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唯有渺渺流云作伴。
龙泉观的大门前，有一个醉汉怅然失语，倚着柱子两眼空空。浑然不觉，淅淅沥沥的雨点已经打湿衣衫。好在一道白色倩影缓步走出，扶着那醉汉，走到一个亭子中避雨。醉汉仰望着天空喝问：“方才还皎白的明月，怎么顷刻之间就淹没在夜幕中了呢？”
身侧有人答道：“事实变化无常，岂能念念不忘？”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许明月才惊觉，冯彩云不知何时已经陪在自己身旁。
真气运转，将血液中的酒精逼出体外，思绪终于清明起来。
许明月先问她为何来此，冯彩云只说闲来无事，所以到处转转。可龙泉观位置偏僻，怎么可能转悠至此？猜到她定然是有些心事，许明月同样心事重重，当即端坐起来长谈。许明月把自己问未婚妻的问题，朝冯彩云问了出来，而后两人便在这亭子中促膝长谈。
“你有没有感觉我很奇怪？”
“这样奇怪的世界，怎么会有不奇怪的人呢？”
“你知道的，我马上就要迎娶我心心念念很多年的女孩，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明明我为了娶她很多次的出生入死，甚至害你也受了伤，可真正到要娶她的这天，我却能感觉到自己患得患失。有没有可能，是我打心里觉得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啊？”
“你为什么觉得她不喜欢你呢？”
“她从不过问我的生活，他也不关心我想什么，她只关心我们能不能有幸福的生活。”
“那你呢，关心的是什么？”
“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关心什么。”
“你是否只是单纯的想和她结婚？因为现在有了机会，就莽莽撞撞的促成这件事情。其实那女孩想要平平静静的幸福没错，反而是你，不能因为自己的迷茫而否定别人关心的事。难道你没有好好思考过，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想要和她结婚呢？”
“说句实话，这是我很多年前的想法，并非是我此刻的想法。”
“呃……你这话，很不负责。”
“我会负责的，无论我现在怎么想，我都会做到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啊！”
“不，你已经不负责了！你在你不确定要娶一个女孩的时候，就仓促做下了决定，当你后悔自己这个决定时女孩就会受到伤害。”
“不会啊，我已经决心和她做一辈子普通人了！”
“可我已经看出来了，你做不到的。我没猜错的话，你今晚回来，是为了和你的师父、你的师妹及龙泉观、还有关于道门修行的一切道别。而且已经失败了，不但说不出道别的话，甚至连门都不敢推开走进去。”
“是的，我好像做不到离开这个世界。”
“那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忧呢？”
“有，而且很多，道门是讲究因果循环的。我以这个世界的报酬迎娶到她，那我最终也一定会因为这个世界的惩罚而失去她。我明明看到了结果，但我还是做不到结束这个闹剧，毕竟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都想着能够再见她一面就是幸运。”
“拜托，你是个男人，作为男人必须坚定自己内心的想法！”
“那你当我是一个女人好啦……”
“废物！”
“废物！”
“还是不要骂自己，这可不算什么好事情。”
“其实也没那么多烦恼，我知道我一定会和她结婚，然后努力和修行界远离。但我在明知会做出什么决定的同时，我为此感到困惑，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做一件自己犹豫的事。这种感觉就像面对一碗表面平静的粥，明知道会烫嘴，还毫无意义往嘴里面扒拉！”
“能够预测结局，却一定要看见结局才会死心对吗？”
“对！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我还看出了一点，你在抗拒，在抗拒自己那么多年的念念不忘。”
“是啊，那时候很中二，会相信‘喜你为疾，药石无医’的话，觉得自己爱她爱得深沉，甚至是爱得死去活来那种！可是后来我发现，并没有不能忘却的感情。就算我自诩可能永远都无法忘记她的电话号码，可是真的过了很多年后，我完全记不起来。”
“难道你对抗的不是感情，而是在对抗自己，对抗自己曾坚定的信念？”
“这一步已经过了，后来我正视了这些问题，也正视了那个卑鄙懦弱的自己。我正视所有曾对自己的认知，勇敢、专情、无私，我发现这些都是伪装。实则我懦弱、滥情、自私。他们的评论我都有听见，我只是装作没有听见。”
“我这一生诸多勇敢，也有许多时候软弱无能。”
“我这一生，诸多勇敢！也有许多时候，软弱无能！”
“我，这一生！诸多勇敢！也有，许多时候！软弱无能！”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像是复读机诶！”
“你这人确实挺自私的，陪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始终在谈自己的心事。难道你就不会好奇我为什么深夜出现在这儿？不会好奇我又有什么心事么？”
“我问过了，你说你闲来无事，到处转转。”
“这样敷衍的话你也信？”
“信啊！我为什么不信呢？女孩子的话每一个字我都奉为真言！”
“那我也给你说说我的心事吧，你可得用心听！”
“真武大帝在上，我许明月若是不用心听冯姑娘的话，愿意五雷轰顶、魂堕地狱！”
“你好狠毒啊！居然对自己发这么毒的誓！”
“冯姑娘、冯道友、冯小姐、冯同学，你快麻溜的说心事吧。”
“嗯嗯，你应该知道临江观不在南诏市吧？临江观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钱塘市，离这儿有几千公里那么远！我的家也在那儿，我有时候会想，我一个小女生，为什么要跨越数千公里的那么多山河来这个地方。”
“我猜猜，不会是脑袋瓦特了吧？哈哈哈！”
“还说会用心听，小心待会天上就开始雷声滚滚，劈死你这个口是心非的人。”
“我错了，冯姑娘你继续说吧。”
“我那时候也是很朦胧，就凭着朦朦胧胧的想要逃离什么，就来到了这。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我逃避的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自己零碎纷杂的童年？难道是两位爱自己爱得过分的家人？我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逃避，而是在寻找。”
“嗯嗯，后来我发现了，寻找才是最好最适合的答案。”
“所以你在寻找什么呢？”
“爱情。”
“什么样的爱情？”
“至死不渝的爱情。”
“那你可能还要再寻找许多年。”
“我那时候起就很喜欢描写爱情的诗句，尤其相信一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观念，直到最后我才发现那样的爱情并不存在。更多时候，爱情呈现为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也许我们所追求的爱情，本质上就是望而不得。”
“在得到的瞬间，就失去了味道。”
“好啊，原来冯姑娘这是绕着弯的点我呢！可我也没有得到就不珍惜啊！唉，怎么说，反正我会用心对待她的，除非没有缘分，有不可控的因素将我们分开。”
“嗯嗯，好。”
“不能死气沉沉的呀，既然你我都喜欢诗句，不妨分享分享自己写过的诗呗？”
“哇！没想到你也喜欢写诗！知音难觅！”
“别叭叭了，直接念诗！一人一首！”
“温目柔眉情意深，斟字酌句笔锋沉。浓墨经年缘痕淡，旧事常向新人问。劝君莫入相思门，终日贪梦误黄昏。清风盈袖薄衾短，孤身望月床榻冷。”
“不错不错，有点东西！爱听，多写，多念！”
“该你啦朗诵啦！”
“花繁酒香渐无书，独酌碧落谢归途。去年津都惆怅客，今兮阳城意飘忽！字里江湖犹青涩，文思硕果却红熟。泥生水长皆凡骨，岂有流年不落俗？”
……
两人如此对了半夜诗文，才发现彼此都有些文人风骨，不觉惺惺相惜。
可惜虽彻夜长谈，却谁都没道出心事。
许明月之所以犹豫彷徨，只是因为少年时的自己在淡入淡出。正如冯彩云所言，最难忘的是没有得到的，所以那个他心爱的姑娘已经只存在于过往的烟尘之中。今日所遇到的她，已经同当年的她不再是同一个人。
虽说如此，凭借着过往的羁绊，许明月还是愿意同她去经营一份专属的幸福。
冯彩云没有道出的心事，却是自己也要结婚了，且是嫁给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当她犹豫彷徨之际，心中所想的是究竟要不要选择妥协。哪怕今日许明月陪她一起叛逆一次，虽然许明月叛逆的只是自己的决定，她也愿意和许明月一起逃避那些左右为难的问题。
可许明月并不知道她的婚事，没有牵绊，她也决定委屈一辈子。
世事纷乱，他们都是生活的弱者。
也许只有直面内心，甘愿用孤独寂寞来击溃左右为难，才是一个人真正的大彻大悟。
天快亮了，冯彩云不得不离开，两人伫立在长亭飞檐下瞭望天色。淅淅沥沥的雨点如心事重重连绵不绝，恰有落花飘零而下，落在两位惆怅客的肩头。冯彩云踏雨辞别，每一步落下后都溅起一朵晶莹的水莲花，可惜转瞬即逝。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冯彩云仿佛听到许明月在身后喃喃念出一句诗来，可是暮雨潇潇，何来飞燕？
直到雨声渐渐消散，露出天上明月，漫天流云才有了形状。其中两片精巧的云霞，可不正如同两只雨燕？或许人生中的某一时刻，如同落雨，遮盖住心中所想的一切。可是雨总有止歇的那一天，届时天阔云清，思绪自明。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不知是何人又呢喃，只觉充满眷恋的诗句中，表达的是最为真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