到几块肉干馒头,坐着吃了起来,吃得甚是急促,像是饿了几天似的,看身形,似乎比胡净矮小些。
荒山野岭的,竟然有人偷吃的?李景风见他吃得惶急,心中不忍,低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那人吃了一惊,跳了起来,转头看向李景风。李景风怕他心急伤人,缓缓起身,口中道:“别怕,我没恶意。慢慢吃,别慌。”
那人定定看着李景风,把满手馒头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吞下,四肢着地,缓缓爬向李景风。李景风见他来势甚缓,似乎并无恶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在这?”帐篷甚小,他话还没问完,那人已趴在他身上。李景风皱起眉头,正要推开对方,那人忽地掀开棉袄,低头往他脸上吻去。李景风大吃一惊,伸手一推,却摸到一团温软柔腻,竟是女人胸脯——棉袄底下竟无寸缕!李景风更惊,脸红心跳,忙缩手喊道:“你干嘛?快起来!”
那女子也不理他,只把胸口往李景风身上磨蹭,不住亲吻李景风,伸舌头舔他脸颊。李景风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大声喊人道:“三爷!副掌!胡大哥!”
忽地,“哗啦啦”一阵响,那女子惊叫一声,已被拖出帐篷,李景风连忙跟出去。
帐外,雪地反射月光,甚是明亮。齐子概身旁站着诸葛然,手上拎着那女子,像是拎孩子般。李景风再看那女子,只见她衣襟敞开,露出丰满胸脯与一双长腿,顿时脸红,忙转开头去。
胡净也听到声响走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见到那女子,也吃了一惊,问,“这婆娘哪来的?”
那女子被齐子概拎起,慌张挣扎,喊道:“别,打!别打!”她咬字古怪,语音生涩,极少说话似的。此时她衣不蔽体,眼看就要从衣服中滑落,齐子概怕她着凉,松开手,那女子双脚甫落地,转身要逃,齐子概抓住她手腕,那女子挣脱不开,突然大哭起来,跪在地上,不住向齐子概求饶道:“别,打!错,我错!错!萨阿,原谅我的错!”
她口出“萨阿”,众人不由得警惕起来。齐子概大声道:“你是萨族人?”
那少女听他大声喝叱,哭得更大声,瑟缩成一小团,不住发抖。
诸葛然冷冷道:“再大声点,看是先吓死她还是先冻死她。”
齐子概伸手,将她衣服掩上,“咦”了一声,这才注意到这女子服装不比寻常。那身衣服并非单纯棉袄,而是在厚重的棉花上缝满各种羽毛各式兽皮拼装出来的,像是用旧衣拆解缝补而成,里外两件都是长袍,里头并无贴身衣裤,因此一旦敞开衣服,里头胴体尽露。
诸葛然拄着拐杖,眉毛一挑,“穿这样倒是利索,我回头教点苍的妓院也弄几套这样的,方便。”
那女子见齐子概帮她穿衣,竟又将衣服敞开,抱向齐子概,往他脸上吻去。齐子概忙缩头后避,女子没吻着,又把手往齐子概下体摸去,就要蹲低身子。齐子概哪能让她得逞,连忙向后一退,喝道:“别乱动!”一时之间,武功盖世的齐三爷竟有些手忙脚乱。
诸葛然似是觉得有趣,道:“这娃儿倒是有意思。”
齐子概骂道:“小猴儿,帮忙啊!”
诸葛然道:“帮哪部分的忙?裤裆里的忙我帮,裤裆外的你自个来。”
齐子概抓住那女子手腕一拧,那女子吃痛,哀叫一声,齐子概顺势将她身子翻转过来,从后将她衣服掩上,双手环抱,不再放开,喊道:“别动,别动!唉,叫你别动!”
那女子似是听懂了,垂下头来,双眼红肿,模样甚是无助。
李景风一直不敢回头,问道:“三爷,副掌,现在怎样了?”
齐子概道:“没事了,你转过头来。”
李景风转过头来,见齐子概已经制服那女子。只听齐子概说道:“你别脱衣服,也别乱动。唉,你听得懂吗?”
诸葛然摇摇头,走到女子面前,伸出拐杖轻轻敲了一下她肩膀,示意她看过来,双手做了个紧上衣领的动作,又用眼神询问,道:“懂吗?”
那女子眼神有些迷惘,随即点点头。
诸葛然问李景风:“她去你帐篷里干嘛?偷你那根棒槌?”
李景风脸一红,道:“她来找吃的。”
诸葛然道:“那多拿点给她。”
李景风应了一声,把自己帐篷里的干粮肉干都拿了出来。那女子见着食物,原本迷惘的眼神顿时精神起来,齐子概放开她,她便往食物扑去,却被诸葛然挡下。她见诸葛然挡在面前,有些迷惑,随即又要解开衣服。
诸葛然此时已知她思路,伸出拐杖敲她的手,又敲了敲地板,示意她坐下。那女子望着诸葛然身后食物,吞了口唾沫,诸葛然拿起一颗馒头,又敲敲地板,她才坐下。诸葛然将馒头丢给她,那女子接过,大口吃了起来。
诸葛然问道:“听得懂我的话吗?”
那女子想了想,诸葛然又重复一次,她才点头。
诸葛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道:“沙……丝……沙丝丽。”
诸葛然点点头,问:“你知道萨神?”
沙丝丽点头道:“萨神,真神,顶礼,膜拜,唯一神!”说着跪倒在地,双手向前平伸,掌心向下,伏倒跪拜。
诸葛然又问:“还有其他人吗?我是说,你知道其他人吗?”
沙丝丽神色惊慌,连忙摇头。
诸葛然又递出一块肉干,沙丝丽伸出手,随即缩了回来,不停发抖,神色甚是惊恐。
诸葛然道:“没找错,这附近有萨族人。”
胡净问道:“这女的是萨族人?”
李景风细看沙丝丽,此时她脸上脏污,看不出年纪,总之不会太大,只见她头发干黄,隐隐有几条金丝,于是问道:“你家人呢?”
沙丝丽一愣,似乎对“家人”这个词颇觉陌生。
李景风又问:“你爹,你娘?你认识的人?”
沙丝丽说道:“没爹,没娘,没认识的人。”她说了几次话,口舌渐渐灵便。
“你一个人,怎么在这里活下去?”李景风问。
沙丝丽又不说话。显然她不善说谎,一旦遇到困难便不回答。
“叔叔还是哥哥?”诸葛然道,“我们认识你叔叔哥哥,我们也是萨神的子民。”
沙丝丽一惊,讷讷道:“你们认识巴叔?”神色狐疑,显是不太相信。
诸葛然道:“我说几件事,你听对不对。这衣服是巴叔给你缝的,巴叔给你吃的,你陪巴叔睡觉,是不是这样?”
沙丝丽道:“巴叔不跟我睡觉,他只跟我玩,玩累了就赶我走。”
诸葛然说道:“是脱了衣服玩,对吧?”
沙丝丽点点头,说道:“是啊,我陪巴叔玩,巴叔给我吃的。我饿了就找巴叔要吃的,他有时给,有时不给。”
李景风心中一突,诸葛然的话与这女孩各种古怪行径顿时串联起来,他不由得咬牙切齿,怒火上冲。他看向齐子概,齐子概眯着一双眼,剑眉斜飞。
诸葛然点头道:“嗯,他没跟你睡觉,是我说错了。他常常打你,对吧?教你不要说他在这,对吧?你还有些叔伯兄弟,常常从山的另一头过来,对吧?”
少女点头道:“是,都对。”又道,“都是好人,他们给我吃的,只要我陪他们玩。”
李景风低声道:“别问了,副掌……”
“闭嘴!”诸葛然猛地拉高了音量,接着道,“别搬出你那套假仁假义,她不在乎!”
李景风被抢白一通。他与诸葛然相处已久,知道诸葛然性格,也不恼怒,只道:“如果她有一天懂了呢?”
诸葛然默然半晌,指着河对岸问道:“巴叔住那对吧?”
沙丝丽点点头。
诸葛然又问:“你明天带我们去见巴叔,我们给你很多好吃的,巴叔以后不会打你了。”
沙丝丽问道:“真不会?”
诸葛然点点头。
沙丝丽指着对岸右方山峦处:“就在那里,有块大石头,巴叔住在石头下面。”
诸葛然呵了口气,一团白雾在眼前消散。胡净问道:“副掌……这姑娘是傻的吗?”
诸葛然摇头道:“她不是傻,是太少接触生人,什么都不懂。”
沙丝丽望着诸葛然身后的食物,眼神充满垂涎。诸葛然起身,指着那堆食物道:“吃吧。”沙丝丽立刻扑上去,又是一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了。
诸葛然道:“你今晚……”他环顾四周,齐子概道:“你要是敢指我,我折了你拐杖,你就一蹦一蹦,蹦下山去!”
诸葛然又看向胡净,说道:“我信不过你那棒槌。”又看向李景风道,“你怎么看都是处,就你了。别想偷吃,小心染病,烂棒槌。”
李景风惊道:“你,你要我陪她睡?!”
“明儿个还要她带路,你要让她在外面受冻,也由着你。”
李景风无奈,只得对沙丝丽说道:“跟我过来,到里头慢慢吃。”
沙丝丽抬起头,看看李景风,又看看帐篷。李景风拍她肩膀,示意她进入帐篷。沙丝丽抱起食物,进到帐篷中,李景风跟着进去。
诸葛然伸个懒腰,拿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说道:“回去睡觉,明早还要忙活。”说着用拐杖敲了齐子概肩膀,淡淡道,“明儿个早点起来。”齐子概明白他意思,点了点头。
李景风领着沙丝丽进帐篷,怕她又有举动,忙道:“你进来这里睡觉,不准脱衣服,不准靠近我。你要听话,天天都有吃的。”
沙丝丽想了想,点点头。
李景风递了壶水给她,说道:“别吃太急,喝点水。”说着在帐篷口躺了下来。里头的人若要进出,必会惊动他,沙丝丽看来不会功夫,也不用担心她逃脱。
这一折腾,李景风更难安睡,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猛一惊觉时,一股肉香传来。李景风忙起身,看沙丝丽蜷缩在帐篷一角兀自未醒,睡得香甜。
他走出帐篷,见齐子概正烤一只全羊。
※
沙丝丽从未吃过现烤的羊肉,甚而说,或许她连热食都没吃过几口。
她不住舔嘴咂舌,直吃得双手满是汤汁,兀自舔着不肯放。她吃完便走到齐子概面前,正要脱衣,齐子概连忙喝止,说道:“以后你不愿意,没人能叫你脱衣服!”
沙丝丽一脸困惑:“我愿意啊。”
诸葛然摇摇头,说道:“走吧,带我们去见你的巴叔。”
冰川上,沙丽丝领着一行四人,诸葛然与齐子概并肩,李景风和胡净跟在后头。
“人找着了,这丫头怎么处置?”诸葛然道,“她一个人,荒山里活不了。”
齐子概道:“找个好人家安置。”
“怎么安置?”诸葛然道,“我倒想知道,哪个‘好人家’能收留这丫头?还有,她有金发。”
齐子概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你看错了。”
“我眼睛是没李景风那么贼,可也不是瞎子。”诸葛然道,“她流着萨族的血。”
齐子概问:“你说怎么办?让你带回点苍?”
诸葛然摇头道:“这不是我的麻烦。”
“三爷!”李景风走上前来,道,“我瞧见了,石头下有个人!是我昨晚看见的黑影,不是鸟,真是人!”
齐子概看去,别说人,连石头都看不清,只道:“盯着点。”
李景风点点头。一行人越走越近,到了齐子概瞧见人影的时候,那人也瞧见了他们一行人。
但他没逃。李景风见他从腰间拉出一块长布,缠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裹得紧实。
他身边放着柄大刀,比一般刀更厚重巨大,刀身足有四尺长,是把短柄斩马刀。
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今日的太阳很大,是冷龙岭难得一见的暖阳。冰面上积雪已经消融,阳光反射上来,李景风觉得自己像是倘佯在一条黄金河上。
对岸那人立身雪地,一袭白毛棉袄已染得灰黑,或许是不与人往来,也不需要门面,一大片未修剪的乱须垂到胸前,盘头的发辫泛着油光。李景风看不出他的年纪,但肯定不是青年人。
他站起身来,开始松动筋骨,挥了几下那柄长刀,虎虎生风,李景风似乎觉得站在这都能听到他挥刀的破风声。
十丈……
诸葛然放慢了脚步,唯有齐子概继续向前走着。
到得五丈距离时,沙丝丽见到巴叔看她的眼神。她认得这眼神,她察觉自己做错事,惨叫一声,转头就逃。李景风连忙拦下她,安抚道:“别怕!”
齐子概停下脚步,距离巴叔只剩不足三丈。
“十几年啦,终于有人来了。”沙丝丽口中的巴叔说着,“我听说这几年你们在找圣路,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你们找着了。”他望着沙丝丽,皱眉道,“我该把她绑起来才是。”
“她多大岁数了?父母是谁?”
“他爹是萨神的子民,她娘是盲猡,跟你们一样,都是死人。”
“盲猡”在萨教经典上指的是不信神的牲畜,萨教人往往称不信奉萨教的人为“盲猡”。
齐子概点点头,说道:“知道这些就够了。”
巴叔举刀指向齐子概,这把斩马刀最少二十斤重,他单手持刀,举重若轻,显见膂力不凡。
“大老远跑一趟,没瞧见圣路,死了不可惜吗?”
“不急。”齐子概摇头道,“我现在就想拆下你的骨头打你,打到你断气为止。”
他说着,一边向巴叔走去。
“你死的时候只要有一根骨头没被我打断,我就不姓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