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谢孤白推开门时,朱门殇还躺在床上。“脸色好不少了嘛。”谢孤白调侃道,“能下床了?”
“行!”朱门殇翻身,刚要站起,又跌坐回床上。他兀自逞强,扶着床沿起身,稍微稳了稳身子,瞪视着谢孤白:“瞧,挺好的!”
“别逞强。”谢孤白微笑道,“喝点稀饭。”原来他还带着早餐。他把餐盘放到桌上,道:“帮你拣了些清淡的,养生。”
“屁,现在正要补身!你叫他们弄些香烤鸭腿、人参鸡、水煮鱼、开水白菜,鲍翅参别少,寒碜了客人,丢唐门的脸!”
“你先丢了青城的脸。”谢孤白笑道,“吃些吧。”
“我是当真的!”朱门殇瞪大了眼睛,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堆菜名,道,“给我照这菜单上菜!”又想了想,写上几款药名,说道,“去跟那恶婆娘讨这些药来!”
“你跟她讨药?不怕又中一次毒?”谢孤白笑道,“她送来的东西可不保周全。”
朱门殇道:“你这么聪明,你就说说,她存心搞我干嘛?是我惹她了,还是救了她老爸让她不开心?”
“兴许看上你了。”谢孤白道,“你眉毛这么好看,惹人怜爱。”说着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朱门殇听他打趣,恨恨道:“爱说说!拿去!”
谢孤白收了菜单跟药方,道:“你真要找阎王拿药?”
朱门殇道:“你去外面药店帮我买!”
谢孤白摇头道:“我不是跑腿的。”
“那让小八跑腿!”朱门殇道,“我瞧他挺闲的!”
正说着,忽见门口一条窈窕身影走近,他以为是唐绝艳,惊道:“你又来干嘛?”
来人却是唐惊才,讶异道:“朱大夫不想见我吗?”
朱门殇见是唐惊才,忙推说误会。唐惊才问道:“我听沈公子说你病了,特来看看,方便让我进去吗?”朱门殇见她甚有礼貌,说道:“请吧。”
唐惊才进到朱门殇房里,问道:“朱大夫生了什么病?”
“不知道。”朱门殇道,“不过看症状,开个药方不难。”又道,“你来得正好,烦请帮我抓个药。”他眼神示意,唐惊才接过谢孤白手上纸张看着,疑道:“人参鸡汤、开水白菜?”
“那是菜单,另一张才是药单,顺便把菜也备了吧。”
唐惊才抿嘴笑道:“朱大夫真是懂吃的行家。这药材……”说着皱起眉头,问道,“大夫中毒了?”
谢孤白道:“昨天去内坊,大概是嘴馋,偷了两颗急药尝鲜。”
朱门殇横了他一眼。唐惊才道:“是我小妹又调皮了?”她叹口气道,“我这小妹本性不坏,只是自幼失母,又跟爹处不来,有些要强,若有得罪处,还请海涵。”她说着,敛衽行了一礼。朱门殇不好意思,忙道:“没事没事,令妹不过跟我开个玩笑罢了。”
唐惊才问道:“朱大夫怎会与小妹往来?”
朱门殇心想,我也想知道你妹怎么老找我麻烦,但看唐惊才礼貌,只得说:“我前回去帮她看病,或许言语中得罪了她。”
唐惊才道:“或许是看朱大夫有趣。小妹性格豪爽,直来直往,相信并无恶意。”
到底哪里有趣?朱门殇百思不得其解。他料唐二小姐这举动必有深意,只是自己猜不透,本想问问谢孤白意见,碍着唐大小姐在,于是换了话题,问道:“大小姐病体稍好了?”
唐惊才道:“不过一点风寒,休息两日就好。要不,朱大夫帮我把把脉?”说着伸出皓腕。朱门殇正要搭脉,她又缩了回来,道:“瞧我,忘记朱大夫身体不舒服,怎好劳烦。”
朱门殇道:“把个脉不碍事。”唐惊才这才又伸出手腕让朱门殇搭着。
朱门殇本以为唐惊才装病,虚应个几句就是,不料一搭脉,果然是个浮紧脉,表染寒邪,这才讶异道:“你真病了?”
唐惊才笑问:“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朱门殇想了想,心道:“是了,这姐姐是真病了。若是唐绝艳单独一人赴约,倒像是自愿许给沈四爷似的,所以装病。”于是说道,“这是小病,多喝点水,别吃橘子,吃些温补的药方,休养几天就好。”
唐惊才道:“多谢朱大夫。明日便是大祭,府里事多,若无其他吩咐,我让人备药,请朱大夫稍候。”
朱门殇谢了几句,等唐惊才离去,又摸着自己眉毛道:“这唐大小姐性格真好,跟她妹就不是一个样。”
谢孤白道:“真让人怀疑不是一个爹生的?”
朱门殇皱起眉头道:“怎么你也学人家风言风语?太不稳重。”
谢孤白笑道:“我是不稳重,你不损上两句,反替她们说话?朱大夫,你中毒不浅,开的方子对不对症?”
“去你的!”朱门殇啐了一口,“我是听说了唐二小姐的家事。”谢孤白讶异道:“连家事都谈了?”朱门殇骂道:“你别打岔行不!”
谢孤白摆摆手,笑道:“行,你说。”
“瞧着冷面夫人是想把位置传给她,因此遭人妒忌。”朱门殇道,“这姑娘外表挺傲,心底也不是很踏实。”
谢孤白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朱门殇反问:“你怎么想?”
谢孤白挑了挑眉毛,不表意见。
朱门殇不解其意,问:“什么意思?”
谢孤白又挑了挑眉毛,只是不答。
朱门殇怒道:“你不说话,尽挑眉干嘛!”
谢孤白道:“我在练眉毛,这样挑呀挑的,看能不能练出两条横练的眉毛,惹人怜爱。”
朱门殇抓起桌上的笔掷了过去,谢孤白“哈”的一声,笑着避了开来,顺势逃出门外。
朱门殇问道:“那两兄妹今天又要干嘛?逛大街?”
谢孤白躲在门外道:“他们想见冷面夫人,在等通报。”又道,“你别一解毒又出去招摇。当然,若你想引二小姐再来对你下毒,另当别论。”
谢孤白回到自己屋外,看左右无人,这才推门进入。小八已在等他,见他回来,问道:“唐大小姐来过了?”
谢孤白道:“对朱大夫颇为关心呢。”
小八点点头,想了想,谢孤白问道:“谢先生,你觉得有事?”
小八道:“我猜,祭祖大典上,冷面夫人会宣布继承人。”
谢孤白讶异道:“这么蛮干?”
“除此之外,我猜不着原因了。”小八道,“唐二小姐身边跟着两个人,除了严青峰,另一个你打听过了没?”
“峨眉的首席男弟子孟渡江,听说在峨眉很受器重,当成了下任掌门继承人之一培养。至于唐大小姐身边那位唐赢,他太公是唐绝的叔叔,同一个高祖父,这亲戚可够远了。”
小八问道:“他父亲是谁?”
“他父亲是谁不重要,他叔叔是唐少卯,饭桌上见过的那个兵堂堂主。”
小八“哦”了一声,似乎陷入了沉思。
谢孤白问道:“谢先生,你打算何时向沈公子说明真相?沈姑娘……对我们总放心不下。”
“用人不疑是优点,可全无提防就是愚蠢。”小八反问,“这两个月来,沈玉倾连一点疑心也没?”
谢孤白道:“我没露出破绽。”
小八缓缓道:“那你这样跟沈公子说……”
※
“你的意思是,冷面夫人要在祭祖大典上公布继承人?”沈玉倾讶异道,“是唐二小姐?”
谢孤白点点头,道:“只怕族内有人不满。”
沈未辰问道:“怎不查清二小姐的身世再宣布?这样唐门内肯定有人不服。”
谢孤白道:“也许是冷面夫人身体不行了,也可能冷面夫人根本不在乎这孩子是不是亲生的。”
沈玉倾沉吟半晌,道:“以冷面夫人的性格,或许真不在乎血缘。这样说来,进入唐门后,冷面夫人的古怪行径又怎么解释?”
“你们说就说,为什么来我房间说?”朱门殇面前起了火炉,正煎着药,不满道,“我还是个病人。”
小八道:“一来探病,再来,说不定还能等到二小姐。”
朱门殇不满道:“行,你们说,让你们说去!”
他平时嘴贫,总爱寻机各种嘲讽,如今众人抓着机会,各个轮流上阵使劲挤兑。
谢孤白接着道:“冷面夫人允亲,又不把话说绝,是要公子拿出诚意交换,这诚意,自然要青城助她保住唐二小姐。”
沈玉倾讶异道:“青城远在天边,又是外派,怎么帮她?”
谢孤白道:“她让两位小姐装病,又要朱大夫去替她们看诊,自然是要让朱大夫更了解这两位小姐的性格。所以,唐二小姐才欺负了朱大夫一下。”
朱门殇摸着下巴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又问,“那昨天又来一回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兴许担心你还不够怕。”谢孤白道,“你一天就解了毒,人家还以为是二小姐手下留情。”
“见了二小姐的性格手腕,哪会把她迎娶入青城?这婚事就得黄了。”谢孤白又道,“唐二身边的男人,一个华山掌门的儿子,一个峨眉弟子,这都是外援,冷面夫人是打算以外制内,压着唐门的人。”
沈未辰道:“可冷面夫人这个哑迷也太难,就预料到我们能猜着?”
“也不用猜着,要是不想娶二小姐,自然就会帮她上位。要是看了二小姐的性格手腕还指着迎娶她回家,冷面夫人大概会把你当成笨蛋,面对笨蛋,她自有另一番做法。”谢孤白接着道,“公子作为青城少主,讲话也有份量的。我猜冷面夫人今日会见你,席间,你漏点口风。”
沈玉倾点头道:“我知道进退。”又沉思道,“青城卷入这场风波,可是好事?”
“那得看公子打不打算弄好这件事。”谢孤白道,“这外援不一定是青城,公子今日若暗示拒绝,冷面夫人或许会再等等。”
“等什么?”沈玉倾刚问完,立刻明白,“点苍?”
“若是点苍、峨眉、华山都赞同唐二小姐继任,冷面夫人这盘棋还是占着上风。”谢孤白道,“冷面夫人必然准备了许多手段,公子反应不同,她的手段也不同。我们不能跟着冷面夫人的路走,要让冷面夫人跟着我们的路走。”
沈玉倾拱手道:“还请谢先生指教。”
※
午时过后,果然有人请沈玉倾去拜会太夫人。沈玉倾跟着来人过了五六个院落,来到一处大厅,看摆设气派,不亚于青城的钧天殿,料是议事厅。又等了会,冷面夫人在八名卫士簇拥下进来。
这八名卫士沈玉倾是听说过的。据说冷面夫人不会武功,所以身边需要几名护卫。这八人俱是一流高手,对冷面夫人忠心不二,冷面夫人出入,总带着这八人随侍。
沈玉倾行了礼问了安,冷面夫人赐了座,开口道:“唐门事多,这几日怠慢了贵客,还请公子勿怪。”
她说话虽然礼貌,语气却是平稳,脸色一如既往的严峻,既不笑,也不见任何表情,实难猜测她心思。
沈玉倾恭维道:“承蒙大少爷与二小姐款待,才知唐门制药博大精深,手腕高明,大大开了眼界。”
冷面夫人道:“明日是我唐门祭祖之日,日前老身曾向沈公子提起,沈公子若不弃,可来观礼。当中有不少女眷,若公子看得入眼,与四爷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沈玉倾拱手道:“不瞒老夫人,小辈这两日见了大少爷的两位姑娘,惊才绝艳,俱是佳人,心想以天下之大,这等人物也不多见,只知是老夫人的心头肉,不敢开口。”
冷面夫人冷冷道:“既然不敢开口,为何又开口?”
沈玉倾道:“实不相瞒,四叔中年丧偶,正需要细心熨贴的人照顾。朱大夫身体微恙,大小姐细心问候,连对一名青城的大夫都如此关心,秀外慧中,在下想,若能得大小姐垂青,共结两家之好,最是美事不过。”
这段话轻描淡写地把大小姐见过朱门殇的事夹在里头告知冷面夫人,也是意在唐惊才,若谢孤白所料不差,冷面夫人应不至当面拒绝。
果然,冷面夫人道:“这两个丫头我还想留着养老,只是年轻人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得看惊才的意思。”
这话说得飘忽。其实九大家姑娘的婚事向来就是掌事的一句话,冷面夫人这样说,无非是要沈玉倾把条件说清楚。
沈玉倾又道:“唐门祭祖是要紧事,这几日见府中忙进忙出。这次随在下来到唐门的青城弟子有两百余人,由白大元师叔跟张青师弟带着,他们住在外堂,老夫人若要差遣,搬运货物什么的,也能略尽绵薄之力。”
冷面夫人道:“那是你的弟子门人,由你指使便是。唐门府内仆役弟子数千,不差这两百人干活。”
沈玉倾拱手道:“是在下僭越了。”
冷面夫人又道:“也不能这样说。”说完,顿了一下道,“明日祭祖,人多事杂,我怕夜榜趁机生事,你让他们别懈怠了。当天得早些集合,等祭祖结束,万事安顿,再做分配。”
沈玉倾道:“还是老夫人想得仔细。”
冷面夫人又道:“若没其他事,公子请自便吧。”
沈玉倾道:“老夫人安康,晚辈告退。”
他刚起身,冷面夫人忽道:“可惜了。”沈玉倾回头,露出讶异神色,冷面夫人接着道,“你是独子。要是能入赘,有你这个孙女婿,我倒是喜欢。可惜,跟你娘一样,不合适。”她缓缓闭上眼睛,说道,“沈庸辞生了个聪明儿子。”
沈玉倾拱手道:“唐门人才辈出,冷面夫人后继有人,这才让人羡慕。”
冷面夫人点点头,挥了手,沈玉倾告辞离去。
沈玉倾走后,冷面夫人靠在椅子上,闭上眼,陷入沉思。
青城的少主比预料中更聪明,不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还想牵着自己走。“沈庸辞跟小静能调教出这种儿子?”她想,“这青城少主会是个麻烦。”
她思索许久,重又睁开眼,见着一张熟悉的老脸。唐绝不知几时到了大殿,就站在她面前。
“来多久了?怎不坐着?”
“才一会,见你在睡,怕惊扰你,就不坐了。”唐绝说着,在冷面夫人身旁坐下,“我把芸娘和小芳送走了。”
冷面夫人点点头。唐绝又问:“你真要这样做?”
得派人看着青城那帮人,冷面夫人心想。她没有回答唐绝的问题,四十多年的默契,她的不回答已是种回答。
唐绝也没追问,等着妻子从沉思中醒来。
两名古稀老人在空荡荡的大厅中一语不发,就这样静静坐着,把每一点对他们而言都弥足珍贵的时间浪费在无言的沉默中。
※
沈玉倾离开大厅后,心才颤了一下。
与冷面夫人这番对谈算是达成了协议,青城会支持唐绝艳当掌门,而大小姐会下嫁给四叔,达成联姻以抗点苍的目的。
然而冷面夫人似乎也预备着一场战事。祭祖之日,两百名青城弟子集结,这是威吓,还是有一战的准备?他没料到自己的来访竟会卷入唐门的继承人之争,而冷面夫人对这样的大事却交办得如同儿戏一般,只做了三言两语的布置。
唐门的编制,外围子弟约有三千人,负责两千卫军的是唐绝的七弟唐孤,冷面夫人继位时最有力的支持者。里里外外加起来五千人,弄不好就是一场激烈内斗。
冷面夫人又做了怎样的准备?
“他们未必察觉冷面夫人的用意。”谢孤白道,“唐门有卫军、工堂、刑堂、兵堂、总务府。卫军掌内门两千名弟子,唐孤是主事。刑堂管律法的是唐奕,二小姐是副堂主。工堂管工务的是唐柳。兵堂不掌兵权,只掌人事,堂主是唐少卯,乃是大小姐身边护卫唐赢的叔叔,那日宴席,只有他从头到尾没出声,没赞同二小姐出嫁。这几位我们都见过,还有个没见过的,那是掌管税收开支,总务府的唐飞,这几人就是唐门现在最有力的宗亲。”
“这编制九大家差不了多少。”沈玉倾道,“还有唐大少爷。”
朱门殇问:“这老头妈妈女儿都看他不起,能有用?”
沈玉倾道:“名分上仍是冷面夫人的儿子,唐绝艳的父亲,说话仍有份量。”
朱门殇道:“也是,要不哪让他这样到处丢脸。”
“我们真要帮冷面夫人?”沈未辰问道,“这是人家家事。”
“我们抽身,联姻的事就断了。”沈玉倾也在犹豫。自己的性命也还罢了,但小妹与这两百名弟子,还有谢孤白主仆跟朱门殇……这事可大可小,保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如让小妹带他们先离开……
“别想让我先走。”沈未辰道,“我是来保护你的。”
沈玉倾苦笑道:“那谢先生跟朱大夫怎办?”
朱门殇道:“我无所谓,烂命一条,这么刺激的好戏不看可惜。”
小八冷冷道:“不会是担心唐二小姐吧?”
朱门殇道:“你们尽管把话绕我身上来,就这么个烂包袱,看你们能抖到几时!”
“你不干,点苍就会干,你琢磨清楚。就我看,这事不会闹成这样。”谢孤白道,“冷面夫人是有心计的,不会冒着唐门内斗的风险传位。她要的只是个能镇场的人。唐家人肯定也有这打算,才会急着把唐二小姐嫁出去。”
沈未辰又对朱门殇道:“不如你去找二小姐打听打听,这几人有谁会站她那边?”她神色诚恳,显然绝非调笑。
朱门殇摸了摸眉毛,道:“我试试。”
他说试就试,起身离去。沈玉倾道:“我去见白师叔,要他警觉点。”
“不用对他说详情。”小八忽道,“公子说,冷面夫人不会想闹事,让他们警戒就好。”
沈玉倾看向谢孤白,谢孤白点点头道:“大事都在冷面夫人掌握里。让他们知道多了,怕露出形迹,反倒有破绽。”
沈玉倾点点头,沈未辰夸道:“小八你真机灵,每回你公子漏说什么,你就补上什么。”
小八道:“别看公子心细,没我交办事情,缺漏可多了。”
沈玉倾笑道:“也只有你们主仆有这默契,我跟小妹都没这么熟稔呢。”
小八只是微笑,笑容带着疏离。
沈玉倾走后,只剩下沈未辰与谢孤白、小八三人。他们三人平时甚少单独相处,谢孤白道:“若无他事,我回房里等消息了。”
他正要起身,沈未辰忽道:“谢先生,我有些事想问问,唐突莫怪。”
谢孤白重又坐下,问道:“什么事?”
沈未辰问道:“你帮着我哥,搅进这么大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谢孤白道:“这是沈公子的意思,他不想点苍扰乱这次昆仑共议。”
沈未辰道:“虽是如此,但也是你引他踏上这条道。九大家的少主这么多,为什么偏生找上我哥?”
“或许九大家里只有沈公子愿意冒这险。”谢孤白回道,“明日唐门祭祖,兴许没事,也可能出大事,牵扯其中,即便是青城少主也难保无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以沈公子却立颓梁之底,愿以只手相扶?”
他顿了一下,又道:“昆仑共议谁当盟主其实与沈公子无关,就算屈身点苍之下,沈公子同样能荣华富贵一生。沈姑娘懂沈公子,我再反问沈姑娘一句,难道你心中的沈公子是守在青城,安做一世之主,守着所谓中道富贵荣华几十年,那怕身死之后,洪水涛天?”
沈未辰沉吟良久,才道:“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哥,哥信你,我只望你们别害他。”
谢孤白拱手道:“必不相负。”
※
朱门殇问了下人,要求见唐二小姐,下人前往通报。直等了一个时辰才有人回报,说唐二小姐事忙,只回了句“没空”。朱门殇去她房间也没见着人,索性等着,直等到黄昏时才见唐绝艳走来,身后跟着严青峰与孟渡江两人。
唐绝艳见了他,似乎颇感意外,朱门殇正要上前,孟渡江横剑在前挡着。朱门殇道:“我有事要问你,紧要的。”
孟渡江道:“二小姐想见谁就见谁,却不是谁都能见二小姐。”
朱门殇望向唐绝艳,只见她并不理会,径自回房,态度甚是冷淡。朱门殇大声道:“我就是来让你看看,唐门的毒药不过如此!还不到晚上,我就活蹦乱跳了!”
屋里没传出声音,朱门殇甚感无趣,又挂心大事。他知道严青峰与孟渡江俱是少年高手,自忖不是对手,得使点阴招。他陪着笑脸走到两人面前,说道:“严公子,孟公子,我家主人有事要我通报,实在耽搁不得,你们看……”说着平伸双掌,引两人来看。
严青峰与孟渡江不由得看向他掌心,却见他掌心上各有一颗药丸,正纳闷间,朱门殇双手一握,指缝中翻出两根银针,一左一右向两人肩井穴刺去。这一下又快又准,打了个出其不意,料想就算两人不中招,只要朝左右一闪,自己也能闯入房中。
可他没料到,他双手方才递出一半,就像被箍住了般动弹不得。这两名青年功夫远比他所想的更好,早把他手给抓住。
这下反是自己受制于人,场面甚是尴尬,朱门殇暗叫一声苦,正想着辩词,又听唐绝艳在屋内吩咐道:“把他扔池塘里去。”
庭院当中正好有个池塘,他还未反对,只觉胸口遭两股大力撞击,将他打飞出去,不偏不倚摔在池塘里。
朱门殇骂了半天娘,屋里始终未再出声。他知道今日再也见不着唐绝艳,爬出池塘,一身湿漉漉地回房去,把始末告知谢孤白与沈玉倾。
众人依旧对冷面夫人的安排一无所知。
※
唐家的祭祖大典就在唐门祠堂里头。祠堂位在唐家大院西侧,比寻常寺庙的主殿大上四五倍,据谢孤白说,几与少林寺的大雄宝殿规模相仿。
然而祠堂虽大,祭祖之时却唯有掌门一人可以进入,其他参与者都需站在堂外。沈玉倾五人早得了通知,入祠堂时不可携带兵器,说是怕戾气冲撞了祖先。
一行人又绕了几个庭园池塘,这才到了西侧祠堂。朱门殇一路抱怨唐门太大,又讲了些笑话缓和气氛,众人知道今日将有大事,心底多少有些忐忑,就不知冷面夫人要怎么让唐二小姐顺利当上继承人。
到了祠堂院子外的拱门前,只见祠堂围墙高达丈余,与唐家大院其他地方的围墙不同,颇为庄严肃穆。一行人过了查验,进了院子,祠堂门口左右各站着一人,却不正是唐家两位小姐?
此时唐绝艳一身淡雅素服,与先前打扮截然不同,显然对祭祖一事颇为郑重,只是虽然包得紧实,一身玲珑曲线仍遮掩不住,或者说,反是欲盖弥彰了。
唐惊才见了众人,上前道:“沈公子,这边请。”
冷面夫人果然另有安排,把一行人安置在第一排右边座位上。除他们外,严青峰与孟渡江两人也在席间,看来他们不仅是二小姐的护卫,也是以客座身份留在唐门。
沈玉倾看向祠堂内,只见一座大殿,清静肃穆,左右两侧满布牌位。他稍微数了数,上下九层,每层约摸放置三十余块牌位。这样的架子左右前后各有四座,那该当是供奉唐门历代重要人物的牌位。正面的牌位只有三层,上中下各自放着十几块牌位,那是主位,只有历代掌门才会供奉在此。
祠堂正中间架起一根巨柱,沈玉倾认得是他前天看过的长命香,高九尺九,径九寸九,立在一座巨大香炉上,连着香柱、底座、香炉,合计约有一丈六七左右高度。显得有些突兀,又遮掩视线。朱门殇在沈玉倾耳边低声道:“烧这么大支香,难怪宾客只能在外面观礼,走进去还不被熏死?冷面夫人年纪大,别熏坏了。”
“你多说几句,让耳力好的听到,你就埋在灌县。这可是唐门。”沈玉倾道,“要觉得这三天来吃的苦头不够,尽管耍嘴皮子。”
沈未辰问道:“这香长近一丈,插在香炉上,我瞧离地有一丈七左右,这么粗,要怎么点?”
朱门殇翻了白眼道:“这还用问!香头是特制的,放了硫磺磷粉等易燃物,搬了梯子上去,用火把一点就着。”他是走方郎中,于这些最是熟悉。
沈未辰道:“硫磺磷粉?难怪里头不能站人,呛得难受。难为冷面夫人一把年纪,要是呛着了怎办?”
朱门殇道:“你继续说,你哥要打你了。”
沈玉倾瞪了两人一眼,沈未辰忙收声不说话。
未几,唐门族人陆续来到。首先见着的是唐锦阳,坐在第一排左手边,过了会,唐柳、唐奕也来到。他们三人一坐下,交头接耳了一会,来了几名侍卫,招呼了几句,唐奕唐柳便起身离席。又过了会,来了一名高瘦中年男子,细目尖鼻,一双招风耳,有几分刻薄样子,与唐锦阳隔着两个座位坐下,料是没见过的总务府掌事唐飞。等来的人约摸有百来人时,一名手持折扇的中年男子走入,正是唐少卯。
沈玉倾初见唐少卯便觉得面熟,如今再见,果然眉宇间与唐赢有几分神似。又见一人过来低声与唐少卯说了几句话,唐少卯起身离去。等来到的人约有数百人之众时,仍不见那三人回来。
之后又有一人,腰挺背拔,虎步雄视,大踏步走了进来,坐在最接近中间的位置,自是唐孤了。
再之后,唐绝来到,此刻他无姬妾搀扶,脚步有些蹒跚,就坐在唐孤身边。
“猜猜他会不会被叫走?”小八道,“刚才走了三个,一直没回来,不会下次回来就得要人捧着了吧?”
沈未辰不解问道:“什么捧着?什么意思?”
小八比了个捧牌位的姿势,沈未辰立时会意,不由得吃了一惊。沈玉倾也知凶险,低声道:“难道冷面夫人就在这里杀了他们?”
“她是掌门,几个人失踪,没什么。”谢孤白刚说完,小八道:“唐孤也起身了。”
沈玉倾转头看去,唐孤正与唐绝一同起身,往祠堂后方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沈玉倾道:“若这样处置,倒也不是坏事。”
“找个人去把唐锦阳打晕。”小八道,“若说朱大夫是惹事的样子,我瞧他在那里,就是个坏事的样子。”
朱门殇白了他一眼,道:“我几时惹事了?”
眼看门人聚集将尽,唐锦阳果然起身,也往祠堂后方走去。
“不好,这人一去,怕要坏事。”小八道,“想办法拦着他。”
沈未辰道:“我去!”她刚站起身来,忽听一个声音道:“有请掌门!”
只见冷面夫人周围跟着八名护卫自大门走入,众人皆起身迎接。沈未辰此时要动,不免引人注目,只得站在原地。
冷面夫人走至祠堂前,众人都是低头恭敬的模样。那八名侍卫分成四批,两两一组,就站在祠堂门口两姐妹左右,恰恰把两姐妹给夹在中间。
沈玉倾心想这八名护卫不能入祠堂也还罢了,这位置也站得古怪,两两一组夹着两位姑娘,倒像是在保护两人似的。
※
唐孤跟着唐绝走到祠堂后方,那有栋四居的大屋,又称冷香院,往例是立志给唐门守节的寡妇所用。唐门重要人物中若有早夭,妻子想守节,远避俗世的,都会来此避居,生活所需用度俱由唐门支给。
唐孤边走边问道:“你说有证据证明二丫头是亲生的,要我来看,是什么证据?”
唐绝道:“来了便知。”说完推开门。
唐孤刚一走入,就见着唐柳、唐奕、唐少卯三人坐在椅子上,身旁各有一人持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唐柳一见唐孤,忙喊道:“七叔,救我!”
唐孤吃了一惊,转身要走,只见唐绝守在门口,周围站着二十余名劲装卫士。唐孤又悲又怒,冷声道:“二哥,你真要这样对我?”
唐绝低头,表情甚是无奈:“我不都劝过你了?都有了年纪,年轻人的事,让年轻人烦恼去,像我这样不挺好?”他停了一下,又道,“等祭祖大典过去,留你们住几天,就放你们回去。”
唐孤道:“嫂子就这么偏心,非要让二丫头当继承人?”
唐绝道:“我不知她打什么主意,就照她说的把你引来这,其他的,我不管事。”
唐孤怒道:“二哥,到这时候了,你还听她的?唐门的基业就要落到外姓手上去了!这还是唐门吗?你就这么怕嫂子,不敢反抗她一次?她是你一手扶起来的,你就能管住她!”
“我为什么要管她?”唐绝说着,眼神中没有不甘,没有愤怒,只是平静,一如他语气般平静,“这四十多年来,我学会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听她的。”他说这话时,语气中也没有卑下与屈辱的感觉,这是一种平等的服从,这平等来自于了解与尊重。他相信他的妻子会做下最好的决定,而这个决定也必然考虑到他的心情,若有让他伤心的事,那也是妻子不得已而为之。
“你嫂子当上掌事的那天起,她做的事,就全是为了唐门。”
“若不服呢?”唐孤挺胸道,“要我死?”
唐绝默然不语,不回答已是回答了。
唐孤道:“我也六十了,活到这把年纪,不屈了!”他双手握拳,指节嘎嘎作响,那是深厚的内家功夫。唐门虽以毒物暗器著称,但长久以来广收辖内门派的顶尖武学,或修习,或钻研,另成一路独门武学。唐绝一系兄弟中就以唐孤武功最高,远胜其他兄弟。
“待会交手,二哥你退远些,我不想伤你。”唐孤道,“我就看你们怎么拦我?”他目光如电,环顾周围,二十余名劲装汉子见他眼神,不禁凛然。
唐绝淡淡道:“你嫂子早料到你不肯就范,她说,你若动手,就先杀了三个侄子。”唐孤吃了一惊,万没想到唐绝竟拿自己亲侄子的性命作威胁。
“那是四哥五哥的儿子,是你侄子!”唐孤怒道,“二哥,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只是比你懂你嫂子。”唐绝道,“你也懂她。这里都是你嫂子的手下,我管不了他们。”
唐孤只气得咬牙切齿,怒目相向,唐绝避开他的眼神,找了个位置坐下。
※
就跟朱门殇说的一样,长命香前架起了梯台。朱门殇道:“这梯台瞧着对老人家危险呢。”
沈玉倾道:“你就专注看着你的唐二小姐,别费心看别的地方,看哪都没一句好话。”他又看了看前排空着的位置,那些离开的都没回来,唐飞也没什么动静。
冷面夫人先是诵念了祷词,对着祖宗牌位行礼,接着转过身来,对着台下众人道:“承蒙不弃,这次家祭来了几位客人。青城的沈公子兄妹。”沈玉倾兄妹听她点名,忙站起身回礼,在场众人不知他们兄妹前来求亲,不由得发出讶声。
冷面夫人又接着介绍:“华山的严公子。”严青峰也起身行礼。他来到唐门已久,不少人都已知道,惊讶声便小了些。
冷面夫人继续说道:“他们是青城、华山两派嫡子,今日拨冗前来,实是给了唐门极大面子。”她说完,底下众人纷纷点头。冷面夫人又继续介绍:“还有两位贵客,都是唐门辖下。峨眉的孟兄弟。”
孟渡江起身道:“峨眉孟渡江,向唐门各位前辈请安。”
峨眉份属唐门辖下,虽同为客座,身份实不能与严青峰和沈玉倾兄妹并列。
“最后一位是五毒门的巫教主。”冷面夫人说完,屋檐上忽地跳上一名女子,生得极为矮胖,约摸只有六尺高,腰围怕不有七八尺,满脸雀斑,厚唇蒜鼻,五官全挤在一起。众人见她跳上屋檐,极为无礼,纷纷大骂。
巫教主却叫道:“今日唐门大祭,蒙老夫人垂青,派我带了弟子们见识,各位勿怪!”说罢,周围屋檐又跳上数十名弟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手持兵器。
底下唐门众人见了这态势,心想五毒门竟如此大胆,敢在祭祖大典上闹事。却没听到有人喝止,这才发现除了唐飞,包括唐孤在内的几位大人物均不在场,不由得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冷面夫人举起拐杖敲地,说道:“不是说了不许带兵器吗?”
巫教主道:“我们一时忘了,所以没进祠堂,不算犯戒。老夫人,您包容则个,别怪罪弟子们。”
冷面夫人点点头,说道:“把兵器收起,别吓着人了。”
只这几句交谈,众人便知五毒门是受了冷面夫人吩咐。今天怕不是要有大事发生?有人心知肚明,有人猜疑不定,更有人暗自懊悔,早知道今天就在家焚香遥拜,何苦来淌这混水?今年要能活着回去,明年死也不来了!
沈未辰低声问道:“哥,屋檐上不过五十来人,这底下最少五百人,大半都会武功,这五十人镇得住?”
沈玉倾道:“没了带头人,这五百多人不可能都反对老夫人。五十几人只是威吓,谁先出头就杀谁,杀几个就没人敢出头了。”
沈未辰点头道:“冷面夫人果然老谋深算。”
沈玉倾低声道:“稍后冷面夫人立了二小姐,我们再说几句好话,站在唐二小姐那边,正如谢先生所说,这事就这样过了。只是事后免不了又要有一番……肃清,唐二小姐的位置才能坐得稳当。”说着,他不禁眉头深锁。他虽知这道理,可想到日后冷面夫人肃清,又有不知多少唐门族人遭殃,这些人虽与他无关,却不免心下不忍。
冷面夫人控住了场面,又道:“老身受先人赏识,以一介女流之身接了掌事一职,长久以来兢兢业业,转眼三十年过去,而今发皓齿摇,年事已高,今日趁着祭祖,还有一件大事要向各位宣布。”
她正说着,一名侍卫走上,在台下比了个手势,冷面夫人点点头,又一名侍卫手持火把,恭敬递给她。冷面夫人接过火把,道:“时辰到了,众人诚心祝祷。九九不熄,生生不灭,祖佑唐门,保我光华。”
只见底下唐门中人个个双手合十,随着冷面夫人齐声喊道:“九九不熄,生生不灭,祖佑唐门,保我光华!”说完低头祝祷,连严青峰和孟渡江也跟着祝祷。沈玉倾等人只好也双手合十,低头祷告。
冷面夫人登上梯台,将火把伸向长命香,果然顶端藏着硫磺磷粉等易燃物,立时燃烧起来。冷面夫人高举火把道:“祖佑唐门,保我光华!”
底下众人也跟着齐声大喊:“祖佑唐门,保我光华!”
众人喊完,方才睁眼,却见冷面夫人站在梯台上,忽地重心不稳,身躯摇摇晃晃,竟似醉了般。唐绝艳只喊了一声:“太婆小心!”话犹在耳,冷面夫人一个摇晃,从梯台上摔了下来。八名护卫连忙抢上,仍是慢了一步,“咚”的一声,冷面夫人重重摔落地面。
唐绝艳惊呼一声:“朱大夫!”声音甚是焦急。朱门殇嗖地抢上,还未近身,八名护卫当中一名见他靠近,探爪拦阻。这一爪好不凌厉,朱门殇只觉劲风扑面,只怕一爪便要重伤。
此时,唐绝艳第二句话刚好来到:“别拦他,他是神医!”
“别拦他”这三字方起,那护卫虎爪急转,朱门殇掠过护卫身旁,后四个字才到。这句话实是及时,慢一点朱门殇就要受伤。
只是事后看来,或许朱门殇受伤会更好些。那一爪收得急,仍是勾住了朱门殇右手袖口,“嘶”的一声,将袖口齐齐撕下。朱门殇略微受阻,仍上前要看冷面夫人状况。
他刚才奔得甚急,不免大口吸气,忽觉一阵晕眩,正疑心难道是体内余毒未解,周围几名侍卫身躯跟着摇晃了一下,当中一人似是惊觉了,喊道:“是‘五里雾中’!长命香里被人下了‘五里雾中’!”
就在这时,从朱门殇被撕裂的袖口口袋里缓缓滚出一颗紫色小药丸,正是那日他从内坊中偷出来的那颗“五里雾中”。
外传、翠环
她喜欢亲嘴,尤其喜欢舔男人的舌头。
每个男人的舌头都有不同的味道,大部份舌头带点咸味,少数带点苦味,极少数的有甜味,若遇到老烟管,特有的呛鼻味不在话下,但来到妓院中的男人,最多的自然是酒味。再细细分辨,微末处又大有不同,有些像是海盐般的咸,有些是淡淡酱油的味道,有的像苦艾,有的像未熟的杏仁。
对翠环来说,舌头的味道就是每个男人的“原味”,这味道会变,但总是有,这世上没有纯净无味的舌头,就像这世上没有纯净无瑕的圣人一样。
是人,就得沾点龌龊。
据说有些妓女是不允许嫖客亲嘴的,说是要给未来丈夫留个干净的地方,就算不是嘴巴,总也有些地方是不许嫖客触碰的禁地。翠环认为这种说法太不认份,莫说妓女赎了身,多半是回来重操旧业,顶多是跟老鸨拆帐的抽头好点,退一百步说,都娶了婊子回家,还在乎你哪一块干净?
说穿了,只是想少花功夫服侍客人。
所以每次客人进房,还没掩上门,她就抢上堵住客人的嘴,两舌交缠时,她便会细细探究这条舌头的味道。于是她显得格外殷勤,加上她总是眉开眼笑迎合客人,嫖客们对她的服务赞不绝口,所以翠环的客人总是比她外表看上去该有的要多。
唐二少看见翠环时,翠环正笑着。翠环看见唐二少时,唐二少却是紧皱着眉头。
他痛得表情狰狞,锦衣的胸口处裂了长长的口子,扣子崩断了两颗。她听见中庭传来重物摔落声,不是太响,然后门被猛力撞了一下。翠环开了门,就看到了唐二少。
唐二少只说了一句话:“救我……”就倒在翠环身上。翠环匆忙环顾四周,见没其他人,将门掩上,将唐二少扶到床上躺平。
唐二少深怕这个妓女大声呼叫,喘着气补了一句:“别声张……”说完这话,他一口气喘不上来,闷闷地咳了几声,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他以为翠环会惊慌,却听到翠环噗嗤笑了出来,随即俯身吻向他,唐二少正恼怒这名妓女不知轻重,翠环的舌头已经滑入他嘴里。
他刚想伸手推开她,翠环突然仰起身来,快步走去开了门,朝外瞥了一眼,立刻关上房门,回到床前,替唐二少盖上棉被,又将帘幔放下。唐二少知道有人来了,心里一突。
隔着帘幔,他见翠环取下发簪,撩起裙子,似乎轻哼了一声,还没看真切,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翠环插好发簪,上前开门,问道:“急什么?张大哥,有事?”
似乎是妓院巡堂的守卫,唐二少心中一凛。除非有交情,否则妓院怕惹麻烦,绝不会收留像他这样负伤而来的客人。对头只怕还没走远,离开这妓院,凶多吉少。
只听外头一个粗犷的男子声音说道:“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翠环道:“外头响了一声,我开门一瞧,是只瞎雁撞上了廊檐,又扑扑地飞走了。”
她挡住了门口,唐二少看不清外面的人影,外面的人自也看不清唐二少。
门外那人又问:“没别的事了?”
翠环回道:“还能有什么事,采花贼吗?”说完咯咯笑了几声,“群芳楼又不贵,有这本事,犯不着。”
门外那人突然厉声道:“那你门口这摊血是怎么回事?”
唐二少这才想起自己从廊檐上摔下时确实呕了口血,他当时心急,抹了嘴就敲门。留下这么大的破绽,看来这番是躲不掉了,他正自懊恼,却听翠环说道:“唉,张大哥你凶什么?这么大声,羞死人了。”门外那人道:“你什么意思?”翠环道:“不就……就那点血嘛,唉,你……”她作势要关上门,那人却一把按住,问道:“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翠环又咯咯笑了起来,说道:“问你老相好去,别在我身上花心思,省这点钱,富不了你的。”
那人算是听懂了,狐疑地问道:“上个月明明不是这日子?”
翠环笑道:“谁家亲戚是按着日子串门的?要不也不会白糟蹋了我这裙子。”说着,她往自己的裙下一指,“我还来不及换衣服,你就来敲门了。去去去,别在这瞎闹腾。”
翠环一推那男子,对方却似乎还不想走,翠环问道:“又怎么了?”只听那人说道:“翠姑娘,不是信不过,我是怕有人闯进来,彭老丐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翠环道:“你想进门,挑个日子找春姨不就得了?难道真有采花贼,我还让他白嫖不成?不信,你自己瞧。”说罢,她将裙子一把撩起。“看够了没?你要再闹腾,我让春姨来收拾你!”
那人听翠环要喊人,似是怯了,忙道:“不用不用,我就瞎操心,没事!翠姑娘你休息!”说罢退了出去。翠环气冲冲地关上门,唐二少心上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只见翠环走到桌边,身子似是晃了晃。她倒了杯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颗红色药丸,拉开帘幔,将药丸与水一并递给唐二少。唐二少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翠环道:“这儿只有壮阳药,有没有用?”
唐二少摇了摇头,只喝了半口水便觉喉头发紧,再也咽不下去。他尽力调匀内息,伤势却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
翠环拉了椅子,坐到床沿,屈起食指抵着上唇,定定看着他,又噗嗤一笑,笑得齿龈都露了出来。
唐二少有些恼火,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瞪了翠环一眼,见她虽然在笑,额头上却不停冒着冷汗,心想这妓女虽然轻佻,为了救我受惊不小,自己若能活命,定要好好重酬一番。又想:“要不是她今天刚好来月事……咦,怎地这么巧?”这一转念,想起适才翠环古怪举动,唐二少不由一惊。
翠环道:“我叫翠环,这是花名。”她竟然自我介绍起来,“你不用说话,听着就是。”
她接着说道:“群芳楼是丐帮的物业,你对头就算追来也不敢硬闯。你跟彭老丐有没有交情?要是有,我跟春姨说了,通知人来接你。”
唐二少摇摇头。唐门跟丐帮虽同为九大家之一,但交情不深,这次被人暗算,也不知仇家是谁,如果丐帮跟对头有勾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翠环想了想,转身把灯吹熄,上了床,唐二少被她一挤,牵动伤势,全身都疼,只好缩到一旁。
翠环道:“明天你稍好些再说吧,嘻嘻……”说完又笑了起来。唐二少不懂到底什么事这么好笑,但他仓皇半夜,到此总算稍稍安了心,不由得沉沉睡去。
第二天,唐二少睁开眼,翠环梳洗已毕,见他起床,将一盆水端到他面前,问道:“擦把脸?”说完也不等他回应,洗了帕子替他擦脸。冷水触面,唐二少精神稍好,翠环拿了包药材摊在他面前,问道:“你懂不懂药?自己挑点。”
说到用药,谁比得上四川唐门?这些药唐二少自是认得,只是都是些调经止痛的中药,种类既少,也不对症。唐二少轻声道:“我有银子,我开方子,你替我去抓药。”
翠环笑道:“不行。”
唐二少问道:“怎么不行?”
翠环道:“你的仇家知道你伤得重,猜你走不远,你猜他会上哪儿找你?”
唐二少道:“抚州药局这么多,他能全顾着?”
翠环道:“顾着我便行了。”
唐二少道:“顾着你干嘛?”
翠环道:“昨晚那巡堂的被你对头收买了,现在只怕对我起了疑。”
唐二少倏然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翠环又噗哧笑了出声:“我就知道。”
唐二少再次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忍不住问:“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翠环道:“我是妓女。卖笑卖笑,我不多笑点,客人不高兴,生意就好不了。”
唐二少愠道:“我不是来买笑的!”
翠环挑了挑眉,道:“我知道,我也不是来跟你说笑的。”
唐二少听她话里有玄机,暗自思量,又道:“说清楚点。”
翠环道:“门口就这么点血,我又给了他十足理由,再说,真有人闯入,我也没理由包庇,问问就是了,他事先起了疑心,才想着要进房门探探。老张不是这么精细的人,我想,群芳楼是丐帮的物业,彭老丐是这里的管事,你对头不敢贸然闯进来搜人,怕得罪丐帮,所以收买老张,只要把你赶出去,他就能收拾你了。”
唐二少听她讲解,不由得愣住。老张或许不是精细人,这妓女却绝对比谁都精细。
唐二少又问:“那昨晚……怎么回事?”
翠环道:“你舌头有血的味道。”
唐二少不解,翠环接着道:“我从你嘴里尝到血的味道,料你内伤呕血。果不其然,你在外面留了血迹,我来不及抹掉,就看到老张走来,只好关上门,想办法瞒过他。”
唐二少想起昨晚翠环拿下发簪撩起裙子的模样,又想起他在老张面前撩起裙子作证,下体竟不自觉痛了起来,心中暗骂了几十声娘,问道:“你……在手臂上划一道就是,犯得着……”
翠环又咯咯笑了起来:“我不装作有月事,不用接客?这房间就这么大,这几天你要躲哪去?”
唐二少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心想,这女的绝不是普通人。她只往门外看一眼,这么短短时间便布置好这众多应变,甚至自残下体,这份狠辣、胆识、机智、稳重,莫说女流,便是堂堂一派之主也未必有这等心智。
翠环笑道:“我叫翠环,就是个妓女。你又是谁?”
唐二少道:“我叫唐绝,四川唐门二少爷。”
翠环笑得更大声了。
唐二少从那些药材中拣了几样对症的让翠环熬了,将息了两天,疼痛虽好了些,内伤仍不见起色。这两天除了身份,翠环再也没问别的。
到得第三天,翠环从窗口往下望,突然问道:“都说你们唐门善于用毒,杀人不见血,你身上带了什么?让我长长见识。”
唐二少道:“唐门的毒,看了,要死人的。”
翠环道:“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了。”
唐二少从怀里取出三个药包,翠环接过,一一打开。一包红的药丸,颗甚不起眼,唐二少道:“这叫‘七日吊’,有色无味,中毒后气息不顺,连续服用,病情会一日重过一日,七日之内便会窒息而死。那包灰色粉末,有味无色,擦在兵器上,伤口难以愈合,若不及时救治,非得挖肉剔骨不可。”
翠环插嘴问道:“吃下去又如何?”唐二少道:“毒也分内外,这药内用也就闹闹肚子而已。”
最后一包黑色粉末,唐二少道:“这是蒙汗药,无色无味,唐家调配得最是精妙,不过遇上高手效果不大。”
翠环仔细听了,又问:“没见血封喉的?”
唐二少道:“见血封喉的毒药没这么容易调配,即便有,也是极少的,非等闲不会拿出来。”
翠环笑道:“难不成你们唐门的威风都是吹出来的?。”
唐二少道:“江湖传闻多半名不符实,赢的人显威风,输的人爱面子,难免夸大些。”
翠环道:“打你这一掌的人可不是吹出来的,他是什么人?”
唐二少道:“那天夜黑,又是偷袭,我没瞧清楚。掌力透过前胸,把我衣服都给震裂了,能把铁砂掌练到这等程度,武林中不超过三个。”
翠环道:“这是吹还是认真?”
唐二少道:“认真。”
翠环道:“这么厉害的对头,你不知道是谁?”
唐二少道:“暗箭难防。我猜,是夜榜的高人。”
翠环道:“收金买命的夜榜?”她眨了眨眼,又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是好营生。”
说罢,翠环收起“七日吊”,将其他药递还给唐二少。唐二少问道:“你拿这干嘛?”
翠环却不回答,只道:“你这伤不将养十天半个月是不成的。再过两天我需接客,你瞒不过去。”她说着,将床下杂物搬出,又从抽屉里取了新床单,丈量一会后,笑道,“刚好。”便扶着唐二少起身,钻到床下,再将新床单铺上,流苏恰好遮盖了床底。
翠环道:“这几天你且待在这。”又嘱咐道,“若有人低头瞧见你,你晓得该怎么办吧?”说罢便出去了。唐二少把两颗喂了毒的铁蒺藜握在手里,只是等着。
过了两天,翠环果然开始接客。她一如既往,每当客人进门便即送上香吻,又时常听她呵呵笑个不停,该叫时叫,该浪时浪,激烈处摇得床板嘎吱作响,若非每日定时送上饮食,唐二少都要怀疑她根本忘记床底下还躲着个活人。
此时唐二少内心百味杂陈,听她在上头翻云覆雨,竟有些不是滋味。以他身份,翠环的姿色自是看不上的,只是这女子各种古怪,自己是惯常发号施令的人,在她面前却只能听命行事。细细想来,也不是翠环多有威严,只是她办事精细,所想每每与己不谋而合,甚有过之,自然没什么好反驳的。但自己伤势难愈,要是再躲几天,不但留下病根,只怕更难脱身。
床下无事,唐二少便留意翠环的举动,来到群芳楼的江湖大豪们总想在姑娘面前逞威风,说些江湖掌故,翠环懂这种心态,不时发问,引得那些狎客们越说越多,误了时间没办事,还得加码多买上一段,唐二少不禁佩服她的手段。
这一日,听到门外有哭声,似是发生了什么,唐二少问起,翠环笑道:“顾好你自己吧。你的伤怎样了?”唐二少摇摇头:“一动便疼,不找大夫好不了。”
翠环想了想,这是唐二少头一次见她皱眉苦思。过了会,翠环道:“再过些日子,我亲戚真要来啦,到时装病也会被怀疑,不得已,得拼一把。”
唐二少心想,你亲戚来了又怎样?转念一想方知翠环意思,问道:“拼什么?”
翠环道:“你对头这几日必来,他若低头看你,你便动手。”
唐二少惊道:“你知道我对头是谁?”
翠环道:“还不知道。”
唐二少道:“你又说他近日便来?”
翠环道:“我只知他来,不知他是谁。”
唐二少问:“你会武功?”
翠环道:“不会。你那蒙汗药有用吗?”
唐二少摇头:“蒙汗药对高手没用。这对头内外兼修,单是这铁砂掌的掌力,就算我没受伤也未必斗得过他。”
翠环似乎遇到了难题,不停踱步,不时看向床底。唐二少瞧见她眼神,只觉冰冷,不由得一惊,心想:“她这般帮我,却从不索取报酬,这种欢场女子纵使一时心软,肯甘冒奇险救我?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翠环沉思良久,外头老鸨招呼接客,她便去了,留下唐二少独自惴惴不安。
又过了一天,未时刚过,翠环接了两名客人。唐二少在床下热得一身汗,突然有人敲门,声音甚是稳健,翠环开了门,照例奉上香吻,把客人迎了进来。
唐二少瞧不真切,只看到一双脚,推测是个壮汉。那人笑道:“好骚货。”抱着翠环进屋,顺手把门掩上。
翠环倒了杯茶,问道:“大爷怎么称呼?”
那人道:“问这作啥?”
翠环道:“好称呼啊。”
那人道:“叫我好哥哥便是。”
翠环咯咯笑道:“那就叫你好哥哥了,好哥哥吃茶不?”
那人道:“不了。”
翠环上了床,唐二少瞧不真切,似乎正对那壮汉招手。只听翠环道:“好哥哥,先上床呗。”唐二少见那人坐在床沿,却没除去鞋袜,正觉古怪,忽闻“叮咚”一声,竟是翠环的发簪掉在地上,正掉在唐二少眼前。
又听翠环道:“好哥哥,帮我捡一下簪子呗。”唐二少不觉一惊,翠环怎地这么糊涂,对方一低头,不就发现床底有人了?
那壮汉应了一声,当即弯腰低头,正好与唐二少四目相对。唐二少手上扣着两颗铁蒺藜,想也不想,应手射出。
此时距离近,对方又无防备,理当必中,怎知那人反应神速,猛一抬头,夺夺两声,铁蒺藜全打在门板上。唐二少正自震惊于对方身手,又听那人一声惨叫,床板嘎嘎作响,那人站起身来,脚步左摇右晃,唐二少顾不得伤势,忍痛从床下翻出。
却见翠环跨在壮汉身后,两腿紧紧夹住壮汉腰间,手上拿着把染血的匕首。那壮汉喉头冒血,双臂狂挥乱舞,打得桌椅粉碎,只一会便断了气。
唐二少吃惊地看着翠环,只见翠环虽然浑身血污,气喘吁吁,却是神色自若,坐在桌上斟茶。唐二少见那尸体,喉管被割开,血兀自噗噗冒着,翠环这一刀当真很辣,一刀断喉,即便杀惯人的老手只怕也没这么狠绝。
翠环喝了茶,淡淡道:“我听客人说,高手濒死一击,你若躲,距离不够远反倒容易被掌风扫中,靠得近了反而安全。幸好我没你的根基,要被这家伙扫到一掌,那就死定了。”
唐二少一惊,看向那尸体,又看向翠环,翠环点点头:“这就是你的对头。”
唐二少还在懵懂,忽听得敲门声。门外有人问道:“翠姑娘,出什么事了?”翠环咯咯笑道:“没事没事,不劳赵大哥关心。”那名巡堂的护院在门外待了一会,没听见动静,这才放心离去。
唐二少问道:“你怎知道是他?”
翠环道:“他舌头上有锈味,那该是练铁砂掌的特征。”
唐二少又问:“你怎知他这两日会来?”
翠环道:“那个被收买的巡堂老张前两天死了,他必对群芳楼起疑,既然不能硬闯,便会来暗访。老张跟他说了当天的经过,他必来找我。”
唐二少想起前几天翠环拿走的“七日吊”,登时明白是她毒死老张,诱使对头前来。猜想方才情境,翠环故意落下发簪引诱对方去捡,对方刚闪过铁蒺藜,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没料到杀招竟来自身后。这等顶尖高手竟死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妓女手上,当真死不瞑目。
一念及此,唐二少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一个不会武功的寻常妓女,从设计布置到一击得手,纵使他见过翠环自残下体,知她下手狠辣,却也没料到她还有如此心计,这般沉着。这妓女当真只是一个妓女?自己又是撞了什么奇怪运道,被这样的奇女子所救?
翠环忽地站起身来,唐二少一惊,只觉背脊发凉。翠环将他扶到床沿,两人并肩而坐,翠环说道:“这尸体藏不了多久,彭老丐发现,定当追究。”
唐二少道:“你说怎么办?”他竟问起翠环的意见。
翠环道:“还得周延点。”。
翠环找了口大箱子,将尸体藏到里头,把屋内血迹擦拭一遍。对头已除,便不怕露了行迹,唐二少开了方子,把药买齐了,吃了两天,身体稍可,趁夜摸后门出去,第二天再回到妓院,包了翠环一个月,搬了口大箱子,大摇大摆地住进群芳楼。又过了几天,尸臭味藏不住了,唐二少便找了个名目把箱子运出去,在城外找个荒废的枯井扔了。
又将息了半个月,唐家派人寻找失踪的二公子,一路查到抚州来,在群芳楼跟他会合。
然则,唐二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翠环始终没跟他要回报。唐二少明白,翠环绝不是施恩不望报的人,她不开口,就是等他开口,这口一开,只怕不是帮她赎身就能了结。
当晚,唐二少开了群芳楼最好的女儿红,在房里替翠环斟了酒。
“明日我便要回四川了。”唐二少道,“我已替你赎了身,今后如有需要,四川唐门永不忘今日之恩。”他先干了一杯,翠环也跟着喝了一杯,却没说话。
唐二少试探着问:“这一个多月来,姑娘从没说过要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翠环接过酒壶,为唐二少斟了一杯,缓缓道:“我想做唐家的二少奶奶。”
唐二少内心一震,这一个多月来,他不是没想过翠环会提这种要求,但总想这等奇女子绝不可能贪图自己英俊,如果要富贵荣华,跟他回四川,下半辈子也足可衣食无忧。
但她终究是这样说了。
那自己呢?这一个月多月来,自己虽与她同床共枕,却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他怕这个女人。更重要的是,堂堂唐家二少爷娶一个妓女为妻,这传出去得闹多大笑话?父母那边又该怎么交代?
顾虑如此之多,但他心中又隐隐觉得,假若今天放过这名女子,日后必将后悔。这不是说他已对这女子动了心,而是很务实的考虑。
毕竟这样的女子,世间难寻。
唐二少沉吟道:“你是聪明人,我就不跟你客套了。以你身份,顶多只能做妾。”
翠环淡淡道:“我做妾,你有几个正妻也会被我弄死,何必多害人命?”
她说得不温不火,但唐二少清楚,她说得出做得到,让她进门,那是祸患。
翠环又道:“我若做正妻,你纳多少妾,我都不过问。”
唐二少沉吟半晌,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翠环道:“这里出去的姑娘,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嫁给大户人家做妾,养在深闺大院,生几个孩子,老死在里头。”她替自己斟了酒,一口喝下,道,“这不是我的结局。”
唐二少明白了,翠环要的不是当个二少奶奶,她有一座山要爬,自己非但不是她的终点,多半还只是她的。
也许是天意注定,否则怎么自己偏偏就敲了翠环的门?不,其实也不是,唐二少心想,翠环一直在等机会,她总会等到。就算没有自己,翠环早晚也会从群芳楼中爬出,爬向她的山顶。或者说,当天敲的是翠环的门才是自己的运气,否则,唐二少早已死在抚州了。
也好,唐家的规矩,传贤不传嫡,其他兄弟可没这么好的贤内助。
唐二少对着翠环一笑,点点头。
月色下,两人举杯。
第二天,唐二少搀扶着翠环上马。这是翠环第一次骑马,她不熟,但没有一点害怕的神色。
往四川的路上,唐二少问翠环:“我刚认识你时,你很爱笑,自从帮你赎身后,怎么就没见你笑过?”
翠环冷冷回道:“我这辈子所有的笑都在前二十年卖光了,今后,我不用再对任何人笑。”
唐二少“哈”了一声,纵马疾驰。他想,老爹会喜欢这个媳妇的。
果然,从此之后,很少有人再见到翠环笑。武林中人给她个外号,称她“冷面夫人”。
一个不会武功,不会用毒,甚至不姓唐的女人,执掌了四川唐门三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