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八十三年夏,五月
日正当中,少林寺四院前的驰道上聚集起了僧众。人群中空开了一个三十丈方圆的空地,周围拉起绳索,正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搁着两张长桌和四张椅子,座上之人自中算起,左首第一人是普贤院觉空首座,第二人是正业堂觉见住持,右首则是文殊院觉云首座和正见堂觉明住持。
场中站着一名僧人,身高体阔,精壮结实,那是文殊院的堂僧了刚。一名俗家弟子走到场中,先依次对着四位首座住持躬身行礼,又转身对僧人抱拳道:“弟子汪洋生试艺,请师叔赐招!”说罢双手虚握成拳,好似手中握了个鹅卵石般——这是少林握石拳的架势——低喝一声,递拳出招。
握石拳是少林寺较为精深的拳法,握拳若握石,锻炼手指第二关节处作为击打之用。关节是人体最硬的地方,握拳若握石,让拳力更能集于关节处,使伤害逾倍。然拳头虚握,指掌间便有空隙,若击中敌人时手指内溃,力量反会卸去。握石拳于指力上要求甚高,若练得精深,以此为基础可练下堂武学的金刚指,往后精进,便能学得上堂武学中的龙爪手。
汪洋生今年二十四岁,这是他第五次参加试艺。他修习握石拳已经七年,一拳挥出,两寸厚的桧木便如摧枯拉朽般坏去。他快拳连环,将握石拳依序打将下来,架势分明,真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夫。
了刚见招拆招,甚是稳健。堪堪拆到第三十二招,了刚卖个破绽,汪洋生觑得奇准,一记右拳正中了刚胸口。突闻“唉呦”一声,却是汪洋生抱着右手退了开来。
觉云摇摇头,道:“可惜,差了一点。明年再来,当能过关。”
汪洋生垂头丧气,先对了刚抱拳行礼道:“多谢师兄指教。”又对四位尊长行礼,退回人群中。他退下时用左手护着右手,显然刚刚一拳不仅没能击伤了刚,反倒折伤了右手。
他虽惋惜,却不难过。他习武十六年,明年二十五岁,应能通过试艺,这在少林并不算老。其实以汪洋生的功夫,若投在其他门派或者少林旁枝,早几年便可领到侠名状,但众所周知,崆峒、少林两派对侠名状的考察甚是严格,少林弟子一旦通过试艺,就代表具备一定的实力,少林派发的侠名状找起保镖护院的工作,价码就比其他门派高上一大截。侠名状只能领一次,领到了便终身为该派弟子,不得转投他派,因此汪洋生宁愿多练几年武,也不愿转投其他门派领侠名状。
少林的试艺比武不定期展开,若有弟子想试艺,领侠名状,便向文殊院登记,弟子一多,文殊院会挑选寺内较为空闲的日子举办试艺。一般说来,资质平庸点的弟子多数在二十五岁左右领到侠名状;资质好些,扎根较早的,会在二十二通过试艺;如吕长风这类资质佳又认真的,多能在二十岁左右过了这道坎;至于能在十八岁左右通过试艺的,那算天资绝顶,是罕见的人才了。
试艺通常由文殊、普贤两院各派一名住持主持。这是由于普贤院掌管戒律,堂僧需擒抓罪人逃犯,是以遇到资质佳武艺好的弟子,往往会优先捡了去。而文殊院本掌管经书武学,自然由它主持,也便于指点弟子武功。
但今日的试艺却多了两位首座入席,那自然是参与试艺者中有值得瞩目的人物。
“弟子明不详,请师叔赐招。”
“咦?”围观的僧众里不少人发出讶异的呼声。这名俊美少年脸上稚气未脱,看模样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竟也要来试艺?有听说过明不详的,知道是觉见觉明两位住持看重的新进,也深以为奇。
觉空看着明不详,问道:“明不详,你今年多大年纪?”
明不详道:“八月便满十六。”
人群中又传来讶异的声音,当中还带着些不以为然的笑声。
这笑声自是有理,昆仑共议后,八十几年来,少林寺中通过试艺的,最年轻也是十七岁。之前觉如甚是看重了净,也不过巴望着他能在十九岁前通过试艺,给自己长脸,谁知了净贪懒,怕取了侠名状要入堂干活,死拖活赖,装病诈伤,直到觉如允诺帮他找个闲差,这才肯在二十四岁前参加试艺。
了刚道:“你虽年幼,我也不会徇情,需得小心保护自己。”
明不详道:“弟子明白。”说完也不作任何架势,径自走到了刚面前,伸指戳向了刚。
了刚见他这一指来势甚慢,料他要变招,并不闪避。忽地,明不详手臂一伸,戳中了刚胸口膻中穴,了刚脸色刹时惨白,退开几步,不停咳了起来。
明不详这才行礼道:“师叔承让。”
这一举动,连与明不详相熟的觉见觉明也大感讶异,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周围忽然嘘声四起,有人低声道:“这算什么?有这样放水的吗?”
原来那了刚外号“铁块”,一身铁布衫练得精深。须知试艺时拳脚无眼,难免错手,试艺僧人需有防护,了刚这身功夫最是恰当,连那汪洋生练了七年的握石拳也只把自己的指骨打伤,这明不详轻轻一指就把了刚推倒,谁也不信。
了刚是文殊院的正僧,知道觉见偏爱明不详的僧众只认为是觉见或觉明授意了刚放水,唯有武功较高的僧人方看出明不详这一指的巧妙。他初时走势甚慢,到得了刚胸前三尺附近,却犹如风驰电闪一般。了刚一来料他要变招,二来想不到他这一指竟变得如此之快,膻中穴是气门,气门被破,一身铁布衫也无用,明不详此时已然赢了。
这看似平凡无奇的一指,先是抓准了刚观望心态,由缓至急,快逾闪电,指力强横,一指便破气门,实是武学上的极大展现,威力虽然不大,已窥得武学要义之精妙。
觉见听闻有人不服,心想:“就你们也想看出这一指的奥妙?差得远了。”他也懒得理会,望向觉云。觉云也被明不详这一指惊呆了,过了会才说道:“明不详通过试艺,领侠名状。”
明不详行礼道:“多谢首座。”
这话一出口,底下僧众各自交头接耳,只是不服。
觉空忽道:“且慢。”
他向有威仪,一开口,场中立刻安静下来。
觉见望向觉空,问道:“首座有什么看法?”
觉空先是看着明不详,问道:“你叫明不详?”
明不详抱拳,恭敬行礼:“是。”
觉空点头道:“本座听说过,果然很好。”
熟知觉空的人都知道,从他口中说出这一句“很好”,已是极大的赞誉。本以为他只是想夸奖明不详几句,岂知他又说道:“众人看不出你这一指的巧妙,你若这样领了侠名状,只怕弟子不服。”
觉见问道:“首座还想怎么考校弟子?”
觉空道:“了刚已经受伤,不能再战,换了其他相同修为的弟子只怕也无法让众人看出你能耐,不如这样……”觉空说着,伸出三根手指。
觉见皱起眉头,道:“要他接首座三招?这也太为难人了。”
觉空道:“陪本座练个三十招如何?”
他话说完,现场众人都是大惊,只是慑于觉空威严,不敢出声,但都心想:“要在觉空首座手下过三十招,便是一流高手也难办到,这觉空首座莫不是存心给觉见住持难堪,坏了他的安排?”
他们此时多数相信明不详那一指是觉见或觉明授意放水,这两人均是正僧,觉空看不下去,所以出面制止。
觉见也皱起眉头,冷笑道:“要不是贫僧与首座相识二十年,知道首座不开玩笑,换了旁人听到这句话,只怕还以为这弟子与首座有什么宿世大仇呢。”
觉空道:“本座若要伤他,用不到三十招。”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把他的威严衬得更加慑人。他问明不详:“你可愿试?”
明不详拱手行礼:“弟子接不了首座三十招。”
觉空道:“放心,我不会伤你。”
觉见淡淡道:“你已通过试艺,不用勉强。”
明不详想了想,道:“弟子冒昧,请首座赐招。”
觉见见明不详竟然答应,本想阻止,转念又想:“以觉空身份,若真在众人面前伤了一个十六岁弟子,那可就大失身份了。”于是对着明不详嘱咐道:“你小心。”
觉空绕过桌子,站到明不详面前。他身材高大挺拔,比明不详足足高了一颗头,两人一对照,更有以大欺小之感。
觉空道:“进招吧。”
明不详左掌抵右手,快逾闪电地打向觉空胸口,看似请招,却夹攻势。觉空伸臂格挡,用的是最粗浅的罗汉拳。明不详不等招式转老,回身弯腰,扫向觉空下盘,是一招常见的“秋风扫落叶”。觉空刚避开这脚,罗汉拳当中一招“懒伸腰”已击向觉空胸口,随即明不详又使伏虎拳的“虎翻腾”。
明不详连使七八招,全是下堂武学中的基础武学,然而这接连几招的粗浅功夫才真让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佩服不已。
原来明不详所使虽是基础武学,但前后招毫不相关,却又丝丝入扣。须知一套武学,招式之间往往紧密相连,方能自成系统,克敌致胜,这就叫套路。套路之所以存在,是冀以后招周护前招之破绽,或接续前招之攻势,如汪洋生刚才所使的握石拳,便是一套三十四招的拳法,招式间相辅相成。一套武学练到精深,自然能临机应变,交替使用,但大抵而言,套路是经过许多先人研究洗炼打磨而成,自是同套武学的招式最能互补。
然而明不详将许多下堂武学串连在一起,竟是不见窒碍,浑然天成。
只一转眼,明不详攻出十七招,前后用了六种武学,看起来便像是一套新功夫。到了此时,众人都已看出觉空并未认真与明不详较量,他只守不攻,用的全是罗汉拳,无论明不详变了哪种花样出来,觉空都只以罗汉拳应招。然而虽只是罗汉拳,明不详却也攻不近觉空身边,反在闪躲格挡中显得狼狈不堪。这样看来,反倒是觉空在以自己多年积累的深厚功底嘲笑明不详的年幼无力了。
明不详却也不甘示弱,各式变化纷现,两人交战渐酣,一招快过一招,看得一旁观战的弟子们目不暇接。到得第三十招时,明不详一招“夜叉探海”,并起食中两指戳向觉空胸口膻中穴。觉空也伸出两根手指,恰恰夹住了明不详手指。至此,围观僧人纷纷大声喝采。这一场交锋,明不详攻了三十招,用了十一种入门武学。他不仅精通且博学,加之能融会贯通,随机应变,通过试艺再无疑虑,连方才败下阵来的汪洋生也不禁感叹,这世上真有如此天才,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觉空放开明不详的手指,淡淡道:“可惜了,你若学过拈花指,这一招就能以无形指力伤我。”
明不详表情甚是懊恼,道:“那是上堂武学,弟子要学还得很久呢。”
“以你资质,也用不了多久。”觉空道,“你经历文殊院、普贤院,要不要往观音院历练历练?”
觉见听得此言,暗暗冷笑。原来觉空亲自试验明不详,是存着收归己用之心。
只听明不详点头答道:“弟子愿意。”
觉空点点头,不再说话,径自回到座位上。
其实觉见这番猜想只对了一半。了净的话觉空虽然不信,当中却有一个疑点。了净是寺内年轻一派佼佼者,明不详撞见他行凶,怎能不被其所杀?他见明不详击败了刚的手法,知道此子天赋异禀,确实可以抵挡了净一阵。
“他若想隐藏自己,就无须用这么张扬的手法击败了刚,方才交接的三十招也大可用较为平实的方式应战。”觉空想着,到了最后一招,自己让他有使出拈花指取胜的机会,高手过招,有时临场反应更快过脑中意念,方才自己更有意加快了过招速度,如果明不详无意间使出拈花指,那了净所言便为真。
然而如他所料,明不详并不会拈花指,他所展现出来的功底、招式、临机应变与天赋恰恰就是足以抵挡了净十数招的奇才少年所能展现的极限,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从他身上也找不到任何学过上堂武学的痕迹,每一招都是如此干净利落的入门武学。
证明了明不详的无辜后,觉空才开始考虑将他纳为己用。然而,这事无须操之过急。
明不详之后,试艺显得后继无力。一些想试艺的弟子在见识过明不详的能耐后大受打击,发挥反倒不如往日,平白被多淘汰了几个。
端午之后,日渐炎热,人心浮动。
觉见召见了明不详,问他之后的打算,明不详说希望能遍历四院,再入江湖几年。觉见赞他想法,暗示明不详勤奋修行,勿受外邪所惑,又送了几颗素粽便让他回去。
此时,觉生方丈忽然病倒了。
也许是觉如一案与正俗之争使得这位七旬高僧心力交瘁,也或许是年事已高,经不得风寒,佛诞过后觉生便有咳嗽征兆,到过得端午,已是胸闷气喘,不能自已。
偏在这个时候,一匹快马驰入佛都,带来点苍派诸葛掌门过世的噩耗。
一般而言,各大小门派的掌门过世,都由观音院正念堂住持视交情与门派大小派遣使者表达吊唁之意,但九大家掌门非比寻常,往往由方丈亲往,一来表示尊荣,二来,除昆仑共议外,九大家掌门彼此见面的机会不多,借此互通信息,三来,也是观察新任继承者的人品性格。
觉生方丈本想带病前往,被众人劝下。觉生以下便是文殊院首座觉云,然而觉云向来埋首精研佛法武学,少与武林接触往来。再说,观察继任者人品性格是精细事,觉云未必能胜任。
最好的人选自是觉空无疑。武林上人人皆知他是少林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且这事觉空也不放心交给别人。
送走使者后,觉空耽搁了几天才出门。
他在等一个人:了平。
了平,河北普安寺住持,俗僧出身,四月时刚满三十八,有个浑号叫“石头”。这并非指他顽愚或者脾气硬,反之,他精明干练,勤奋努力,是觉空首座的得力助手。“石头”这个外号是来自正念堂觉闻住持对他的评价:“了平这个人就像一颗石头,虽然看起来朴实无华,但经得起打磨,谁也别想轻易将他敲碎。”
他是觉空在了字辈中细心栽培的人,有耐心,适合处理杂务繁多的工作,这几年驻守河北,与寺内正俗旧怨无涉,这也是觉空推荐他代替调任山西的觉如成为新任正语堂住持的理由。
他收到调令后,连忙将寺内事务交办完毕,快马加鞭从河北赶来,还没见过方丈,便先赶往普贤院。觉空就是为了等他,这才耽搁了行程。
“你曾在正语堂当过堂僧,熟悉堂内事务。”觉空道,“做事谨慎,别惹麻烦,若有困难,找觉寂帮忙。”
觉空话不多,等了三天,就只为交代这几句话。了平自然明白这嘱咐背后的意思,连忙道:“弟子明白。”
觉空点点头,出发前往点苍。
拜会完觉空后,了平前往大雄宝殿拜见觉生方丈。此时觉生脸色已极为不好,语气虽然不到虚弱的程度,但也远不如以往中气充沛。觉生坐在蒲团上,先是对了平嘉勉几句,随即说道:“寺内规定,四院八堂住持以上由方丈亲授易经筋。今日起,你每日早课后过来,我传你心法口诀,你可熟记修习。但勿忘修行,须知武功是末,佛法是本,学习武功是为护法降魔……”他说到这,想起了平是俗僧出身,只怕未必认同他这番说法,于是转口道,“总之,堂务繁重,任重道远,小心,小心。”
他说完两句“小心”,忍不住咳了几声。了平忙道:“方丈保重。”
觉生又道:“最近寺内不平静,正俗对立的事情你也清楚。觉如是正僧,你是俗僧,你代替他位置,必有正僧不服,你要有些耐心。”
了平道:“弟子知道。”
离了大雄宝殿,了平心想,十几年前离开少林前往河北时,方丈还是精神矍铄的模样,今日却已垂垂老矣,不免感叹时光荏苒。
拜会完觉空和方丈,接着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觉观。
一想到觉观,了平心中便抽了一下。众所周知,觉观对俗僧偏见甚深,俗僧易名之举便是他与觉如两人倡议。而觉观这人更是反俗僧一派中最激进的领导,俗僧们给觉观一个外号叫“窝里刀”,讽刺他专扎自家人。这一去,只怕会遇刁难。
了平打起精神,进了观音院,经过正语堂时,恰巧见到一名俊秀少年从居士房里走出,便打了招呼,问道:“请问觉观首座在吗?”
那少年问道:“请问是哪位师兄?”
了平道:“贫僧法号了平。”
那少年忙行礼道:“弟子明不详,参见住持。”
了平问道:“你是哪位师父的弟子?”
明不详道:“家师了心。”
了心失踪引起轩然大波,了平自然听说过,不由得讶异问道:“了心?他不是正业堂的监僧吗?你怎会在这?”
明不详道:“弟子现为正语堂的入堂居士。”
了平更是讶异,问道:“你多大年纪?”
明不详道:“今年八月满十六。”
了平啧啧称奇,又问道:“你当了多久的入堂居士?干些什么事?”
明不详道:“我在正见堂当了五个月入堂居士,三天前才转来正语堂公办,负责计算盘查寺内油料供给。”
了平见他也是新来的,不由得起了亲近之心,又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明不详道:“我住正业堂,正要回去。”
了平微笑道:“你住正业堂,在正见堂当了入堂居士,现在又来正语堂办公,年纪轻轻,这经历之丰富实属难得,可得用心学习。”
他拍了拍明不详肩膀,问道:“觉观首座在吗?”
明不详道:“首座还在办公,需要弟子带路吗?”
了平挥了挥手:“不用了,我认得路。”
他到了大殿,拜谒觉观,出乎意料的,觉观并未刁难,反倒是客客气气地从房里拿出厚厚一叠公文,说道:“觉如赴任早,这些都是他留下的交接事项。这几日你勤快点,先看过一遍,若有疑问,问我便是。”
了平忙应承下来,接过公文,觉观笑着嘉勉几句便送他回去。
了平心想,看来觉观并不如想象中险恶,“窝里刀”这句话说得忒重了。
正语堂负责少林寺所有政务,也包括庶务,是杂事最为繁琐的一堂。举凡寺内所有起居法规,吃穿用度,人丁普查,照顾境内老弱,堂僧俸录升迁都归正语堂管。寺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要是你在少林有件事不知道找谁管,那就去找正语堂。”
了平于内务上素有长才,只花了一个晚上便把所有公文卷宗看了一遍,第二天听完早课,到大雄宝殿向方丈学习易筋经。易筋经虽有正本,向不外传,只有口授,方丈有病在身,说话已有些吃力,但了平资质甚佳,总能举一反三,不必方丈多费口舌,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一日进度学得差不多,方丈对他点头微笑,甚是嘉许。
一个多月过去,了平想,这个月虽然忙碌,但总的来说还算安稳。觉观首座不仅没刁难他,反倒颇为礼遇。都说正俗之争不可开交,如今看来似乎也没想象中激烈,想来方丈虽然流放觉如,但让俗僧当上正语堂住持,也算处置公平,消弥了双方怨气。
这时,敲门声响起,了平问道:“谁?进来。”
一名僧人走入,说道:“佛都居民送来请愿书,是关于挖井的事。”
了平道:“挖井是工事,工事是归地藏院正思堂管的,怎会找上我?”
那僧人道:“这事不是这么简单,那是佛都居民的请愿。”
原来这数十年来,佛都日渐兴旺,居民越来越多,城市规模也越见膨胀。都内水井有限,一些边缘地带便无井可用,得走上一大段路方能取水,极为不便。这些地方住的又多是贫困百姓,无地可挖井,半年前便向少林寺求助。觉生方丈本着慈悲为怀,允诺为他们挖井,正思堂派人勘查,连地都在觉如离开前买下了。
了平道:“既然地都买下了,怎么不开工?挖个井是要花多少时日?”
僧人道:“当初居民上求方丈,这事不知该谁管,便是正语堂接下。地虽买了,还要住持您发个公文通知正思堂开工。”
了平说道:“这简单,发个公文便是。”他当下写了公文,要正思堂开工。
几天后他前往大雄宝殿修习易筋经,临走前方丈忽然问起佛都水井之事,了平心中一惊,忙道:“已在处理了。”
方丈道:“天下之大,贫困老弱者众,少林寺能做的不多,若连近在咫尺的佛都都照顾不好,又怎能恩泽广被,兼善天下?”
方丈这一催促,了平便急了。回到正语堂,见一封公文,原来是正思堂发来的,他拆开一看,上面写着:“经查前文已复,谨请以复文再回,确认无误后方能照函办理。”
了平这一看,糊涂了,这事哪曾发过什么公文?他走出堂门,环顾四周,恰好见到明不详,便喊了过来,把公文拿给明不详看,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看了公文,问道:“是水井的事吗?”
了平道:“就这事,正思堂先前发过文吗?”
明不详道:“之前正思堂勘完地,送了一封公文过来,上面标示了水井位置跟外围土地。正思堂的意思是要住持就着那封附有地图的公文再回复过去,他们才能动工。”
了平道:“这就怪了。”
他这段时日已将堂中文件都看了个遍,可没见过明不详说的这封公文,便在书斋中到处翻遍,却始终找不着,于是对明不详道:“你来帮忙找找。”
明不详进了书斋,与了平一同翻查,仍是找不着,便道:“何不问问觉观首座?”
了平觉得有理,于是前往拜见觉观,询问觉如是否交接了这封公文。
觉观摸着头说道:“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但这公文……觉如没交给我。唉,你这师叔做事向来粗枝大叶。若是弄丢了也无妨,往正思堂走一趟,你跟了证是同辈,他该会关照你才对,不过一纸公文,有什么不能通融的?”
了平觉得这也有理,前往正思堂找住持了证。正思堂的堂僧奉了茶,要他稍等,谁知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总算了平“石头”的外号不是白取的,他甚有耐心,也不发脾气。一个多时辰后,了证才把他请入。
了证是正僧,只比了平大两岁,却早了四年当上住持。实则少林寺当前掌权的觉字辈高僧年事已高,势必渐渐交接给了字辈,了证是第一个,了平则是第二个。
了证虽然当上住持,但他资历最浅,四院八堂会议上往往只能唯唯诺诺,不敢多提自己意见。了字辈与觉字辈又差了一辈,地藏院管钱粮工事,正思堂负责营建采买,公务上与其他住持交涉也得毕恭毕敬,底下人见了,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馒头”,意思是软弱可欺,哪个堂的住持都能踩踩他。
然而馒头今天遇到石头,反倒成了更硬的那个。论年纪,论资历,这颗石头都比自己短少了些,在他面前,自己反倒是前辈了。
两颗光头见了面,馒头先是寒暄说道:“唉,今日公务繁忙,劳烦师兄久等了。”
石头只得说道:“不敢,只是打扰师兄,甚是过意不去。”当下也不多说,单刀直入问起水井之事。
馒头说道:“公文上面附图是为了确定施工地点,你若不将图发回,要是弄错了地方,不但耽误时日,更耗费人力物力。”
石头只得说:“觉如住持没交接好,那公文已不见了。”
馒头忙道:“这可不成,没了图,怎么施工?”
石头毕竟是耐磨的,沉住气道:“反正佛都就在左近,不如我们走一趟,确定一次如何?”
馒头虽软,却不含糊,又道:“没有白纸黑字,起了争议怎办?你再找找,这么重要的东西觉如师叔肯定不会遗失。要不,我派人往山西问一下觉如师叔如何?”
从河南跑一趟山西,就问一封公文放哪?石头再蠢,此时也知道馒头有心刁难,但他甚有耐心,于是道:“两地来回甚是耗时,这是方丈交办的事,还是得急些。难道正思堂没有留存副本?”
馒头道:“副本是有,只是不知放哪了,我再找找,找着了立刻通知师兄。”
石头拱手道:“那就劳烦师兄了,师弟告辞。”
馒头也拱手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请。”
了平离了正思堂,他压根不相信了证会认真替他找水井图。他依着觉空首座叮咛,转向普贤院,找锦毛狮觉寂师叔帮忙。
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正命堂负责少林寺戒律,当初便是他擒抓了净。他是觉空首座的左右手,身材健壮高大,就一颗头小得出奇,到了冬天披上棉袄,一圈绒毛围在脖子上,便如一只小狮子般,于是年轻时便得个“锦毛狮”的绰号。锦毛狮虽已年老,依然个性刚烈,做事果决,不少人都怕他。
觉寂听完了平抱怨,大怒骂道:“这些正僧,不满你得了住持的位置,存心刁难你!你莫担心,明日我去一趟正思堂,看看了证那家伙怎么推托!”
了平听觉寂这么说,略感安心。
果然隔天一早,觉寂便来到正思堂,了证不敢怠慢,忙出来相迎。
锦毛狮问道:“我昨晚去找了平叙旧,谈起水井之事,听说你把勘察的地图给弄丢了,是否?”
馒头忙道:“并无此事,只是堆在公文里,得找找。”
锦毛狮道:“内务不整致使遗失公文,这是瑕疵。了证师侄,你以前可是个精细人,怎么上了位,反倒粗糙了?”
遇到锦毛狮,馒头又变回了软弱可欺的馒头,只得道:“我再找找,估计花不了几天。”
“啪”的一声巨响,锦毛狮一巴掌拍上桌子,怒道:“还得等你几天?今天你找不出来,贫僧就来帮你整理整理!”
馒头忙点头称是。
正定堂的住持——外号“拔舌菩萨”的觉广听说了这件事,下了个评语:“馒头再硬,也会给狗叼了。”
然而馒头还是拖到了最后一刻,一直到下午公办时间结束,才把挖井的公文送给石头。
了平就着正思堂送来的公文回复,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天下太平。不料第二天下午,先是明不详前来敲了门,说道:“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得补。”了平正要处理,又有弟子来报,说七月十五是僧宝日,这一日要为全寺发放僧鞋,按照往例,僧鞋该当提早一个月送来验货,至今却无下文。
这可是件大事,少林寺上下僧人弟子三千余名,三千多双鞋可不是一时能够采办。这事又归正思堂管,石头又得再碰一次馒头。
了平只得对明不详说道:“这事等我回来再处理。”便又快步往正思堂去。
“寺内僧人尺寸各自不同,你无尺寸给我,我怎么采办?”馒头说道。
这话在情在理,此时便请了觉寂撑腰也无用。了平只得又赶回正语堂,一问,方知佛诞前觉如便已派人统计僧人鞋子尺寸,写在一本笔记上,只是遭遇佛诞,忙于杂事,并未将数量送到正思堂去。佛诞之后,觉如入狱,这事便搁下了。
了平翻来覆去地找,自然也找不到那本登记僧人鞋子尺寸数量的笔记。他再往拜会觉观,这把窝里刀只说:“唉,觉如这人就是散漫,也不知道把东西丢哪。要不你派人去山西问问他?”
了平这时已明白,这些下落不明的文件八成就是觉观动的手脚。但觉观是首座,了平也奈何不了他。
了平心急如焚,眼看距离七月十五只剩下二十余天,他派了正语堂所有僧人统计所需僧鞋尺寸数量。
隔天早上,他神情恍惚,觉生方丈问了,他只说没事。
到了正语堂,他询问昨晚丈量僧鞋的进度,这一问,险些昏了过去。
整整一天,四百名僧众,竟只量到两百多双脚。
原来正僧们不知何故得知此事,存心要了平出丑,遇到正语堂僧人来丈量鞋子,纷纷找借口推脱逃避。加上觉如甚得人心,正语堂多数正僧都对他被流放一事不满,办起活来总是不尽力。一名负责丈量的正僧到了文殊院,竟与另一名正僧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后者又推说要抄写经书,连鞋子都没量就走了。
“觉如得人心,这是他最大的本事。自古收服人心难,你得有些耐性。”窝里刀依然是那把窝里刀,讲起话来不着边际,“你得花点时间让他们信服你,不如以身作则如何?”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以身作则了。了平点了几十名俗僧,一院院一堂堂一间间测量下去。有住持在,那些正僧不敢皮赖,只得乖乖接受丈量,就这样,花了五天时间,总算把尺寸丈量清楚,把数量送到正思堂去。
了平刚松了一口气,明不详又来说道:“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得补。”他正要吩咐,又一名僧人来到,喊道:“住持,佛都的居民都聚在门口,嚷嚷着要见方丈陈情。”
“又怎么了?”了平问道,“正思堂不是开工了吗?”
“没啊,那地方多了十几名正思堂的僧人,却还没开工,那些百姓才会到山上来。”
“在哪?快带我去!”了平当即起身,先到山门劝退那些居民,众人嚷嚷着只是不依。了平只得跟着众人到了佛都,只见一块空地上坐着十余名僧人,果然一土未掘,于是上前问道:“怎么不开工?”
那十余名僧人慌忙起身,说道:“早要开工,正等着住持您来呢。”
“等我干嘛?”了平恼怒道,“你们这不都到了吗?”
“依循往例,需要住持确认后方能开工。我们在这等了好几天,都不见住持您来。”
“怎么没人通知我?”了平提高音量,显是动怒了。那僧人摊摊手道:“我们想住持事忙,不敢打扰。”
“现在!立刻!挖!”了平大吼一声,那些人这才动起来。
了平赶回少林,回到书轩,见这几日堆起的公文放在桌上,便如一座小山般,深感心力交瘁。
事情传扬出去,也传到正业堂,觉见并不乐见少林为此纷乱,主动去找了同为正僧的正定堂住持觉广和正见堂住持觉明,谈起此事。
觉广有个外号叫“拔舌菩萨”,只因他惯爱说风凉话,每每说得一针见血,又毒又狠,但又在情在理,被说者往往无法反驳,只能诅咒他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觉广的评语是:“石头斗不过馒头。馒头是软的,里头却藏着刀子,有了刀子,馒头才硬得起来。”
显然,他认定这件事情背后是“窝里刀”觉观主使。确实,没觉观撑腰,了证是难以兴风作浪的。
觉见道:“这终归是少林事务,觉观首座这样做,有失厚道。”
觉广只道:“你劝不了他。”
正见堂的觉明只是喝着茶,对觉见说:“既成今日果,必有前日因。了平承接了觉如的位置,自然也受了因果,这是他的磨难,未必是坏事。”
这片叶不沾,果然是片叶不沾。
觉见仍是前往拜访了觉观,觉观只道:“若不给他些难题,俗僧们真要以为自己得势了,这少林还有佛法吗?放心,我有分寸。”
觉见劝了几句,觉观只是不听,这终究是观音院事务,觉见也无从插手,只得离去。
了平把公文搬回房里,直批了一晚上,早课后前往大雄宝殿学习易筋经,回来又继续批文,直到中午方才批完。
他一夜未寐,批完后便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天,他见方丈脸色蜡黄,这才想起,这段日子以来觉生脸色一日比一日差,不由得担心起来,劝方丈保重。
觉生笑道:“生死有命。贫僧今年七十,活得足了,也该前往下一个修行路途了。”
了平忙道:“方丈不可这样说,少林还需仰仗您主持。”
觉生叹了口气,道:“唉……我又主持得了什么?少林在我手上,正俗之争日益加剧,我才是少林的罪人。”
了平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觉生又问道:“那口井怎样了?”
了平忙道:“正在赶工,不日便可完工了。”
觉生微微一笑,继续指导易筋经密要。
了平离开大雄宝殿后,即刻赶向佛都。到了工地,那十余名僧人都坐在地上休息,见他来到,这才纷纷起身行礼。
了平走上前去,往井里一看,约摸三尺深度。这几天时间,十几名工僧竟然只挖了三尺?
便是石头也有性子,了平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那为首的工僧道:“住持你别生气,我们刚开始挖就撞上了大石,挖了三天,把巨石凿开,才能继续动工。”
了平骂道:“巨石已经凿开,你们又在休息?”
那为首的工僧神情肃穆,道:“我们搬开巨石,发现底下有只大鳖。那是成精的河神,我们惊扰到他,照规矩得作三天法会,才能继续动工。”
了平又问:“那鳖呢?在哪?”
工僧道:“我佛慈悲,既是河神,自是放生了,现在不知何方云游去了。”
他把一派胡言说得恭谨慎重,仿佛真有那大鳖似的,了平气疯了,转头就走,往正思堂找馒头理论去。
“做工事本就有些禁忌。”馒头推得干净,“既然要停工三天,那也是不得已。这是正思堂的工作,还望师兄体谅。”
了平只得把这事再告知觉寂,把这锦毛狮气得大发狮子吼:“好!这些正僧真要闹事,那大伙就一起闹!”
当天晚上,觉寂请来正进堂住持觉慈。
正进堂与正思堂同属地藏院,掌管预算财政,少林寺一应支出俱由正进堂管理。觉慈是俗僧,于银钱一事上锱铢必较,旁人都称他为“铁公鸡”。
第二天,馒头发现一封退回的公文,原来是采买僧鞋的款项被拒了。馒头去找铁公鸡询问,铁公鸡只说:“近来寺里开支颇多,你再问问商家能不能算少些。”
“七月十五便要发放僧鞋,剩不过十余日,这当口了还谈什么价?”馒头说道,“再说往年也是这价格,怎么往年能过,今年不能?”
觉慈说道:“往年的规矩是往年。如果往年的规矩能用,这僧鞋能照往年的数量尺寸订制吗?”
馒头知道觉慈刁难,多说无用,偏偏当日商家又来索要头款,馒头无奈,只得用寺里的膳食费预先垫付。
当晚,馒头便找了觉观首座商议。
第二天,觉观找来了俗僧一派的正念堂住持觉闻。
“觉慈要了证去找店家讲价,了证办不好这事。”觉观道,“我想请你帮忙。”
觉闻瞪直了眼,问道:“正念堂负责寺外往来,接待外宾,派遣使者,掌管银钱的事怎会跟正念堂扯上关系?”
觉观道:“与店家谈价难道不是与寺外往来?”
觉闻道:“正念堂向来只与武林门派往来。”
“既然能与武林门派往来,难道小小店家也应付不了?”觉观道,“酬庸接待,进退应对都是正念堂的本职,做得利索习惯,比起满是铜臭味的正思堂,正念堂理应更懂待人接物才是。”接着又道,“再说发放僧鞋一事本是正语堂的工作。正语堂与正念堂同属观音院,你帮他,也是帮了平。”
觉观是觉闻的直属上司,觉闻推却不得,只得派弟子前往商家讨论,却被商家骂了出来。这也不怪人家,东西都做到一半了才来讲价,这不寒碜人吗?
觉广对这件事的评语是:“窝里刀毕竟是窝里刀,砍起自己人,一刀便要毙命。”
觉闻虽是俗僧,却潜心向佛。他年少时不通世事,一心入寺,拜了个高僧为师,却不知有正俗之分,他师父又恰恰是名俗僧,此后便被排入俗僧之列。他虽为俗僧,却少交际,多修行,除了依附觉空外,与其他俗僧往来并不密切,只得硬着头皮找了铁公鸡商议。
“好一把窝里刀!”铁公鸡觉慈骂道,“想不到他连观音院自己的人也捅!”
觉闻道:“这事着落到我身上,需得解决。”
觉慈道:“不怕,追根究底,僧鞋已经定下,商家必然送来。只要僧鞋正常发放,这事扯不到正语堂,石头就没事。倒是这颗馒头,我还得再治治他。”
觉闻苦劝,觉慈不听,觉闻无计可施,心想:“正进正思两堂都归子德所管,不如找子德首座聊聊。”
那子德是四院八堂当中辈份最高,却也是最怕事的一位。他本是富商出身,善于经营,因此被觉空保荐成为地藏院首座。觉闻前往拜会,子德只是嗯嗯啊啊,表示会善加沟通处理,推了几句,觉闻不得要领,只得离去。
觉闻后来向觉广提起此事,觉广道:“你一开始就不该指望子德,他要是生在武当,太极拳能打得比张三丰还好。”
之后几天,凿井的工作仍是牛步。这日突又下起大雨,更要耽误工程,了平担心方丈问起,甚是焦急。明不详又来报告:“住持,真不能等了,大雄宝殿佛祖前的长明灯要灭了。”
了平问道:“没灯油了吗?”
明不详道:“就要见底了。”
了平道:“你先回去,我去正思堂一趟。”
发放灯油是正语堂的工作,灯油采买是正思堂的工作。了平到了正思堂,馒头却说了平没发公文,不能采买,要买还得等上几天。了平怒道:“若是佛祖座前的长明灯熄了,那该如何?”
此时馒头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毕竟是正僧,自也不希望佛祖前的长明灯熄灭,只是大雄宝殿前的长明灯多达数百盏,大小各自不一,当初为了方便添油,特命巧匠设计,每盏灯里都藏有暗管,暗管直通殿外油箱。那油箱足有一百五十石大小,不是一两斤灯油能解决的。
然而这十数日铁公鸡苛扣银两,一钱未发,正思堂的银两早已告罄,连这几日的饮食采买都是赊欠来的,哪来的钱买灯油?
了平只得再去正进堂,起码让铁公鸡拨点银两,把灯油的问题给解决了。不料一踏进正进堂,只看到堂内各处漏水,滴滴不绝,铁公鸡只是不停骂娘。
原来正进堂年久失修,早有漏水的毛病,本来说好要正思堂的工僧修缮,现在与馒头闹僵了,明明负责修缮的僧人就在隔壁,偏偏对方只推忙碌,把所有人全派了出去,不肯收拾。
了平知道说也无用,转头就走。
他决定明天一早就把所有事情向方丈禀告。
不料当天来传授易筋经的却是文殊院的觉云首座。
“方丈病情加重了。”觉云叹了口气道,“正见堂的医僧来看过,嘱咐他好好休息,寺内的事情暂时就别惊扰他了。”
了平知道觉云的意思,点了点头。
“你要学的易筋经暂时由我传授,跟我来。”觉云取出一本经书,只见纸张陈旧,显是久经岁月,上面写着“易筋经”三个大字。
“我是正僧,你是俗僧,为免争议,我们对着经书教。”
了平道:“弟子信得过师叔。”
觉云道:“算了吧,这当口,正俗哪来的信任。”他打开经书问道,“你学到哪了?”
了平回到正语堂,苦思良久,此时已是七月六号,再过九天便要发放僧鞋,然而连只草鞋都没见着。
大雄宝殿的灯油没了,不知还能支持几日。
佛都的井不知几时才能完工。
这两个月当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再过几天只怕事情就要闹大,到时候真要杀鸡儆猴,那杀的肯定不是铁公鸡,而是自己这只小鸡,自己会不会是少林寺史上最短命的住持那还真是谁也说不准。
现在方丈又病了,该怎么办才好?
想起方丈病倒,了平灵光乍现。他站起身来,将右脚架在桌上,左手运起真力。这套大般若掌可是他的得意绝学,了平一咬牙,一掌挥下。
隔天,明不详又来催促灯油,却找不着了平,这才听说天雨路滑,了平不小心摔断了腿,正在养伤。
据说觉观听到这消息,咬牙切齿道:“这卑鄙小子!”
了平躺在床上,虽然右腿疼痛不已,倒是安心多了。这下好,自己既然受伤了,觉观是观音院首座,正语堂的事与他脱不了干系,这把窝里刀终究还是捅到了他自己。
他在床上嘻嘻笑着,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混账事还有谁没搅和到?还能不能更糟一点?
事情确实还能更糟一点。两天后的黄昏,雨势稍歇,突然有数十名百姓聚集在少林寺门外,大声叫嚷,高喊要少林寺还钱。原来少林寺内僧众数千,每日饮食开销巨大,了证赊欠十余日帐款,佛都商家菜贩不堪亏空,又要不到钱,于是纠众前来讨债。了证赶忙前往安抚,反被众人揪住大骂,事情惊动了正业堂,还以为是俗僧惹事,引来众怒,觉见连忙赶来。
※
正思堂里,觉见粗红着脖子,脸上青筋暴露,显是怒到极点,若非怕造口业,只怕连串脏话也要骂将出来。
“少林寺立刹千年!一千多年!一千多年!这一千多年来,第一次……第一次!……”觉见气得话也说不利索,“第一次被人上门讨债!你搞什么?!”他怒气一来,随脚一踢,一张木桌登时粉碎。
馒头低着头,不敢多说。
“马上!把帐结清,打发那些人走!”觉见几乎是用吼的。
馒头讷讷道:“师叔……不是我不还钱,是正思堂真没钱了。”
“跟我来!”觉见拉着了证,大踏步往正进堂走去。正进堂的屋顶还没修好,兀自不停漏水,滴得满地都是,室内一片狼籍,哪里还有四院八堂的气派?
铁公鸡觉慈早料到觉见要来,正笑嘻嘻地等着。觉见看他嘻皮笑脸,怒气更盛,正要发作,却见觉慈脸上笑容忽地僵住。
觉见转过头去,身后一个高大身影铁青着脸,正瞪着觉慈,黄色僧衣上还有水渍,显是刚从外头进来。
不是觉空又是谁?
夜色渐深,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忽地熄灭。
一条人影无声无息潜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