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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箭微知著

    昆仑八十八年秋,七月

    离开福居馆的马车相当安稳,车厢里坐着谢孤白、朱门殇与小八三人。沈玉倾没有亏待他们,用了并辔马车送他们前往巴县。

    此刻,盲眼琴师仍在崎岖的山林小径独行,点苍的使者还在驰道上行进。

    雨势渐小,滴落在车盖上的雨声渐渐细了。

    “先生来巴县做什么?”谢孤白问,“走访患者?”

    “路过,打算往湖南去。”朱门殇道,“过午就走。”

    “多留几天好。”谢孤白看向窗外,“说不准,这雨还得再下个把月。”

    话音刚落,乌云散去,朝阳升起,马车驶入了巴县的大门。

    现今的青城并不在青城山,青城山甚至不在青城境内。昆仑共议后,青城除了辖有整个渝地外,还掌有部分川、黔之地,其中涪县属青城,成都、德阳、眉州、嘉州均属唐门,以此一线为界,东属青城,西属唐门。贵州又更复杂些,被分成了三份,桐梓、播州、剑河、黎平以东属青城,比跻、贵阳属唐门,余下属点苍。

    原本的青城山距离唐门、华山、崆峒的边界实在太近,早在昆仑共议之前,那个九大家仇杀不止的年代,当时的青城掌门顾琅琊便将青城驻地移往巴县,成为如今这个青城。九大家划定疆界后,成都原本的另一大门派唐门占据了灌县,位在灌县的青城山虽说是青城派的起源圣山,顾琅琊思前想后,若不连成都、德阳一并取下,孤山难守,而若取了成都,岂非扼了唐门咽喉?唐门势必不允,又得再起风波,于是弃了灌县。

    灌县后来成了唐门总部所在,唐门投桃报李,将圣山归还青城,青城山自山脚算起,整座山都划给青城派,这就有了整个成都境内唯有一座青城山归属青城所辖的古怪景况。

    这样一来,青城山虽说是孤山,青城也派人驻守,进出得验关。驻守人数不多,职责多半是洒扫旧殿与顾守旧物——实则也没什么旧物了。沈家有些远亲老了,图个落叶归根,也到山上静养。当然,还有因着各种缘由搬去青城山的。总之就这么个古怪地方,这九十年间也引发了不少故事。

    直到少嵩之争,亲眼见到少林寺被左近的嵩山派打个措手不及,青城方觉先人洞烛机先。虽说巴县离唐门边界亦是不远,但三面环水,地形崎岖,易守难攻,比起旧地实是好了太多。

    除了常规的收入外,青城境内以锦、茶交易为大宗,这几十年间经营得颇具规模,另有木材与农产等,门下的三峡帮控制长江上游水路,漕运盛行。

    至于与九大家的关系,青城六面接壤,除了丐帮少林外,与其他几家都有接临。一直以来,青城遵循着顾琅琊传下的祖训——“中道”,因此,青城立场上虽被归为西五派,但与东四派的衡山武当关系也相当和睦。又,沈庸辞的妻子楚静昙是峨眉弟子,峨眉是唐门辖内第二大派,表面上,青城始终与各派维持和睦。

    马车停在城内最大的客栈竹香楼前,三人下了车。谢孤白笑道:“这么豪华的客栈,也不管我们住不住得起?”

    朱门殇道:“他既然敢叫马车停在这,自然会帮我们把账款清了。瞧他昨晚出手阔绰,青城掌门的独子,不差杵儿。”

    三人进了客栈,报了沈玉倾的名号,掌柜果然将三人请到两间相邻的上房。

    朱门殇笑道:“房间都备好了,也是用心。幸好昨夜来的只有我们三人,要是来十几个,不是破费了?”说罢,向两人打了招呼,径自入内。

    房内高床软卧,朱门殇脱去鞋袜,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正午日光照入窗台,朱门殇翻身起来,推开窗,见晴空万里,已不复昨日雨势,便穿了鞋袜,背上药囊,准备出城。

    他还没出门,突然听到敲门声响,他心底讶异,推开门,却是谢孤白与小八。他疑惑问道:“才刚中午,便来敲门?”

    谢孤白道:“先生不是说施医不施药,来到巴县,怎不去闹市布施妙术?也好造福乡里,济助贫困。”

    朱门殇道:“这等事也需劳烦你来敲门?”

    谢孤白道:“昨日见先生妙手仁心,好生佩服,想陪先生行医一趟,长长见识。”

    朱门殇道:“今日不施医了,我赶着去湖南。”

    谢孤白道:“这雨还得下个把月,先生何必冒雨赶路?不如盘桓一阵子再说。”

    朱门殇看看外面天色,明摆晴空万里,哪来的雨?说道:“这天色,你说会下雨,我却不信。”

    谢孤白道:“快雪时晴,天气变幻飘忽,哪说得准?”

    小八道:“走吧,我家公子想见你手段呢。”说着,拉起朱门殇便走。

    朱门殇走惯江湖,晓得人情,见过世面,心知这两人纠缠自己必定有异,只得提了药囊跟着走。

    小八道:“别急,先吃饭,沈公子必定会了钞的。”

    三人到了客栈大堂,朱门殇也不客气,点了樟茶鸭、锅巴海参、东坡鱼、水煮肉片,又炒了两样时鲜蔬菜。照他说,他这是刚睡醒,脾胃未开,先来点小吃,待到晚上再开荤。

    四川菜色口味重,三人吃得满头大汗,要了三杯凉水,咕噜下肚后,朱门殇拍拍肚皮说道:“吃饱了好开工,你们要跟着我?”

    谢孤白道:“当然,正要见识先生妙手。”

    朱门殇道:“本来我们挣杵不带空子,怕出鼓。有件事情你们得依我,不然就一拍两散,我往湖南,你们爱上哪上哪去。”

    谢孤白拱手道:“请指教。”

    朱门殇道:“我开了张,你们得装作不认识我,无论我干啥都别问,也别叫我。”

    谢孤白道:“这点江湖规矩,在下懂得。”

    朱门殇点点头,三人一前两后到了闹市。

    青城是青城派辖内最大的城池,热闹不在佛都、抚州、嘉兴等大城之下。刚过晌午,街上人来人往,各处都是摊贩。三人走至一处,听到有人吆喝,朱门殇道:“糟,有人先开了穴。”

    三人上前一看,人群中,一名华服青年高声道:“小人李德,祖上缺德,本是湖北富商,仗势欺人,逼取小妾,害死人命,遭了报应,一家七口染上恶疾,幸遇一高僧解破迷津……”

    朱门殇啐了一口:“连词都差不多!圆不了粘子,散了散了。”

    他说散了,遇着同行,又想看看那家伙本事,也不忙着走。只见那人卖弄钢口,甚是能说,周围聚集了数十名观众,场子有了,又开始表演手摘恶瘤。朱门殇见他手法甚是生分,倒不如口才好。

    到了表演三尺穿胸的手法,李德请个气火攻心的观众,让他坐在椅上,右手取出一根三尺长针,说道:“我这三尺针灸是那日救我的神僧不传之秘。针灸大伙都见过,这三尺长针的针灸,大家见过没?”

    围观群众纷纷摇头,寻常针灸所用之针不过一寸多长,哪有三尺这么夸张?

    李德又道:“我这针灸,后背入,前胸出,即刻通了他心火郁结。”他安慰那病患道,“你且莫怕,这针若扎死你,这里父老乡亲见证,我赔命给你。”

    那人茫然地点点头,只说好。

    李德又嘱咐他莫乱动,随即右手高举长针,从他后背戳入,左手顺着这一针往他前胸一拍。那根针的前端恰恰夹在他左手食中两指指缝中,便似后背入,前胸出一般。

    围观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大声喝彩。

    李德又是一抽,把那针收了回去。

    朱门殇皱起眉头。李德这刺针手法虽无问题,针却收得不干净。

    原来这三尺针灸不过是个障眼法,右手的三尺长针藏着机关,里头原是中空,一旦戳到硬物,前半截便会缩了进去。这是打造的机关,并无难度,难在左手的活。

    这针从后背戳入时,左手指缝要藏着一根短针,趁着假装刺入,往病者前胸一拍,让一小截针头从指缝中露出,看上去便似后背透前胸,谁又知道这是两根不同的针?这便是左手的活。藏针要隐蔽,翻针要利落,人家才看不出来。

    到此为止,这李德干得还算不错,然而最难的一步是在拔出这根“透心针”时,又要把左手的针藏回指缝中。

    把藏着的针翻出来,难。把翻出来的针藏回去,更难。

    李德偏生在这慢了一手,翻针不利落。他这活若在阴天干,或许不至于被发现,偏偏今天阳光明媚,隐约被看出了反光。

    “希望不要被发现才好。”朱门殇刚这样想,就有一名观众质疑道:“大夫,我瞧见你手上刚才亮亮的,好像藏着根针啊!”

    那李德一愣,忙道:“哪有此事!”

    那观众道:“你把那针拿来,我检查检查!”

    李德慌道:“检查什么?你无缘无故怀疑人!你要没病没痛,不信就走,你要是冤枉我,我可不依!”

    那观众道:“我瞧着你手上古怪!你要是真金不怕火炼,干嘛不给人看?诸位乡亲,你们说对不对?”

    在场观众左顾右盼,一时不知该不该附和。须臾,几个好事的跟着喊道:“是了是了,神医你就给他瞧瞧,又不会怎样!”

    一旁观看的谢孤白淡淡道:“这人要出乱子。诈医行骗,少不了一顿好打。”

    李德慌道:“我来这里施医,不收诊金,帮你们义诊,我图什么?你……你这样含血喷人,我可走了!”

    那观众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只是你那针需给我检查!”

    李德叹道:“罢了罢了,药医不死人,佛渡有缘人,想来是我与贵宝地无缘。”

    他说着便要收拾行李寻求脱身,那人却抢上一步,抓住他手臂道:“把你这根针给我瞧瞧!”

    李德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两人纠缠起来,没想那人会武,一把拧过李德左手臂,就要去夺他的针。李德虽然吃痛,苦苦挣扎,右臂前伸,死活不将针交给他。

    忽听得一个声音骂道:“你这骗子,定是针上有古怪!”说着一把将李德手上的针抢去。李德抬头一看,见是一名浓眉青年,看着脸生。

    这人自然是朱门殇,只听他骂道:“我且看你这针有什么古怪!”

    李德吓得魂飞魄散,心想今天怕是免不了一顿好打,此刻想要脱身,却也不能。

    朱门殇用指尖戳戳那长针,那针头却不内缩,竟是真的。朱门殇怪道:“这针没毛病啊。”说着便将针交给那名观众。那人接过针,摸了几下,确认并无机关,这才放过李德,忙不迭地道歉。众人又鼓噪起来,大骂那名观众,说他无端疑心,险些冤枉好人。

    这下连李德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望着朱门殇,知道是他帮忙。朱门殇拱手道:“大夫这一手三尺针灸当真绝技,是小人冒犯了。小人姓朱,也是名医生,也是来此施医,没想见竟能遇到这般神医,佩服佩服。”

    李德道:“你也要在这行医?”

    朱门殇点头道:“是啊,你我同行,一穴不容二龙,小的只好告退了。”

    李德猜到是朱门殇救他,又听他说是同行,他刚才从自己手中接过针去,不知变了什么戏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了根真的针,连自己也没察觉,这手法差距当真不可以道里计,连忙道:“这里的人信不过我,想是缘分不到。我且退下,大哥你要在这行医,那是最好不过。”

    朱门殇道:“我且送你一程。”李德忙道不用,朱门殇只说应该。李德收拾药囊,众人见无热闹可看,只叹少了个良医,当即散去。

    谢孤白两人记得朱门殇的约法三章,没上前与他搭话,见朱门殇领着李德走过两条街,又扯着他转入一条小巷中,忙跟了上去。刚转过街角,就见到朱门殇把李德按在墙上,骂道:“操你娘的鸡巴毛,这点本事也敢出来混饭吃,做大票的行情全给你坏了!”

    李德道:“大哥……我那根针……跑哪去了?”

    朱门殇举起手上的针,问道:“你说这根针是真是假?”

    李德道:“真的。”

    朱门殇道:“真的?看仔细!”

    李德细细看了看,看不出真伪,只得说:“莫非是假的?”

    朱门殇道:“我在你胸口戳一针,就知道真假了!”

    李德惊道:“别戳别戳!是真的,是真的!”

    朱门殇也不搭理他,往他胸口用力一戳,那针头没了进去,直唬得李德差点尿出来,这才知是假针,忙道:“祖师爷,你功夫好,小的在你地头上讨饭吃,是小的不长眼!”

    朱门殇道:“你活学一半,肯定是吃不过夹磨,逃出来讨生活。要知道,三尺针灸难就难在收针,你得备支真的,遇到有人盘查,神不知鬼不觉换过,像这样。”

    朱门殇又把手上那针戳向墙上,这一针几乎是贴李德脸颊钉在墙上,把砖墙戳了个细小的窟窿,竟是不知几时又被他换了一根。

    李德惊道:“祖师爷你是怎么变的?怎么假的变成真的,真的又变成假的?”

    朱门殇也不答话,拿起他的药囊,掏出药来闻了一下,问:“你这顶药配方哪来的?”

    李德道:“自己胡乱配些。”

    朱门殇道: “汤头歌诀背熟了没?背几句我听听。”

    李德讷讷道:“这个……”

    朱门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骂道:“你连顶药都不会配!这药材也不是唐门产的,都是些次货!你还差得远了,这不是你能干的行当,好好找个营生去,否则早晚送了性命!”

    李德跪地道:“祖师爷,你收了我吧!”

    朱门殇道:“你不是吃这行饭的料,滚!”

    李德苦求不得,只得黯然离去。

    朱门殇从巷子里走出,跟谢孤白打个招呼,说道:“让你看笑话了。”

    三人并肩走着,谢孤白这才开口问道:“你为何救他?”

    朱门殇道:“他手法钢口与我接近,应该是我父亲一派的弟子,算是远亲,顾念香火恩情,拉拔他一把。”

    谢孤白道:“以你的医术,不用做大票也能营生。”

    朱门殇道:“我施医不收钱,不骗哪来的开销?”

    谢孤白笑道:“医人不收钱,骗人倒要收钱,也是有趣。”

    朱门殇道:“怎地,看不起江湖术士的手法?”

    谢孤白道:“不敢,在下恰好是挣金点活的。”

    朱门殇听他这样说,反倒吃了一惊。所谓“金点”,是指以占卜面相诈财的勾当,谢孤白一表人才,一举一动俱是贵公子模样,哪像个摆摊算命的相士?朱门殇摇头道:“我不信。”

    谢孤白道:“就说你方才放走那人,他眼下三白,心术不正,未予重惩,只怕立时再犯。”

    朱门殇道:“说得倒像那么回事。其实我也会看相。”

    谢孤白“哦?”了一声,问道:“你也会看相?”

    “你看相能知过去未来,我看相也能知过去未来,只是看的不同。”朱门殇沉声道,“你眼角边缘有血丝,那是没睡饱,小八也有,今早你们两个都没睡好。”

    谢孤白道:“新到一地,失眠难免。”

    朱门殇道:“你是惯于旅居的游客,要是每到一处便失眠,说不过去。”

    谢孤白道:“你眼角也有血丝,也失眠?”

    朱门殇道:“难道你与我相同,觉得惹上了麻烦,所以睡不好?”

    谢孤白道:“我与小八不过两个游客,此地无亲无仇,哪来的麻烦?”

    朱门殇指指自己,道:“我就是麻烦。你问我为什么帮他,那你又为什么帮我?”

    谢孤白与小八同时停下脚步,看着朱门殇。

    朱门殇道:“我想了想,你昨晚是故意替我掩护,让沈公子不去注意老琴师。你是夜榜的人?”

    谢孤白“喔?”了一声,反问:“所以你医治老琴师是为夜榜办差?”

    朱门殇心中一突,心想,“这不是自己闹出了鼓?”嘴里道:“我没这么说。你有什么证据?”

    谢孤白微微笑道:“他胡琴只有一条弦,不是两条,他躲在暗处拉琴,没人注意到。再说,他琴艺拙劣,显然不是浸淫此道多年的琴师。”

    朱门殇道:“就这样?”

    “福居馆距离点苍车队走的驰道有三里远,埋伏在那做什么?假若沈公子说福居馆肯定有事会发生是真,扣除我与小八,一名盲眼琴师与一个大夫,还能有什么事发生?再一想,二十二年前,射杀广西首富陶大山而一箭成名的就是个不用靠近车队也能下手暗算的高手,两下串连,或有可能。”

    “夜榜十大杀手之一的‘箭似光阴’已经七年没出过手了。”朱门殇道。

    “也许眼疾便是他退隐的原因。”谢孤白道,“仔细想想,这也合情合理。”

    “只是可能。”朱门殇又问,“你又为何帮我?”

    谢孤白却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该回客栈了。”

    见鬼了,朱门殇心想,这谢孤白绝不简单。

    三人刚进客栈,就见几名壮汉堵住门口。客栈里,沈玉倾正等着他们,他的眼角同样有着血丝。

    见他们回来,沈玉倾当即起身道:“叨扰两位了。请问两位昨晚往何处去了?”

    朱门殇道:“不就搭了你的车来这?早上睡得不安稳,下午本想出去营生,遇上些事,就回来了。”

    谢孤白道:“我与小八想见识朱大夫的手段,与他同行。”

    沈玉倾问道:“有人瞧见了吗?”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娘的,起码几十上百人瞧见了,到处问问不就得了?”

    沈玉倾道:“我相信三位,只是……”

    小八忽道:“有个在城里讹钱的,叫李德,应该没跑远,抓他回来问问便知道了。”

    朱门殇转头看向小八,甚是惊讶。小八仍是双目低垂,只是侧头看了谢孤白一眼。谢孤白昂首挺胸,不以为意,似乎小八说的事早在他意料之中,或者是他授意所为。

    朱门殇突然明白了他们跟着自己出门的理由,原来不过是证明自己的行踪罢了。

    沈玉倾对手下吩咐了几句,那名手下匆匆离去。

    谢孤白问道:“果真出事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昨天点苍使者被人暗算。一箭穿胸,大夫都来不及找就断气了。”

    谢孤白道:“箭似光阴?”

    沈玉倾道:“此事非同小可,家父已经派人把青城封了,必须找出凶手。”

    他眉头深锁,显得忧心忡忡。即便青城是九大家之一,得罪了点苍也非小事,此刻消息还未传回点苍,如果能早日抓到凶手,也好给点苍一个交代。

    “若凶手真是箭似光阴,只怕早已走远。”谢孤白道,“凶手断无回青城之理。”

    沈玉倾道:“昨晚的福居馆里肯定发生了什么。”

    谢孤白道:“或许情报有误?”

    “情报必然无误。”沈玉倾显是对消息来源深信不疑。

    谢孤白道:“但昨晚福居馆并无任何事发生。”

    “有。”沈玉倾道,“若说有事发生,那便是朱先生医治了盲眼琴师。”

    朱门殇心中一动,没想到沈玉倾竟怀疑到这上头来了。

    谢孤白道:“难道沈公子怀疑朱大夫便是箭似光阴?”

    “箭似光阴二十二年前一箭成名,朱大夫那时还是个孩童,年岁不符。但那名盲眼琴师……”沈玉倾顿了一下,说道,“夜榜先以重金聘请朱大夫来福居馆医治一名病人,这名病人就是箭似光阴。他几年前染上眼疾失明,从此退隐江湖,为了医治眼睛才接了这单生意。昨晚我一时心软,放走蛟龙,让他射杀了使者,两下串连,不就合理了?”

    “说得一点不差!”朱门殇险险就要脱口而出,夸奖沈玉倾了。但他仍沉住气,问沈玉倾道:“所以沈公子是怀疑我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虽怀疑,但并无证据,先生也未趁机潜逃。我愿意相信先生,只是先生需交代为何来到青城。”

    朱门殇冷笑道:“看来我若不说清楚,便要将我当场擒下了?”

    他环顾四周,周围共有七名壮汉,昨日的白大元也在其中,加上这位深不可测的沈公子,自己脱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谢孤白问道:“朱大夫何不将此行目的说与沈公子听?也好免去误会。”

    朱门殇道:“我施医布药,本就居无定所,这次来青城也是为了施医而来。”

    沈玉倾道:“真是为了行医?”

    谢孤白道:“等李德被抓回来,不就清楚了?”

    沈玉倾点点头,拱手道:“我原信得过三位,只是这段时日还请三位留在青城,我会派人保护三位安全。”

    朱门殇冷笑道:“监视便监视,说得好听。”

    沈玉倾躬身行了个大礼,朱门殇顿觉意外,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无凭无据叨扰三位,本是沈某之失。无奈事关重大,三位怨也好,恨也罢,沈某一力承担,事后若有要求,沈某也尽力配合。三位这段时间在青城吃穿用度,需要打点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朱门殇明白,其实以自己身份,先行下狱,拷打审问也就是了,沈玉倾却还是以不伤人为前提,甚至礼数周到,自己若不知好歹,那是自讨苦吃了。于是道:“我这个月便留在青城行医。”

    谢孤白道:“那箭似光阴一击中的,如今要抓他难。沈公子,真正的凶手是幕后主使之人,夜榜不过收金买命之徒,抓到真凶,岂不是更能给点苍一个交代?”

    抓到真凶又谈何容易?至今沈玉倾仍推敲不出谁是幕后主使。

    谢孤白又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公子若有需要,谢某也不吝贡献绵薄之力。”

    沈玉倾眼中一亮,他对这主仆二人向有兴趣,也有笼络朱门殇之心,当下便道:“那明日再打扰,请三位自便了。”

    “青城有妓院吗?”朱门殇忽问。沈玉倾一愣。白大元大声喝叱道:“你说什么?!”

    “我问有没有妓院!”朱门殇也大声起来,“难道问不得?”

    沈玉倾微笑道:“有,叫杏花楼。往东去,过四条巷子,左转直走,见着灯火通明处便是了。”

    “你倒是熟悉,常客?”朱门殇笑问。

    “胡说八道!”白大元大怒道,“我家少主需要上妓院吗?”

    刁难沈玉倾或许困难,刁难白大元可就容易多了。朱门殇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家少主想要就用抢的?还是嫖不用钱?”

    白大元大怒,沈玉倾摆摆手道:“大元师叔,朱大夫不过开个玩笑罢了。”随即拱手道,“三位请。”

    朱门殇三人自行回房,到了门口,朱门殇问谢孤白:“你是料到我若逃跑,定然逃不远,会被抓回?”

    谢孤白道:“你被抓了,也必牵连到我。”他摇摇头,说道,“自保为上。”

    朱门殇知道这人非是简单人物,此番来青城必有算计。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是金点,你看我这面相如何?”

    谢孤白上下打量了朱门殇,淡淡道:“你是天机星转世,命伴紫微天煞双星,却又摇曳不定。若是跟错了人,那便是天下大乱的祸首,若是跟对了人,那便是治世之功臣。”

    朱门殇哈哈大笑:“你这金点干得不行当!说富贵功名还实在点,说我是天机星转世,牛皮吹成这样,挣不到杵的!”

    谢孤白淡淡道:“金点原是难做,骗到几个火点便知足了。”

    朱门殇又问:“那你呢?你是什么星转世?”

    谢孤白淡淡道:“我是孤星伴月命格,活着,就为一个人发光,死,也为一个人死。成就这一个人,我这一生就足够了。”

    朱门殇道:“说得倒有几分悲壮。等会我去嫖妓,你呢?”

    谢孤白笑道:“我要睡了。”

    朱门殇哈哈大笑,径自入房。谢孤白看了小八一眼,小八点点头,又回到了大堂。

    沈玉倾派的人很快就抓到了李德,李德把今日遭遇说了一遍,朱门殇果然是来寻穴施医的。沈玉倾心想朱门殇若是帮凶,就算今日不逃,也不至于常住,心下怀疑略少了几分,对李德道:“你假医行骗,这是大罪,该重责五十,服三年劳役。”

    李德只是磕头认错,自诉可怜,求沈玉倾开恩。

    沈玉倾摇摇头,道:“五十杖可以不打,三年劳役却是该受。”派人将李德带走。

    堂后,小八遥遥望着沈玉倾背影,若有所思,随即回到房中,未几,灯火熄灭。反倒是朱门殇换了衣服,寻花问柳去了。

    ※

    沈玉倾唤来马车,离开竹香楼,缓缓驶向青城南方的吉祥门。

    在武林中,你若说起青城,那是指九大家中的青城派,但你若在川黔一带提起青城,人们会指给你一个方向,那是巴县。若你到了巴县这地方,又问起青城派在哪?人们可能会遥指着一处小城。

    那是一座临江而建的城内城,南北长约两百七十三丈,东西宽约两百零一丈,城墙沿江蜿蜒,高四丈,底厚三丈,顶厚两丈,里头有院落四十座,房屋四百五十座,三千八百七十八间。巴县地形崎岖,城内房屋因应地形而建,高低错落,起伏不定,望之犹见雄伟。小城位在两江交汇处,往东往北皆是渡口,西南两方各有三座城门,一大两小,南方主门称吉祥,西方主门称如意。正如佛都百姓口称的少林往往是指那座千年古刹一般,这座城才是青城居民对于青城派这个称呼的认知。

    沈玉倾在马车内沉思,对于谢孤白和朱门殇说的话,他并不全信。他欣赏这两人,也有心拉拢,但若他们真是夜榜奸细……

    在下一位点苍使者来到前,最好能查明真相。

    马车停在钧天殿前。青城起源的青城山是道家圣地之一,早期的青城派与道家颇多渊源,然而早在两百年前,青城一派便脱道入俗,成了传统武林派门,只是怀念故旧,青城内的楼堂居所仍旧多以道家典故命名。

    沈玉倾刚下车,两名弟子便上前恭迎。沈玉倾问道:“爹在里头吗?”

    一名弟子道:“掌门在长生院歇息。他吩咐过,若少主回来,请少主在谦堂稍候。”

    钧天殿是青城公办的地方,谦堂是钧天殿右首一间房间,是掌门私下与派内重臣商讨事情的地方。点苍使者遇刺是要紧事,沈庸辞约在谦堂,可见慎重。

    沈玉倾挥手让两名弟子退下,进了钧天殿,往谦堂走去。刚进门,忽被一个声音唤住:“玉儿。”沈玉倾听声音,知道是母亲楚夫人,回头唤了一声:“娘!”

    楚夫人问道:“查得怎样?”

    沈玉倾道:“还没有眉目。”

    楚夫人皱起眉头,道:“你爹昨晚没好睡,我劝他安心,一个使者死在青城道上,点苍面上是不好过,不过又能怎地?点苍真想闹事,青城就怕了他吗?”

    楚夫人本名楚静昙,是前任峨眉掌门慧逸师太的二弟子,年轻时便是个直来直往不让须眉的飒爽侠女。至于沈庸辞,虽是青城掌门之子,但温文尔雅,像个书生,无一点江湖习气。沈庸辞随父亲前往唐门时对楚静昙一见倾心,峨眉是唐门辖下,为免争议,于是先向冷面夫人求赐婚。冷面夫人只说楚静昙心高气傲,非她所能左右,要沈庸辞自个问去。

    唐门一会,楚静昙本对沈庸辞颇有好感,听说他前往唐门求赐婚,顿觉他无能胆怯,是个绣花枕头,不免鄙夷起来。没多久,沈庸辞果然备了一斛明珠、一对崆峒巧匠精铸的腾龙凤舞剑和一本飞叶十九剑剑谱,亲自送到峨眉作为聘礼。

    据说楚静昙看到这丰厚的聘礼,只是淡淡说道:“明珠无用,宝剑空利,楚静昙难嫁登徒子。”说罢,拾起一颗明珠掷向沈庸辞。

    她这一掷用了峨眉密传的“一掷千金”手法,去势又快又急,若是暗器,真能把肋骨打折。此时沈庸辞距她不过三丈距离,顺手抄起腾龙剑,使了飞叶十九剑当中一招“飞叶碎花”,一剑刺出,恰恰将明珠从中剖成两半。

    沈庸辞拾起地上两半明珠,弯腰对楚静昙行礼道:“飞叶传讯,名锋定情,沈庸辞不为薄情郎。”

    这一剑展示了沈庸辞与外表不符的高超剑艺,也顺口对上了楚静昙的话语,当即掳获芳心。楚静昙将明珠与剑谱一并留给峨眉派偿还师恩,只带走了腾龙凤舞剑与那一对对半剖开的明珠,嫁给了沈庸辞。此后,龙凤双剑便是他们夫妻佩剑,那颗被剖开的明珠则分别镶在一对巧匠铸造的神龙探珠簪上。

    这段求亲佳话在武林中广为流传,气杀了一群早对楚静昙有心的江湖豪侠,据说就包括了现今点苍掌门诸葛焉。当时还是世子的诸葛焉为了追求楚静昙,曾上峨嵋邀她游历江湖一年,不知为何最后不欢而散。

    沈玉倾常听派中故老提起父母成婚往事,每每问及,楚静昙都有些不好意思,反倒是沈庸辞哈哈大笑,说你母亲当年肯定是存心放水,特地挑了最大颗的珍珠来丢,不然只怕还娶不到这娘子。这番话自然引来了楚静昙的白眼,说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楚静昙年轻时甚是气傲,嫁入青城后不想妻凭夫贵,要求无论内外皆以本姓称呼她,是以武林中均称她“楚夫人”。如今她虽年纪渐长,过往血性消磨不少,仍是直爽豪迈。沈庸辞性格谦冲平和,待人以宽,是以青城中人比起掌门,还更怕楚夫人一些。

    沈玉倾知道母亲性格,只道:“人终究是死在青城道上,对诸葛掌门不好交代。若能少一事,何必多一事?”

    楚夫人道:“我也不是说这事不要紧,但真值得烦你爹一夜?”

    沈玉倾笑道:“娘心疼了?”

    楚夫人笑骂道:“轮到你来调侃娘了?赏你个耳刮子。”

    沈玉倾笑道:“娘舍不得。娘放心,这事孩儿会处置。”

    楚夫人道:“唱出大戏瞧瞧,别让叔伯辈瞧不起。”

    沈玉倾知道楚夫人话中意思,心下一沉,只得答是。楚夫人随后又叮咛了几句,这才离去。

    沈玉倾到了谦堂,先自琢磨了会,听到脚步声,忙站起身。三名贵装中年人依次进来,沈玉倾问安道:“爹,大伯,傅老。”

    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风姿隽爽,正是沈玉倾的父亲沈庸辞。他虽年近五十,外表上倒似三十开外。第二人较矮些,约五十多岁年纪,面貌与沈庸辞有几分相似,书卷气少些,却多了些英气,乃是沈庸辞的亲兄长,名唤沈雅言,是现今青城的二把手。第三位看起来又更年长些,披发长须,灰白斑驳,体型甚是魁梧,乃是青城耆老傅狼烟,论起辈份还在常不平等人之上,也是青城刑堂主事。

    等三人坐定席次,沈玉倾这才坐下。沈庸辞问道:“查得怎样了?”

    沈玉倾摇头道:“孩儿无能,还没查到线索。”

    沈雅言不悦道:“怎么查了半天,还是没有线索?”

    沈庸辞道:“这是要紧事,不用几天消息就会传回点苍,第二批使者转眼就到,就算交不出人来,起码也要给个交代。”

    沈玉倾道:“这事得分两部分查,第一自是凶手。夜榜买命早不足奇,得知道是谁下的手。使者是今日卯时遇刺,使队乱了阵脚,在中途耽搁了会,孩儿接到消息,即刻派人把附近搜了个遍,没查到可疑的人。点苍的车队午时抵达青城,当下就把尸体交给刑堂查验,剩下的部分……傅老,你来说吧。”

    沈玉倾看向傅狼烟,傅狼烟道:“尸体已经送到刑堂查验,之前便禀告过掌门与少主。使者是胸口中箭而死,瞧这手法,应该是夜榜里的箭似光阴。”

    沈雅言道:“箭似光阴?有七年没听到他消息了吧?还以为不是退隐便是伏法了,没想见如今又重出江湖。”

    傅狼烟道:“此外还有一奇。”

    沈庸辞问道:“哪里奇?”

    傅狼烟道:“没有凶器。”

    沈庸辞皱起眉头,问道:“没有凶器?”

    傅狼烟道:“众所周知,箭似光阴所用之箭与寻常不同,非羽竹所制,而是以细长的中空铁管作为箭身,前接精铁箭簇,灌以浑厚内力,连最硬的头骨也能贯穿。”

    沈玉倾道:“孩儿是第一个抵达车队的,当时只见使者尸体胸口上有伤口,未见箭矢。照旁人描述,当时只听到破空声响,接着便是使者哀嚎。”

    傅狼烟接着道:“尸体上有洞,疑似箭伤,但不见箭似光阴惯用的弓箭,所以说,找不着凶器。”

    沈玉倾听出关窍,问道:“疑似箭伤?难道不是箭伤?”

    傅狼烟道:“这事还来不及告知少主。刑堂后来查验尸体,伤口与箭伤有九成相像,但边缘粗糙,不仅与箭似光阴惯用的铁箭不同,与寻常弓箭也不同。”

    沈庸辞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傅狼烟道:“仍然是箭,只不过是硬木所制的弓箭,或许颇为粗糙也说不定。”

    沈玉倾想了想,道:“硬木所制的弓箭,这又不像箭似光阴的手法了。”

    沈雅言问道:“我听说昨晚福居馆有几名访客?”

    沈玉倾忙回道:“确实。”

    沈雅言问道:“可有将人拿下?”

    沈玉倾道:“这三人还留在青城,并未遁走,眼下没有证据,侄儿便未将他们擒下。”

    沈雅言怒道:“既然有嫌疑,怎么不拿下?这等贼人不严刑逼供,怎会吐实?你怎么这么糊涂?”

    沈玉倾道:“并无实据,若是诬陷无辜,怎好交代?”

    沈雅言道:“比对点苍好交代多了!你这等心慈手软,办不了大事!”

    沈庸辞道:“心慈手软没什么不好,心狠手辣,狠得过华山吗?武林道上又有多少人真心尊敬严家了?”

    沈雅言冷笑道:“可又有谁敢侵犯华山了?这事可不会在华山发生!”

    沈玉倾道:“侄儿已经派人监视他们,料来逃不出去。未有实证之前,侄儿不想错伤无辜。”

    沈雅言道:“你不想错伤无辜,把人交给我便是!”

    沈玉倾道:“是侄儿疏漏让夜榜得手,怎好让伯父为侄儿善后。”

    沈雅言道:“知道错了还不弥补,难道还得放走凶手才来弥补?”

    沈玉倾道:“侄儿自有分寸,伯父不用担心。”

    沈雅言咄咄逼人,沈玉倾看似步步退让,却始终不应允将事情交给沈雅言处理。沈庸辞道:“大哥,这事就交给玉儿吧。”

    沈雅言见掌门发话,虽然不悦,也只得压下,道:“点苍使者来之前,得把这事办好!”

    沈庸辞又问沈玉倾:“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沈玉倾道:“是谁买了夜榜杀手,在青城境内杀害点苍使者?这对谁有好处?”

    这是个大哉问,对头动机为何?一个使者遇刺,虽说动摇了点苍与青城的关系是真,但也不至于难以收拾。然而这对谁有好处?青城向来恪守“中道”,尽力不与人交恶,唐门固无动机,华山也与青城无怨,少林武当丐帮更不用说。崆峒派门下号称铁剑银卫,纪律分明,昆仑共议后驻守边关,不出甘肃,向来少沾武林斗争。

    沈雅言道:“难道是那名使者的私仇?”

    “又或者是沈家的私仇?”沈玉倾道,“这是关键,需找到对头,方能查清真相。”

    沈雅言道:“那是夜榜的刺客,就算让你抓到箭似光阴,他也不知道是谁请他来的,这线索与石沉大海无异。不如直接将凶手问斩,把首级送至点苍谢罪。”

    沈玉倾道:“蛛丝马迹也是线索。”

    沈雅言冷笑道:“你倒是会说,三个有嫌疑的,怎不见你抓?”又转头对沈庸辞道,“掌门,这事不如还是交给我办吧。”

    沈玉倾忙道:“大伯,侄儿自有主张!”

    沈庸辞沉思半晌,道:“大哥,这事不用劳烦你,先让玉儿试试。”又拍拍沈玉倾的肩膀道,“便交给你了。”

    沈雅言还要再说,沈庸辞问道:“点苍的使队可有安置妥当?”

    沈雅言吞下了要说的话,回道:“都留在道清殿作客。”

    沈庸辞道:“莫怠慢了人家,这事交给你办。”

    沈雅言皱起眉头,显然甚是不满,碍于掌门命令,只得拱手道:“是。”

    沈庸辞起身,拍拍沈雅言的肩膀道:“各自忙去吧。”说着看了沈玉倾一眼。沈玉倾与傅狼烟也起身行礼。

    沈庸辞走后,沈玉倾对傅狼烟道:“傅老,我想看看尸体。”

    傅狼烟躬身道:“少主这边请。”

    沈玉倾跟着傅狼烟离开钧天殿,步行至元天殿。半路上,傅狼烟忽道:“雅爷近来脾气愈见暴躁了。”

    沈玉倾淡淡道:“大伯年纪大了。这几年爹甚为倚重他,门派里杂事多,遇上大事,难免焦躁。”

    傅狼烟道:“现在少爷大了,可多帮老爷分担点,也好减轻雅爷身上的重担。”

    沈庸辞排行第三,兄弟姐妹共有六人,二姐嫁至江西彭家,小妹嫁至衡山殷家,老四沈从赋、老五沈妙诗俱是二房所生,无法继承掌门,后来各被派往川黔主事。沈雅言向来精明能干,相较之下,沈庸辞温文儒雅,虽有谦谦君子之风,但能否担当大任仍是存疑。沈雅言看似众望所归,却不知为何,十一年前,前代掌门却指定沈庸辞接任掌门,沈雅言当时并无不满,似乎对这安排不觉意外。

    九年前,沈庸辞继任之初,派中事务仍是多交由沈雅言打理。没了父亲打压,沈雅言气焰渐长,沈庸辞也不计较。只是等到沈玉倾成年之后,也开始接手门派事务,当中不少原先是沈雅言的工作。

    傅狼烟话中有话,沈玉倾如何听不出来?他也知道大伯的怒气多半来自于自己分权。傅狼烟的意思是要自己尽快接手沈雅言的权力,压压他的气焰,才不会被他瞧扁。

    “青城的祖训是中道。老掌门的眼光没错,雅爷不是个中道的人。”这是傅狼烟私下的感叹,当然,他没在沈家人面前说过。

    沈玉倾一路问着凶案细节,来到元天殿。尸体就放在大殿一角的床架上,沈玉倾掀开敛布,见是一名年约三十的青年人,问道:“叫什么名字?”

    傅狼烟回道:“赵寒迁。”

    沈玉倾又把布往下拉。尸体上半身赤裸,显是刑堂已经勘验过,除了左胸口一个铜钱大的创口,并无其他外伤。沈玉倾把尸体翻了过来,后背也是一个创口,比前胸那个更大,那是因为箭簇前进后出,脱离身体时劲道减缓,反将创口周围的肉扯出。

    沈玉倾不由佩服道:“前进后出,可见刺客内力深厚,箭似光阴不愧名列夜榜的十大高手之一。”

    傅狼烟道:“便是我也做不到。”

    “他搭乘的马车呢?”沈玉倾又问,“我想瞧瞧。”

    沈玉倾跟着傅狼烟来到殿外,车驾停在外头,拉车的马已被送到马厩。沈玉倾掀开帘幕,一股血腥味刺鼻而来,他刚要进去,傅狼烟伸手拦道:“少主,晦气。”

    沈玉倾微微一笑,道:“没关系。”径自钻进车内。

    车内布置得有模有样,两块羽绒座垫,车板上铺着一块彩织锦毯,此时已染上一大摊黑乌的血迹,另有一个小箱子,料是赵寒迁的行李。沈玉倾闭目沉思,照着血迹的位置估摸着赵寒迁遇刺时的座位,顺着找去,在马车后壁上细细摸索,果然找着一个细小凹槽。那是那一箭贯穿胸口后,射在马车后壁上,箭势已衰,只在上面撞凹了一个小槽。这辆马车是用上好的榆木制成,质地坚硬,沈玉倾伸手在上面摸了摸,指尖轻轻一抠,似乎有些粉末,他凝神看去,突然“咦?”了一声。

    车外的傅狼烟问道:“少主发现了什么?”

    沈玉倾想了想,道:“没什么。”取出一块锦帕,在那凹槽上抹了一下,下了车,问道:“傅老,这尸体与马车是怎么送进来的?你再说说。”

    傅狼烟道:“今晨卯时,使队听到了破风声。当时天色尚昏,就闻一声惨叫,随从掀开车帘时,使者已经中箭身亡。”

    沈玉倾问:“当时可有见着凶器?”

    傅狼烟道:“当时掀开车帘就没见到凶器。车队大乱,不敢前进,我们派去保护的人手就在不远处,听到消息即刻赶去。”

    沈玉倾又问:“第一批赶到的是谁?”

    傅狼烟道:“是小周。”

    沈玉倾问道:“周凌夜?”

    傅狼烟道:“驰道上的守卫本是雅爷负责的。”

    沈玉倾点点头,又问:“之后呢?”

    傅狼烟道:“小周派人通知少爷,指挥车队回到青城。”

    沈玉倾道:“是有这回事,我当时便派人搜索附近。之后使队到了青城,自然由傅老验尸,这当中可有其他人靠近过马车?”

    傅狼烟道:“当时兵荒马乱,是小周把尸体搬下,也有不少人靠近。”他想了想,又道,“掌门跟雅爷都来看过。”

    沈玉倾点点头,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他方与谢孤白三人分别不久,淡淡道:“看来也不用等到明天再见了。”

    傅狼烟问道:“少主说什么?”

    沈玉倾道:“傅老,烦请你备车,我要出城。”

    ※

    马车停在竹香楼,沈玉倾刚进大堂就见着了小八。

    “我家公子正在等你呢。”小八眯着一双眼,仍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沈玉倾奇道:“谢先生知道我要来?”

    小八道:“也不一定,他说,如果快,今晚就能见到公子,如果慢,那就明天再见。明天有明天的说法,今晚有今晚的说法。”

    沈玉倾问道:“要说什么?”

    小八微微笑道:“这要看公子想听什么。”

    沈玉倾又问:“那朱大夫也要听吗?”

    小八道:“公子说此刻他正快活着,且让他多快活一下,说不定马上就没的快活了。”

    沈玉倾微微一笑,道:“请带路。”

    小八领着沈玉倾上楼,在门上敲了两下,道:“沈公子来了。”又对沈玉倾道,“公子请。”遂推开房门。

    只见谢孤白一身白衣,席地而坐,面前一张放着茶具的矮几,火炉上正煮着水。

    谢孤白见沈玉倾来到,指着一旁坐垫道:“公子请。”

    沈玉倾行了个礼,坐在谢孤白面前,谢孤白又对小八道:“小八,泡茶。”

    小八翻起茶杯,先用热水洗了一遍,置放茶叶,倒水煮茶。

    沈玉倾问道:“谢公子知道我会来?”

    谢孤白道:“我是这样想,若公子不来,我也会有麻烦。幸好,在下相信公子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沈玉倾问道:“事情多,从哪里说起?”

    谢孤白道:“在下恳请沈公子放朱大夫一条生路。”

    沈玉倾“喔?”了一声,甚是讶异。他早猜到谢孤白并非普通书生,但对方竟然料到自己目的,当真出乎意料。

    沈玉倾道:“为什么?”

    谢孤白道:“朱大夫医术通神,这等人才,杀了可惜。”

    沈玉倾道:“夜榜有这等医术高手,更是武林之祸。”

    谢孤白摇摇头道:“他不是夜榜的人。”

    沈玉倾问:“你怎么知道?”

    谢孤白道:“点苍使者身亡,青城必然严加搜索。我今天与他相处,他真有脱身之策,早走人了。这等人才被当作弃子,未免可惜。”

    沈玉倾道:“夜榜为达目的,弃子也是有的。”

    谢孤白道:“若他杀的是点苍掌门,那朱大夫当作弃子便不可惜。一个使者值多少银两,让夜榜赔上这样一个神医?”

    沈玉倾想了想,还未回话,小八沏了茶,送到他面前。谢孤白举杯道:“沈公子请。”

    沈玉倾一口喝下,茶色温润,甘而不涩,赞了一句:“好手艺。”

    小八也不答话,径自倒了第二杯。

    沈玉倾道:“兹事体大,我不能同意。若他真是无辜,查清真相后自会从轻发落。”

    谢孤白道:“沈公子不说查清证据,想来是已掌握证据了?”

    沈玉倾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放在桌上,道:“谢公子请看。”

    谢孤白拿起锦帕,端详片刻,见上面有些灰红色粉末,忽地一笑,递给小八,道:“你看看。”

    小八道:“公子想考考我吗?”

    谢孤白道:“且看你眼力如何。”

    小八接过一看,道:“这是木屑,而且是两种木屑。一种是榆木,上好的马车都用这种木料,另一种是红木,是做二胡常见的木料。”

    沈玉倾道:“这是我在使者车内发现的。对照昨夜三位的言行举止,只怕连先生也脱不了干系。”

    小八道:“沈公子的意思是,真如沈公子猜测的一般,那位盲眼琴师就是箭似光阴?”

    沈玉倾点点头,道:“用二胡作弓箭,当真料想不到。也是在下失策,竟从眼前放走刺客。”

    他说这话时有些黯然,似是对自己的愚昧无能感到羞愧,却无责怪朱门殇欺骗之意。

    沈玉倾又问:“不过先生怎知我很快就要再来?”

    “我一早便看出那老者是刺客。”谢孤白淡淡道。

    沈玉倾瞳孔顿时缩了起来:“如此,你为何不说?”

    谢孤白道:“我不过是个游客,夜榜,我得罪不起。”

    沈玉倾道:“难道青城便能得罪?”

    谢孤白微微笑道:“当然。你讲理,他们不讲理。”

    沈玉倾道:“所以你就帮了朱大夫一把?”

    “帮谁还不知道。先说你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你还会来?”谢孤白道,“两个时辰前你来的时候还没有证据,现在的证据不过是些木屑。”他拿起茶杯,仰头喝下,淡淡道,“我就问,箭去了哪?”

    这便是沈玉倾心中的疑问。箭去了哪?唯一的答案便是……

    谢孤白道:“青城有夜榜的内奸。又或者,雇用夜榜杀害使者的人,出自青城。”

    水壶里的水沸了,“呜呜”的声响在房内翻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