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八十九年春,一月
在青城时,李景风就常听众人提起诸葛然,他是点苍副掌门,点苍想要谋取下任昆仑共议的席位,所以诸葛然在青城策划了一场暗杀,又灭口了福居馆。他想起当日惨案,掌柜无端横死,不由得对这人有些厌憎。
只见诸葛然找了块稍空的地方,拿拐杖指着李景风面门比划几下,道:“让开点。”态度甚不礼貌。李景风挪了挪,空出一块地,诸葛然拄着拐杖坐下,与他跟胡净离了点距离,这才开口问道:“三爷,又搞什么鬼?崆峒这么缺钱粮,要绑着我跟点苍勒索?”
齐子概咧嘴笑道:“密道的事,副掌听说过?”
诸葛然问:“去年嵩山掌门纳了女婿,三爷听说过?”
齐子概愕然:“听过,怎地?”
诸葛然道:“三爷觉得怎样?”
齐子概疑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密道我也听说过,我书柜里还有本《陇舆山记》下册,收藏得挺好,就怕坏了,市面上买不回来。”诸葛然道,“可这跟我又有屁关系?”
齐子概道:“蛮族入关不是小事,小猴儿该不会连这也不帮吧?”
诸葛然道:“你娶老婆,我倒愿意帮忙洞房,别的,再商量。”
齐子概拍胸脯道:“没问题,齐某成婚之日就请副掌来验货。”
诸葛然道:“得了,我还不晓得您老的性子?空口套白狼那是我的活,你要套狼得动手。你把我捉来,行,困着我不让走,也行,要我帮忙,想都别想。”
齐子概拍着诸葛然的肩膀,大笑道:“小猴儿别开玩笑了,以咱们的交情,这忙肯定会帮的!”
诸葛然耸耸肩,道:“老朋友讲交情不是想借钱就是要赖账,您是哪样?这样,咱不废话,要我帮你找密道,你也得帮我个忙。”
齐子概道:“好说好说,天大的忙我也帮了。”
诸葛然道:“点苍想选下任盟主,还请三爷跟二爷打个招呼。”
李景风早知此事,并不讶异,胡净脸色一白,显然震动不小,却不敢插嘴。李景风道:“副掌门,照理说,下任盟主该是衡山派才对。”
胡净听李景风插嘴,大感意外,忙拉着他衣袖示意他别乱说话。诸葛然望向李景风,撅起嘴问道:“大爷贵姓?”
李景风回道:“我姓李,叫……”
“没问你名字。令堂可好?”
怎地无端端问起母亲来?李景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道:“家母已过世……”
诸葛然故作震惊道:“李掌门怎么过世了?三爷,你听过这事?”
齐子概道:“他是我朋友,无门无派,就是个普通人,小猴儿别耍他玩。”
诸葛然道:“现在是他耍着我玩!我就想问,他要不是李玄燹的私生子,又是哪家大门大派的世子掌门,敢多这个嘴?”
李景风站起来,大声道:“你身份高贵,也要占个理字!难道身份低下就不能说话?”
他如此大声斥责诸葛然,一旁的胡净脸色惨白,他不知李景风与诸葛然的恩怨,只想这年轻人不知死活,连诸葛然都敢顶撞。岂知诸葛然不怒反笑,举起手杖敲着地板道:“坐下坐下,站这么高,欺负矮子吗?”
李景风察觉自己失态,涨红着脸坐回地上。诸葛然道:“小子,你要说理,我们就说理。刚才是谁先插嘴,谁先大声说话?是我倚强凌弱还是你仗高欺矮?”
李景风一时语塞,过了会才道:“是我没礼貌,向副掌门谢罪。”说着鞠躬谢罪,但对这名矮子仍无一点好感,于是又道,“但照规矩,下届昆仑共议盟主该是衡山派才是,怎会是点苍?这是道理吗?”
诸葛然摸着下巴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好,身份高贵也要占着理字,身份低下难道就不能说话?你要说话,我让你说,是这个理对吧?”
李景风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点点头。
诸葛然又道:“昆仑共议九十多年,除了首届,盟主是衡山点苍武当崆峒少林点苍丐帮崆峒轮着做,那青城华山唐门又碍着谁啦,为什么当不了盟主?”
李景风一愣。青城、华山、唐门在九大家中势力较小,盟主之位向来与他们无关,可这不就跟自己方才说的话相违背,身份低下就不能说话?
诸葛然道:“再讲件事,你说这是规矩,是哪门子的规矩?三爷,昆仑共议规定九大家该怎么轮盟主吗?”
齐子概摇头道:“没。”
诸葛然又看向李景风,问:“这个规矩从哪里来?”
李景风觉得他所言在理,却似乎又是强词夺理,可错在哪儿自己也说不出。诸葛然见他讷讷说不出话来,又看向齐子概,问道:“臭猩猩,这是你朋友?”
齐子概点点头,诸葛然转头对胡净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净忙道:“小人胡净,副掌门有什么吩咐?”
诸葛然指着李景风道:“给他一巴掌,用力。”
胡净看向齐子概,见他无拦阻之意,便向李景风歉然道:“兄弟,对不起,我是奉命行事。”说着狠狠一巴掌打向李景风。李景风见他打来,这一巴掌虽快,要闪却是不难,只是不想在这事上又得罪诸葛然,让齐子概难做,于是一咬牙,“啪”的一声响,只觉脸上火辣辣一片。
诸葛然微笑道:“这巴掌不是处罚你没礼貌,是让你记得,下次开口前一定得想清楚,愚蠢比软弱死得更快。”
李景风道:“我脑子差,不会说话,但你那不是理。”
诸葛然点头道:“行,慢慢想,想通了,讲得赢我,还你这巴掌。”
李景风咬牙道:“好!”
齐子概道:“该讲正事啦。小猴儿,门派的事向来朱爷比我管得勤,这事我最多帮你说上两句。”
李景风慌道:“三爷!”
诸葛然把手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嘘”,问道:“想清楚怎么说了没?”
李景风一愣。诸葛然的说词他反驳不了,照规矩,昆仑共议排除了青城华山唐门这三派,就是以大欺小,可承认这是有道理的,那以点苍势力确实足以跟衡山叫板,甚至还占着优势,它硬要以大欺小也没错。甚而言之,昆仑共议九十多年后,势力早有消长,又怎么判定哪几家有资格,哪几家没资格?再说这天下大势他虽听沈玉倾与谢孤白聊上许多,但所知终究肤浅,又怎能分剖仔细?诸葛然堂堂一个点苍副掌门又何必跟自己多费唇舌?李景风虽然性格质朴,见识浅薄,但并不笨,这一回想,诸葛然刚才那番话表面上是对自己说的,实则是对三爷说的。
诸葛然点点头,道:“学乖了。”又对齐子概道,“你不帮忙,那我也帮不了你。臭猩猩,下回再会。”说罢起身要走。
齐子概一个闪身拦在他面前,诸葛然眉头一皱,换个方向要走,齐子概脚步一错又挡在他面前。只见诸葛然嘴角微微抽搐,低声道:“臭猩猩,你来真的?”
齐子概笑道:“我可不是这傻愣子,跟你说道理。现在你落在我手中,你想跑就跑,我想抓就抓,你跑我抓,你跑我抓,你跑得掉是本事,跑不掉就跟我走南闯北找密道,找着了就放你回去。”
诸葛然道:“我被你抓走的事传回点苍,可不是闹着玩的。”
齐子概笑道:“九大家兵不犯崆峒,中间还隔着唐门和青城,等你哥找上我哥,我哥再派人找我,一来一回不折腾个一年半载只怕找不着。”
诸葛然脸色铁青,一双眼睛咕溜溜盯着齐子概看,这才道:“行,帮你这个忙。不过我腿脚不利索,你得找两个人伺候我。”
齐子概笑道:“这有什么问题!”指着胡净道,“这段日子好生服侍副掌门!”
诸葛然如此古怪难缠,这怕不是一桩苦差事?可胡净又不敢推却,只得苦着脸道:“是……”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两个人,你就算把这夯货拆成两半,也只有左右上下两个半人。”
齐子概道:“这人勤快,一个当两个使。”
诸葛然哼了一声,道:“三天没睡好,我去歇歇。”说罢往房门走去,却被齐子概一把拉住,拦腰抱起道:“小猴儿,咱哥俩这么多年没见,亲近亲近,一起睡吧!”
诸葛然身材矮小,齐子概身形高大,这一抱便像大人抱小孩般。诸葛然挥舞拐杖打在齐子概身上,怒道:“臭猩猩,说了不跑就不跑!快放手!成什么样子,耍猴吗!”
齐子概这才将他放下,笑道:“小猴儿乖乖睡觉,待会我去陪你。”诸葛然冷哼一声,知道自己决计溜不成,悻悻然在隔壁开了间房,自个睡觉去了。
齐子概对着胡净道:“你也早点睡,明儿个出发。”胡净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是”,离开房间。
等两人走后,齐子概这才问李景风道:“你刚才被打,我没拦着,你恼不恼我?”
李景风摇头道:“三爷有事要求他帮忙,自然不便帮我。”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你也忒小瞧了小猴儿。他一张嘴就寒碜人,但可不小气,我让他打你,是要你记得这巴掌。”
李景风愕然,问道:“什么意思?”
齐子概道:“小猴儿说得没错,没脑子比没武功死得更快。你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这巴掌记得了,以后想清楚该怎么说再开口。”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大概懂了。”
齐子概又道:“答应了陪你拆招,来。”说着左手竖直,掌面朝着自己,示意李景风攻过来。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要三爷陪我拆招,这趟帮三爷,就想请三爷通融些。”
齐子概讶异道:“通融什么?”
李景风道:“三爷,您能让胡净将功折罪,怎不能让饶刀山寨的人将功折罪?”
齐子概摇头道:“这不成,饶刀山寨里有铁剑银卫的人,不是我做主就能放。再说,那些将功折罪的不是情有可原就是罪刑不重,再不然就是有点本事,杀了可惜,给他们一个机会洗心革面,可饶刀山寨屠了戚风村,几百条人命,放不得。”
李景风摇头道:“寨主连我的性命都不想害,怎会屠村?一定有隐情。”
齐子概板起脸,正色道:“他们终究干过坏事。网开一面也只有一面,就算情有可原,但由得他们开条件,那不叫侠义,叫纵容。”
李景风又道:“假如查出戚风村的案子不是饶刀寨干的,又找到密道,能不能将功折罪?”
齐子概想了想,道:“找着密道是大功劳,那些铁剑银卫回不去,放他们各自谋生,只要不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就行。”
李景风喜道:“多谢三爷!”
齐子概举掌道:“废话说完了,再不攻过来,我要打过去了!”
李景风一愣,眼前掌影忽动,是齐子概一掌拍来,连忙伸手格挡……
※
第二天辰时,李景风一起身就觉得全身酸痛。昨夜与齐子概拆了一个时辰的招,虽说三爷没用真力,也挨了不少拳头。胡净敲了门,叫他过去讨论事情,原来齐子概怕诸葛然摸黑逃跑,昨晚当真睡在诸葛然房里。
四人聚在一间房里,只见诸葛然早已铺好纸张笔墨,在纸上画了个鸡腿骨一样细长的图形,李景风看不懂,问了胡净,胡净道:“这是甘肃的形状。”又见诸葛然在骨头边缘画了几笔,是山的形状,又在旁边标记地名。诸葛然写字甚为潦草难看,李景风只分辨得出几个山字,其它一字不识。
齐子概皱眉道:“小猴儿这是写字还是画画?我都分不清了。”忍不住接过笔,在纸上写了起来。没想齐子概看似粗豪,一手楷书却是圆润饱满,煞是好看。
诸葛然淡淡道:“我七岁就把教写字的夫子辞退了,换了个夫子,写字忒难看。”
李景风好奇问道:“怎么辞退了?”
诸葛然道:“他只有字好看,鸡毛子有个屁用。后来也不知去了崆峒还是哪里,听说养了窝写得一手好字的猩猩。”
齐子概笑道:“小猴儿恼羞成怒了。”
诸葛然指着地图道:“《陇舆山记》上下册记载了甘肃的地形风土,我知道的就这些。一步一步来说,先说这密道怎么挖。出口需在隐匿处,少人迹,又得避开铁剑银卫的巡查,这是废话。我就指这几个地方。”他指向崆峒左下角,齐子概皱眉道:“昆仑?”
九大家盟主所在处,被称为“昆仑”的地方位于崆峒西南方,甘南,昆仑山脉末端的积石山,现称雪山,那是关内与蛮族的交界处,过了山便属关外。
诸葛然道:“昆仑地势险恶,如果潜入的蛮族数量稀少,从昆仑山西侧翻过来,这条路倒是方便。”
齐子概道:“遇上了还能跟咱们盟主打个招呼?那里驻军多,地形又险,峭壁陡立,虽然跟蛮族就隔着一座山,那可是座千丈悬崖,要爬过来,难。”
诸葛然道:“挖地道呢?”
胡净摇头道:“诸葛副掌,挖地洞与凿山是两回事。昆仑山险峻,蛮人要从另一边挖路过来,那是不可能的。”
诸葛然点点头,顺着地图向北移动,指着甘肃西侧道:“冷龙岭有山峦掩护,周围又少人烟,过了冷龙岭向北,地势太险,冷龙岭南方一片平坦,无处可躲,只有这冷龙岭恰是一处。”说着在地图左侧山脉末端圈了一小块起来。
齐子概点点头:“有道理。”诸葛然又提笔沿着地图东北画了个大圆,说道:“边关驻军最多,又是崆峒本营,却不用翻山越岭,我要是蛮族,这个险可以冒。”
齐子概道:“这范围铁剑银卫搜查最久,朱爷现在也在这找着,没发现。”
诸葛然道:“再往东,那就往华山去了,除非蛮族的蛮是野蛮的蛮,要不还真跟严非锡扯不上什么关系。”
齐子概道:“小猴儿打算往哪里找?”
诸葛然指着甘肃西边道:“边关有你家朱爷顾着,昆仑又不可能,就往冷龙岭去吧。”
齐子概让胡净去市集买了两匹好马,四人四骑往西北而去。一路上李景风都在琢磨诸葛然说的道理,好不容易想到说法,猛地纵马向前与诸葛然并驾,说道:“副掌,你说昆仑共议没有青城唐门华山不公平,照你说的,要公平就该九大家轮着来,就算要改也该换青城唐门华山,而不是点苍。”
诸葛然横了他一眼,淡淡道:“什么都要公平?假如今天有十大家、二十大家,也得照轮?哪个门派掌门是让弟子轮番上任的?照你这说法,少林一人当一年方丈,觉字辈还没轮完一半,剩下的估计都老死了。”
李景风语塞,反问:“那怎样最好?”
诸葛然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九大家共同推举,不行吗?”
李景风道:“可威逼人家选你,手段不光彩。”
诸葛然道:“那是手段不光彩,不是办法不光彩,办法不光彩还谈什么手段。”说着横了李景风一眼,问道,“你怎知我威逼人家了,听谁说的?”
李景风悚然一惊,方觉自己说错话。只听诸葛然回头喊道:“胡净,过来!”
胡净策马上前,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给他一巴掌,我在前面得听到响。”说罢夹紧马腹,加快离去。
胡净无奈道:“景风小弟,对不住了。”说着一巴掌甩向李景风脸颊,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李景风脸上又挨了一记,懊恼道:“是我说错话。”心里又是松口气又是担忧。松口气是因诸葛然并未追问,担忧却是怕他是否猜着自己与沈家兄妹的关系,又是否猜着他就是当日福居馆唯一幸存的店小二。
然而担心无用,诸葛然也未再提起,此后夜里打尖,白日赶路,路上行人渐多,几天后便抵达兰州。
兰州是崆峒的大城,路上不时可见服色各异却披着银色短披肩的武林人物。李景风见那些披肩上各自绣着长短数量不同的黑线,多半是一长,少数一短,罕见一长一短两条的。问了胡净才知道,原来银色披肩便是铁剑银卫“银卫”二字的由来,长短黑线则是军阶,短线是新入的,长线是老兵,一线以上便是队长人物。他们与寻常领侠名状的侠客不同,这披肩便是制服,也是身份表征,若遇公差要出崆峒,只消穿上这披肩,寻常侠客都得让着,若遇争议,当地门派也会偏帮,这也是昆仑共议的协定。
齐子概问道:“小猴儿,兰州再往北就是会宁了,接着该怎么办?”
诸葛然道:“把这三十年来冷龙岭到兰州、会宁一带所有发现无名尸、毁容尸、失踪人丁的案子通通找来让我瞧瞧。”
齐子概笑道:“行。”
一行人找了客栈住下,齐子概让当地门派送来未破的悬案。齐三爷驾到,谁敢怠慢?不一会,累积了三十年的悬案送到,竟有两百件之多,含着供词线索证据,还得马车拖送,齐子概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诸葛然要李景风五年一个区段各自计算总数,打从十八年前起,每年便多几具无名尸。
“就从二十年前算起。”诸葛然要了附近地图,又取了几十枚钉子,做了赤青黑白四种颜色标记,五年内的案子用赤色,十年内的用青色,十五年内的用黑色,二十年内的用白色,又说,“冷龙岭以东,兰州、会宁以西的留着,其他不要。”
李景风看诸葛然布置,忽地醒悟,说道:“我懂了,蛮族若是从冷龙岭过来,沿途若被人发现,就要杀人灭口,沿着这些尸体的踪迹找去,就能找到密道了!”
诸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想自杀,别把剑刺进镜子里。”说着拍拍自己胸口,道,“往这里刺才死得了。”
齐子概哈哈大笑,胡净也忍俊不住,李景风知道诸葛然绕着弯骂自己笨,连自杀都不会,只得闭嘴。过了会,诸葛然又抬头,对他说道:“我刚才比的是我的胸口,你得刺自己胸口才行。”
虽仍是调侃,这次连李景风也噗嗤笑了出来。
诸葛然钉完钉子,这二十年间兰州以西竟有四十余件悬案,只是单看钉子分布,甚是凌乱广泛,一时也不知该从何查起。诸葛然点点头,显得满意,又看起卷宗来。
李景风见齐子概给了自己一个眼色,起身跟着走出,只留下胡净陪着诸葛然。这几日,胡净当了诸葛然的跟班,为他端茶递水穿衣除袜,嘴上虽然抱怨,倒是把诸葛然服侍得极好。
两人走出屋外,李景风问道:“三爷有事?”
齐子概摸了摸下巴,道:“我瞧小猴儿还得忙乎一阵子。这一路上跟你拆招,你也算练得纯熟,趁着有时间,我且多教你一点,看着……”说罢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
李景风觑得真切,头向后仰,仍是慢了一步,幸好拳头堪堪碰到鼻尖便停下。
齐子概问:“看见了?”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概又问:“看见了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来不及闪。”
齐子概又道:“我数到三,一二三便出拳。一、二、三。”他说完“三”,李景风早向后仰,这拳便打空了。
齐子概问:“怎么这次闪得开了?”
李景风摇头说道:“三爷先说了,我有提防,又知道这拳怎么出,就闪得开。”
齐子概点点头,道:“就是这个理。我问你,我出拳打你时,你是不是盯着我拳头看?”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概摇头道:“这只对了一半。你要看的不是我的拳头,该先看我的肩膀。我们出拳,肩使臂,臂使肘,肘使腕,腕使拳,一环扣着一环。你看到我拳头时这一拳已经在半路上,自然闪不过,你要看我的肩膀是平举、前举还是屈肘。动手不能不动肩,抬脚不能不紧臀,你从根本处看起,自然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就能用最少的动作闪避。你武功差,遇到攻击只能后退,不得已才弯腰,更不得已才侧身。动作大,破绽多。今后你跟我拆招,注意看我肩臂肘腕,对你闪避功夫大有用处。”
李景风经他提点要诀,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齐子概又指点他几个要点,这才让他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去诸葛然房间,只见胡净已趴在桌上睡着,桌上油灯燃尽,诸葛然醒着,那数十封卷宗分成两堆,一多一少。
诸葛然见他们进来,只看了一眼,就又低头看卷宗,一边拿拐杖戳了胡净一下。胡净猛然惊醒,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诸葛然也不看他,只道:“没,就不想让你睡。”
胡净满脸无可奈何,只得应了声是。
诸葛然看完最后一本卷宗,道:“看了一晚上包公案,只看到冤情,没瞧见包公上台唱戏。三爷,难怪甘肃气候差,合着六月雪全堆到十二月发了?”
齐子概耸耸肩,不置可否,口才上他是不想跟诸葛然争长短的。
诸葛然拔起一根黑色钉子,接着说:“富商遭劫案,尸体十几处深浅不一的刀伤全在胸口,那是趁着死者睡着时下手,所以伤口都在正面,要是寻常人见到匪徒,转身就跑,背部也该有几处刀伤。深浅不一却又集中,这是凶手心慌胡乱砍几刀,该是死者弟弟谋夺家产,杀兄移尸。”
又拿起一根赤色钉子道:“这无名裸尸案,杀人的是邻居,估计是私通邻妻引祸被杀。你瞧,胸口一刀够致命了,还把鸡巴切下来做啥?泡酒吗?”
说着又拔了几根钉子,一边拔一边解说案情,说这是马贼劫杀,那是仇杀,还有意外身亡的。好一会后,诸葛然盯着地图上残存的七八根赤青黑三色钉子道:“剩下的这些才是真的悬案,才可能是意外遇上蛮族遇害。”说完指着地图上冷龙岭的最南边道,“把发现这些尸体的地方附近道路连在一起,找它的根源,差不多就在这了。”
说完又举起拐杖将胡净戳醒。
※
“这么大一片雪山,怎么找法?”李景风远远望去,只见气势巍峨的一座巨山覆盖着一层厚雪,白茫茫一片。
诸葛然道:“等入春再来,会好找些。”
齐子概笑道:“崆峒有句名言,打铁趁热。何况小猴儿也等不了这么久。”
诸葛然道:“这话哪都听得到。”
齐子概道:“可崆峒的铁最好。”
“行,由得你说,总之没我的事。”诸葛然道,“打打杀杀,挖洞掘空,不适合我。”
胡净道:“三爷,雪这么大,就算有密道,入口只怕也给雪封了,难找。”
“上山!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儿个再找。”齐子概说罢,策马而去。
诸葛然眯着眼,咬牙切齿道:“臭猩猩压根没听人说话。”
三人跟在齐子概身后,李景风忽又对诸葛然道:“我想着了。”
诸葛焉“喔”了一声,不太搭理他。李景风自顾自说道:“我被你绕进了死胡同。其实选盟主,方法要光明,手段也要光明。点苍要开先例这是好事,大可推唐门、青城当盟主。现在副掌不过就是想把盟主的位置抓在手里,公平之类的纯是借口罢了。”
诸葛然听了这话,转头看着李景风,李景风吃了一惊,怕又要挨巴掌。诸葛然却没叫来胡净,只道:“我没拦着青城华山唐门拉票,他们三家要是团结,最少也有三票,足以角逐昆仑共议的盟主。现而今,青城跟唐门联姻,华山反与唐门结仇,又把青城给牵扯进来,他们不合作,怪点苍?”
李景风听说唐门与青城联姻,知道沈玉倾此行成功,不由得大喜,又听说华山与唐门结仇,不知根由,忙问:“华山跟唐门结仇,怎么牵扯到青城了?”
“你对这些事还挺关心的。”说到这,诸葛然沉默半晌,忽问,“我上回没问你,你怎么知道点苍弄了手段?”
李景风就怕他问起这茬,这几日绞尽脑汁想说词,连忙说道:“我在青城遇见一个书生,听他说起的。”
诸葛然问:“怎样的书生?”
李景风不善说谎,一时尴尬,只得把谢孤白的形貌形容了一遍。提到他手上的象牙扇子时,诸葛然眉头一皱,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叫谢孤白是吗?”
李景风道:“我跟他萍水相逢,只是凑巧与他同桌,听他与身边的书僮说起。”
诸葛然唇角上扬,弯成菱角状,对着李景风微笑,道:“我就不喜欢臭猩猩叫我小猴子,叫着叫着,真有人把我当猴耍了。”
李景风愕然。
诸葛然喊道:“胡净!”
胡净大声应道:“来啦!……”
李景风皱起眉头,苦下一张脸。
※
冷龙岭山脚下果真有一处村庄。
羊吉村正如其名,十几户的小村落,外头却圈着二十几只羊。齐子概敲了一户门,开门的是名青年男子,一身俱是羊毛制成的衣物,穿戴甚是厚重。齐子概道:“我们是过路的,借个地方睡一晚。”
那人探出头,见四人四骑,也不说话,“砰”的一声关上屋门。齐子概摸摸下巴,又敲了几下,好一会无反应。他又敲了一遍,直到第三遍时,门又打开,青年男子显得很不耐烦。齐子概从怀里掏出一小把碎银,估计有二两重,那青年眼睛顿时放出光芒,连忙道:“我叫库图,快快请进,请进!”
库图的妻子叫娜莎,俱是边关少数民族名字,却与萨教蛮族不同。娜莎此时正怀着身孕,见着银子也是笑逐颜开,这穷地方,二两碎银够几个月生活。只是这房屋甚是矮小,里头唯有一间房,挤进六个人不免局促,库图忙道:“我再去借几间屋子安置客人。”
齐子概问诸葛然道:“你还有没有银子?”
诸葛然白了他一眼,掏了一锭约摸三两重的银子,齐子概给了库图,道:“我们要在这住上一阵,劳驾。”
库图忙道:“不劳驾不劳驾,等会!”
库图开了门,过不多久带来两对夫妻与一对兄弟。一对夫妻与兄弟俩俱是三十余岁,另一对夫妻较老,四十多岁,都是中年人,各自把众人的马匹牵去羊棚底下安置。
库图又端了羊奶酒给众人驱寒,李景风头一次喝羊奶酒,只觉香气浓烈,又带点酸味,与平常所喝黄白酒大不相同。
娜莎收了银两,眉开眼笑,招呼库图道:“今天有客人,杀头羊招待!”
诸葛然道:“我们带了干粮,不用招待了,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库图忙道:“这怎么行!小村里没什么好招待的,杀头羊不算什么!”
诸葛然笑道:“既然这样,不如把全村人都叫来,同欢如何?”
库图道:“我问问村长。”
娜莎添柴加火,倒水递酒,问道:“客人从哪里来?做什么营生?”
齐子概道:“游客,四处走走,听说冷龙岭风光好,来看看。”
娜莎一愣,问道:“大过年的出游?不用回家吗?”
诸葛然笑道:“四海为家,哪都能过年。”
娜莎道:“家里没面粉了,我去借点,几位稍等。”说完径自离去。
齐子概伸个懒腰,拍拍诸葛然的肩膀道:“小猴儿,这回多亏你了。”
诸葛然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臭猩猩,早点把事办完,要不立春前我哥就上崆峒来了!”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立春还早得很,来得及!”
李景风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诸葛副掌,你怎么叫三爷臭猩猩?”
诸葛然道:“你看他高头大马,长个子不长脑袋,方脸高额,不像猩猩吗?”
李景风又问:“猩猩是懂了,那臭……”
诸葛然给他个白眼,冷冷道:“你认识他几天?见过他洗澡吗?”
李景风一愣。北方天寒,气候干燥,甘肃尤其缺水,多以擦澡代替洗澡,可诸葛然这一说,李景风想起自与齐子概相识以来,从未见齐子概洗澡,甚至连衣服也没换几次。
诸葛然道:“这家伙没个月是不洗澡的。”
齐子概不以为然道:“北方天气冷,又没流汗,个月还是香的。”
诸葛然啐了一口,敲着拐杖骂道:“屁!”
齐子概又道:“我不像你,洗澡省水。甘肃缺水,我得省点。”
诸葛然道:“三爷不会游泳吧?”
齐子概脸上一红,闷声道:“要学也不难。”
诸葛然见占了上风,不再多说。过了会,库图走了进来,说道:“几位大爷,村长请你们到大屋里见个面。”
齐子概起身道:“好,请。”
库图带着四人往村中央的大屋走去。说是大屋,这种小村庄,也不过就是间纵横二十余步的屋子,比起饶刀山寨的大棚还小些,强在四面有墙壁,当中堆起炉火,正烤着一只全羊,可在严寒中取暖。
齐子概当先走去,诸葛然跛着脚,走在最后,许是天寒积雪,落得有些远,李景风担心他行动不便,放慢脚步等他。
诸葛然道:“你倒好心,陪我走。”
李景风道:“走慢点,悠着些。”
诸葛然哈哈大笑:“稍微会讲话了。”
李景风冷哼一声,他还是不喜欢诸葛然。
诸葛然问道:“我叫胡净打你巴掌,你是不是觉得我讨厌你?”
李景风道:“我顶撞你,你讨厌我也是当然。”
诸葛然道:“你错了。人会顶撞人,狗才听话,这是人与狗的区别。”
李景风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诸葛然道:“臭猩猩把我抓来,我得分辨谁是人,谁是狗,谁能帮我,谁不可信。这道理还是我教会那只臭猩猩的。”
李景风想起齐子概刚入饶刀寨时的试探,不由得一愣。自从与这位讨人厌的点苍副掌认识以来,他说的话每每能引自己深思,比之谢孤白主仆的言语还要值得品味许多。
诸葛然道:“你是人,他是狗,你才是靠得住的。”
李景风愠道:“胡兄弟是惧怕你权势才动手打我,你反说他是狗,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诸葛然问道:“若当日我是叫你打他,你会打吗?”
李景风又是一愣。
诸葛然冷冷道:“这就是差别了。”
大屋就在眼前,诸葛然道:“待会别离我太远。”李景风还没琢磨透他的语意,两人已走入大屋。
村长是名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见众人到齐,起身行礼道:“在下卓新。欢迎,欢迎!”
齐子概也拱手行礼,笑道:“村长客气了。”
诸葛然咳了一声,问道:“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
卓新一愣,忙陪笑道:“这位贵客,在下卓新。欢迎,欢迎!”
诸葛然道:“你先跟他打招呼,再跟我打招呼,瞧不起矮子还是瞧不起瘸子?”
他话说得僵了,大屋里气氛顿时一凝。李景风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胡净,赏这老头两巴掌!要响,我在村外都得听到!”诸葛然冷冷道。
胡净也察觉不对,讷讷问:“副掌……这……为什么?”
诸葛然举起拐杖,指指四周,骂道:“娘的,一个破落村庄,最老的五十几,最年轻的二十几,没老人没小孩?!”他猛吸一口气,大骂道,“用点心!一群傻子,用点心!!”
大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二十余双眼睛紧盯着四人。齐子概咬牙道:“小猴儿就不能等多喝几杯酒,多吃几口肉再翻脸吗?”
诸葛然道:“臭猩猩,交给你啦!二十几个,行不行?”
齐子概耸耸肩,淡淡道:“他们可不是普通山贼,试试吧。”
大屋中炉火摇曳,熟透的烤全羊飘出阵阵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