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广胜,她怎么一见你就他妈跑了呢?”闷了一阵,老歪沮丧地摇了摇头,“是不是害羞了?”
“歪哥,你不知道,”广胜咽了一口唾沫,“我跟他老公关系不错,可能是……反正人家不愿意陪你。”
“不能吧?前几天还好好的呢,”老歪不甘心地瞄着窗外,“还他妈给我奶子玩儿呢……”
“去你妈的!”广胜突然火了,抓起手机就走,“不喝啦!回家!”
李老师挡着广胜,不解地问:“广胜,上这么大的火干什么?回去回去,我跟你说说老牛的事情……”
广胜一把推开李老师,大步抢出门去。身后咣当响了一声,好象是老歪把门踢破了。
广胜边走边拨了一个电话:“喂!老谢!你怎么办事儿的?我不是跟你说让你帮帮她的吗?谁?难道你真的忘了不成?就是我朋友大春的老婆!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你就说办不办吧!什么?哦……我知道了,对不起。”
操!广胜抬脚踢飞了地下的一个矿泉水瓶子,倚在墙上往玲子家打电话。玲子还没回家,她婆婆接的电话,广胜问,为什么给玲子安排好了去卖报纸她不去?婆婆说,去了啊,开始在路口摆了个小摊,可人家城管不让,没办法就在路上走着卖,很累又挣不到钱,一天下来也就挣个十几块钱,大春又等着用钱,玲子就偷偷在报纸里夹些广告替人家散发,结果被发行站发现了,不让她卖了……广胜轻轻关了电话。不管了,不管了!我自己还顾不过来呢……就是,我凭什么管她?她与我有什么关系?可是,我这是为了什么?广胜感觉自己的记忆仿佛被一团乱麻给缠住了,是啊,我跟她曾经发生过什么吗?广胜回忆得很吃力,像在梦中奔跑那样的吃力……去他妈的!反正我跟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这样想着,心里也就舒坦了一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天上有两只麻雀在嬉闹,小得像两只苍蝇。他妈的,你们在闹什么闹?不是隔那么远,老子抓下你们来,挨个的强奸!广胜冲天舞动了两下胳膊。
一个满身香气的女人嗖地从广胜的身边掠过,广胜吓了一跳:连女人都比我忙!吸了两下鼻子,倒头来瞅这个女人圆鼓鼓的屁股。广胜有这个习惯,他觉得有屁股的女人才算得上性感……这个女人穿一件露出一大片脊梁的上衣,一条紧身裤短得几乎要暴露肛门,广胜忍不住叫了一声——你娘了个逼的!那女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站住了:“哟,这不是陈总嘛!”
广胜怔住了:“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那女人很矜持地往前走了两步:“哥哟,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好好看看,俺是李秀桂呀!”
李秀桂?哈哈,这不是转秀魂还是哪个?广胜记得李秀桂以前胸脯很大,但没有屁股,现在,人还是这个人,但已然变化了不少,胸脯还在那里凸着,屁股有两倍胸脯那么大。广胜看着她的脸,仰面大笑:“我操!李秀桂!当他妈阔太太了?”
李秀桂扭捏了两下身子,把两根头发一样细的眉毛往上挑了挑:“什么阔太太哟,我开了一家洗头房,还行吧……胜哥没事过去玩儿吧,老牛经常念叨你呢。”
没想到这么一根木头桩子,打扮起来人五人六的还真不错!广胜盯着她猩红的嘴唇,心想,这真是造化弄人啊……老牛的指头管用!想到这里,广胜嘿嘿笑了两声:“行啊,回去跟老牛说,我也挺想他的……哎,你们那里有小姐吗?”
“胜哥,我正想问问你呢,”李秀桂把香喷喷的脑袋凑到广胜的鼻子底下,“胜哥,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找几个小姐?她们要是来了,不用在店里坐班的,有生意我给她们打电话……”
“得,你打住吧,哥哥我不干这样的事儿。”
“胜哥,不白让你干,给你提成……”
“还说?滚蛋!”
天晴了一阵就开始起风了,风粘忽忽的夹着雨腥气。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家把晾在外面的褥子收回来……有些东西必须收拾,正如我死后必须有人给我收拾残骸一样……广胜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联想吓了一跳,身上冷不丁起了一些鸡皮疙瘩,唉了一声,揣起手机疾步往前赶。一辆出租车贴着他滑行,司机探出头来问:“大哥,要下雨了,打个车吧?”
广胜没有理他,继续走。司机不甘心:“大哥, 去哪里?”
“去你妈那个逼那里,你去吗?”
“神经病!我操你妈!”
“你给我回来!”广胜想去抓他的车门,没想到把自己闪了一个趔趄,好歹站住了,拔脚撵了几步又站下了。
“陈总,牌子拆回来了,我过去拿钱?”老吕给广胜打电话。
“老吕,实在对不起,我在胶州呢……”
“你别叨叨别的啦,刚才我给你公司打电话,小王还说你在外面吃饭呢……”
“好啦!现在没钱给你!以后再说吧!”
“那好,我把牌子当废铁卖了。”
“卖吧……”
可能是空腹喝了不少酒的缘故,广胜忽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蹲在树下好一顿干呕也没吐出点什么来,嘴角上搭拉着一溜鼻涕,站在那里很茫然,仿佛是刚从澡堂里出来似的没有力气。鼻涕淌到脖子上边很不雅,广胜想找点纸什么的擦擦,摸索了好久也没找到纸,只好用手背把它刮下来再抹到树干上。路上的行人很匆忙,广胜深呼吸了两口,裹挟在人流里,满头虚汗地走完了一条大街。一阵风吹过来,广胜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来挡着眼睛,那风还是扫了他的眼睛一下,广胜觉得自己流眼泪了,伸手去擦,可是他没有擦到泪水……脑子很混乱,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往前走,广胜怔了一下,继续走!他的胸挺得很直,他的头抬得老高,他的腿迈得也铿锵有力,可他的脸上却充满了迷茫……我是不是应该打个车呢?再这么走下去真要变成“路倒”了……刚走到路边站住,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广胜摸出手机,有气无力地问:“谁呀?”
“我是石小娇啊,胜哥你在哪里?”
“哦,是小娇啊,”广胜振作了一下精神,“有事儿吗?”
“胜哥,我的电脑坏了,你能不能开车拉我去修理修理?”
“行,你到我公司等我,我马上回去。”
想到石小娇,广胜很自然地就想起了在觅天洞里的那一幕,心里蓦地抽搐了一下,很空虚……孙明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儿呢?一想起孙明,广胜不由得一阵悲哀,眼睛里居然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泪水流到眼角,就被风吹干了,形成鼻涕嘎渣那样的污渍,被昏黄的阳光一照,像一滴闪闪发光的痰。看着匆匆驶过的车流,一阵莫名的恐惧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明明,你在班上吗?”广胜站在风口上,给孙明打电话。
“在班上,有事儿吗?”孙明的声音懒洋洋的。
“没事儿,”广胜被风呛了一下嗓子,干咳两声笑着说,“我在胶州办事儿,晾在外面的被子你去把它收回来……”
“我知道了。”孙明挂了电话。
雨下来的时候,广胜已经坐在出租车里了。
“伙计,还认识我吗?”司机瞄着后视镜问广胜。
“认识,刚才你骂我来着。”
“嘿嘿,是我不对……我说嘛,你就应该打个车,要不你摇摇晃晃的几时能回家?喝了不少吧?”
“别他妈叨叨!你骂我,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呵呵,我不信你还能打我一顿……唉,都挺不容易的,看得出来,你心里不好受。”
“你他妈好受?好受你白拉我,别要钱!”
“咳,那我就是活雷锋了……”司机不说话了。
车开得飞快,外面的景物倒镜头一样地急速后退,风吹散蒙蒙细雨,眼前的一切如同在雾里一般。
(二)
广胜下车刚要抬腿往公司楼上走,出租车司机大声吆喝道:“伙计!钱少了,还差两块!”
操,一个比一个能算计!广胜扭回头:“这么近的路给你五块就不错了,你还想怎么着?”
司机打开了车门:“你这人怎么这样?想给五块你早点儿说呀,我都打表了,少了两块,回去交差我给你垫上啊?”
“把钱给我!”广胜突然火了,“你他妈的想死?再他妈叨叨大爷一分不给你!”
司机熄了火,低着头好象在找什么东西,广胜一惊:这小子在找凶器吧?爷们儿先下手吧!上前一步,伸手揪住他的头发,猛力往方向盘上磕去。司机挣扎着从下面抽出一根铁管子,嘴里嘟囔着什么,好象是说,你这样的我见得多啦,哥们儿不收拾你看来是不行了,边说边腾出一只手来开车门。广胜一把拽开车门将他拉到了脚下,司机躺在地下胡乱挥舞着管子,毫无章法。广胜闪到一旁骂了两声,刚要拿脚踢他,身后有人叫他:“胜哥,怎么回事?”
广胜回头一看,是老七,也不搭话,直接用脚踩住了司机拿管子的手,夺过管子朝司机的脑袋上抡去。
老七拽开广胜,上前一把掐住司机的脖子,用屁股顶着广胜:“胜哥,先别打!我跟他说两句话。”
司机被掐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攥住老七的手腕,两眼直往上翻。门口站着的几个保安腾腾地跑过来,问广胜发生了什么事情,广胜摆摆手:“没事儿,这个开车的撞了我的腿一下,我让他拉我去医院看看,他不大愿意,我朋友想跟他谈谈。”
保安疑惑地看着广胜手里的铁管子:“别打架啊,出了事对谁都不好。”
老七那个跟班的光头,横过去搡了保安一把:“滚一边去!这里有你们说话的份儿吗?!”
广胜朝保安们笑笑:“没事儿,我就在这个楼里上班呢……哎哟,这腿还真让他撞得不轻。”
保安们看了看光头,怏怏地退回了门口。
广胜拉开车门的时候,老七正在拍着司机的肩膀说话:“伙计,你算算这个帐,如果我们跟你罗嗦上半天,你还用不用干活了?说实话,我还真不想打你,你跟我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人!知道我是谁吗?”见广胜过来了,又反手指指广胜,“知道他又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听我的吧老哥,赶紧拿点钱滚蛋,不然这几天你就不用打谱在路上跑了。”
司机好象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地冲广胜说:“大哥,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你看这事儿弄的……”
“呵呵,没什么大不了的,”广胜把管子递给他,“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主要是你刚才太‘毛楞’了,怪吓人的。”
“大哥,我给你点钱,你让我走吧?”司机把管子掖到座位底下,期期艾艾地说。
“我说过要钱的吗?”广胜把头凑近他,“我不要钱,我只要你记住一句话——有些人是逼不得的!”
老七扭过头直朝广胜丢眼色,广胜伸手把他拉了下来:“老七,让他走吧,都得吃饭呀。”
话音未落,出租车嗡地发动起来,贴着老七的后背窜出去,扔下一嗓子:都他妈给我等着!眨眼没影了。
老七吓了一跳,转身冲广胜吼道:“看看吧,看看吧!你对他好,他对你可不讲那些二十四孝!怎么样?这逼翻脸快当吧?你以为这都是些什么好鸟吗?这个世道,你只有狠起来才能活下去!操!胜哥,我就纳了闷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想他妈当好人又找事儿打人,想他妈当坏人又装那个心地善良的!哥哥哎,让我怎么说你呢?你压根就当不成好人!你骨子里还是一个坏人……操,不说了不说了……这逼也太他妈不讲义气了,”转过身来问光头,“你看清楚他的车号了?”
“看清楚了七哥,”光头轻蔑地扫了广胜一眼,“走吧,这儿太他妈臭。”
遭了老七的一顿抢白,广胜有点茫然的感觉,是啊,我到底是谁?!我这是怎么了?!前几天还明镜似的心里,忽然又蒙上了一层翳障……老七拉过广胜的手,把一沓钱拍到广胜的手里:“胜哥,以前你没少照顾我,这点钱你先拿着应急。”
广胜接过钱,用力推开他,冲光头勾了勾指头:“兄弟,你过来。”
光头嘬了一下牙花子:“有事儿啊?”
广胜把那沓钱猛地给他戳到脖子里:“这钱赏给你,以后跟你七哥好好学学,口腔要经常清理。”
光头一楞,没等开口就被老七搂着脖子拖走了。
“胜哥,好好过啊!”说这话时,老七没有回头。
我这样过不好吗?广胜呆在那里,无言以对。沙沙的细雨飘在广胜的身上,令他看起来像一根射过精的阴茎。
雨下得开始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下噗噗作响,广胜很快便被淋成了落汤鸡。
广胜记起了前年的一件事。好象也是一个下雨天,广胜站在商场门口等孙明下班,正在东张西望,忽然听到一声咋呼,死人啦!广胜连忙寻着声音找去,见老七躺在一辆出租车后面,浑身抽搐,白眼直翻。广胜大惊失色,一把拽开车门,把司机拖了出来:你他妈的还在里面坐着,撞人啦你!司机摸着脑袋直纳闷,没有啊,我停在这里等人,一直没动车啊……广胜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你他妈的好好看看!没撞人怎么有人躺在你的车后面?!司机笑了,摇着头过去拉起了老七:兄弟,起来吧,咱们找个地方说说,我什么时候撞的你,伤在哪里?老七趴在后背箱上边哼哼边朝广胜抛飞眼。广胜明白了,揪着司机便抡开了拳头,司机也不躲闪,任他打:打死我吧,打死我咱们都不用活了。一个巡警过来拉广胜,把广胜的衬衣撕开了一条口子,广胜义愤填膺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了,他撞人了你们不管,难道还要抓我这见义勇为的吗?旁边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一齐指责巡警,巡警似乎害怕了,厉声对司机说,先拉人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广胜开导司机,说的那些话跟老七刚才说的差不多,司机停下了车:兄弟,现在活不好干,我一天也就挣个百儿八十的,这样吧,给这位兄弟一百……老七一把抓过钱,拉开车门鼠窜而去。广胜下车的时候,听见身后司机哭了,声音像一只叫春的老猫。广胜回来想训斥他两句,司机哭着说,死我都不怕,就怕你们这号的……可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孩子?
“胜哥!发什么傻呀?”石小娇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广胜,“快过来!当心淋感冒了!”
广胜回过神来,冲石小娇咧了咧嘴:“呵呵,喝了点儿酒,淋淋还舒服。”
石小娇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大步跑过来,跳个高给广胜蒙在头上……衣服很香。
(三)
去车棚里开车的时候,朱胜利在楼上兴奋地吆喝:“广胜!我回来啦!拿到一万定金!”
广胜把手做成喇叭状回道:“好事儿!赶紧去喷绘公司交钱开工!剩下的先放好了,等我回来再说!”
开车上路的时候,广胜的心情很愉快,笑眯眯地问石小娇:“美女,今天没上班吗?”
石小娇边系安全带边应道:“没去,明明姐说今天让我把电脑修好了,她要搬你们家去学习上网。”
“上网?”广胜撇了一下嘴,“可别他妈搞网恋……咱怕这个。”
“嘻嘻,上网就是搞网恋啊?”石小娇推了广胜一把,“照你这么说,以后找对象都上网得了。”
“网上骗子多……”广胜抻了抻脖子,“像孙明这样的老油条还可以应付,你要是上网非让人家卖了不可。”
石小娇吐了个舌头:“别吓唬我,实话告诉你,我上网一年多了,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那什么多。”
“那什么?什么多?”广胜把车拐上了大路,“去哪里?”
“不远,东海路,”石小娇偷偷扫了广胜一眼,“什么‘那什么多’?不知道。”
“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广胜贼笑着说,“是不是黄色网站多?”
“不跟你说了……”石小娇红了脸,“哎,胜哥,明明姐没说我什么吧?”
广胜侧眼看着石小娇,心里麻酥酥的:“说了,她说你看上哥哥我了,想把我让给你呢。”
石小娇咳嗽了一声,广胜感觉出来她有些紧张,接着说:“真的,她真是这么说的,不信你给她打电话。”
石小娇扭头看了一眼窗外,把脑袋轻轻偎在了广胜的肩膀上,广胜的嗓子眼那里像被鸟爪抓了一下似的,蓦地一麻。
广胜心里软忽忽地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一团蒲公英在风中飘散,忽近忽远。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广胜把雨刷开得很快,雨点还是砸得玻璃啪啪作响。石小娇的头发很香,让广胜有一种想停下车把她的脑袋抱在怀里的冲动。不行,我得快点开车!早点把电脑送过去,然后找个地方跟石小娇喝上两杯,让我好好的跟她聊聊,兴许……广胜不敢往下想了,心里犹豫得很,我应该怎样做?脑子又开始恍惚起来……前面的路面上有一个很大的坑,广胜想绕开,刚一抬胳膊要打方向盘,又犹豫了一下,广胜害怕一动胳膊,石小娇再把脑袋拿开,他舍不得……刚一犹豫,车子已经临近了那个大坑,广胜下意识地往左边一扳方向,轰地一声,广胜的脑袋就扎在风挡玻璃上了!这一声轰响在广胜听来很不实在,像是来自遥远的云层。
广胜的胸脯顶在方向盘上,脑袋抵在玻璃上,血水眯住了眼睛,怎么回事?他用力摇晃了两下脑袋,扭头来看石小娇,石小娇似乎被吓傻了,拽着广胜的胳膊一声不吭。出事儿了!广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伸手来推车门,推不动!车门已经变形了。
“伙计,你怎么开的车?!”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在敲车窗。
“先别问我!帮我拉开车门!”广胜很紧张,转头问石小娇,“你没事儿吧?”
石小娇这才反应过来,边解安全带边回答:“不要紧……胜哥,你受伤了。”
广胜用脚踹了两下车门,大声说:“别管我!你赶紧抱着你的电脑走,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广胜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围满了人,那个横肉朋友一把揪住了广胜:“你他妈的会开车吗?!”
广胜推开他,转身看自己的车,车头已经瘪进去了一大块,汽油还在吧嗒吧嗒的往外滴着,淌在雨水里花花搭搭的一大片。转过身来再看前面,大约三十米处停着一辆兰色的大头车,这大概就是横肉朋友的车了。我的车怎么会跑到别人的车道里来了呢?广胜不知所措地问横肉:“伙计,我没弄明白……是你撞了我,还是我撞了你?”
“看看吧!”横肉一把将广胜拽了一个趔趄,指着大头车说,“我走得好好的,你冲过来就撞我油箱上了!你看看,车都被你撞掉头了!还有,车底下的大轴都被你撞断了!你开那么快干什么?赶着去找死啊?你说,咱们怎么办吧。”
“胜哥……”石小娇战战兢兢地站在广胜身边,欲言又止,广胜吼了她一声:“你还不走啊!走走走!”
横肉还要来拽广胜,广胜退后两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说:“朋友,别动手!动手你不是个儿!”
横肉怔住了,上下打量着广胜:“咦?你还来劲了?好好好,咱们等交警来吧……”
广胜瞪着一个看热闹的出租车司机,大声吼道:“看什么看?不干活了?”拉开车门把石小娇的电脑搬到出租车上,推着石小娇上了车,“先送电脑,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石小娇还在磨蹭,广胜一把将她按进了出租车:“走!”声音很大,几乎把胸膛喊破了。
横肉打完了电话,用手机点着广胜的鼻子说:“咱们也别吵吵了,一会儿交警来了再说!”
广胜打开他的手机:“都别他妈 ‘慌慌’!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横肉还要说什么,旁边一个老头急火火地插话说:“你们两个青年还叨叨什么?那边躺着一个人!”
广胜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在哪里?”
老头拽着他指了指冬青后面。广胜疾步赶过去,一个民工模样的人直挺挺地躺在泥水里,广胜过去推了推他,没有声息,广胜慌了!转身冲看热闹的人大叫了一声:“快来人!送他去医院!”
一个开面包车的人冲过来,与广胜一起把那个人抬到了车上。
广胜回身来找横肉,哪里还有横肉的影子?
在车上,广胜用力地拍打着那个人的脸:“兄弟,坚持住!清醒着!你没事儿的!”
那个人无声无息,气若游丝,广胜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几乎感觉不到他还在喘气。广胜不住地催促司机:“快!快!”
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倒头对广胜说:“伙计,这个人恐怕完了……你的车怎么办?”
“还他妈车呢!不要啦!”广胜紧紧抱着那个人,“兄弟,坚持!你不会有事的!”
“车怎么能不要了呢?”司机大声说,“你还是赶紧找人吧,先把车拖走……”
广胜掏出手机,迅速给朱胜利拨通了电话:“老胡,你马上到中心医院急诊室找我,马上!”
朱胜利很吃惊:“广胜,你又跟人打架了?!”
“没有!我开车撞人啦!”
“啊?!我操!你在现场吗?赶紧离开!”
“我已经拉着那个受伤的人快到医院了,你不要去现场了,直接到医院!”
“广胜,别慌!你把他送到急诊室马上走!跑得远远的,跑了以后再给我打电话!”
“听你的!”
广胜刚把手机揣到裤兜里,手机又响了,广胜接起来:“快说!”
那头笑得很无奈:“胜哥,你怎么了?说话老是这么冲……我是凯子。”
广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有事儿吗?”
“胜哥,本来我不想麻烦你了……”关凯的声音很局促,“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想去你那里住几天。”
“行!我现在脱不开身,你晚上直接去我家!”广胜啪地关了电话。
(四)
朱胜利找到广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广胜正直挺挺地躺在公园的一根长条椅子上,浑身湿漉漉的,似乎是睡着了。公园很大,广胜躺在那里像汪洋中漂着的一段木头。朱胜利把他的腿往里挪了挪,轻声说:“广胜,没事儿了,那个人没死,正在抢救呢……起来,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广胜想坐起来,可是胸口那里很疼,一动就有一种骨头要裂开的感觉,侧身往上起,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不能自己,吧唧一声掉在了地下,像一滩鼻涕。朱胜利搂着他的胳膊将他重新扶到长凳上坐好,疑惑地看着他:“装的吧?这么厉害?”
广胜闭上眼睛憋了一阵气,抬眼扫了朱胜利一下:“我跟你装什么?方向盘顶在我的胸口上……疼。”
朱胜利站起来:“那赶紧去医院看看吧,别再出什么大事儿!”
广胜摇了摇头:“没事儿……我抗得住。说说那个人的情况,我他妈不放心……”
广胜和面包车司机一起把受伤的人抬进了急诊室,大夫简单检查了一下伤者的情况,很严肃地对广胜说,肝破裂,需要手术,你是他的家人?广胜实话实说:不是,是我开车撞了他。大夫说,那你赶紧去办理有关手续,没有钱我们是不可能给他做手术的。广胜火了,先救人!钱我一分不会少了你们的!大夫不吭声,吩咐一个护士说,你带他去办理办理手续,我先去看看另一个病人。广胜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哪里也不准去!先救这个人!说着把自己的驾驶证掏出来,啪地拍在桌子上,这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我跑不了!大夫涨得满脸通红,用力扭着广胜的手腕,两个人正在纠缠,朱胜利气喘吁吁地来了:都放手!我是家属。指着广胜的鼻子说,还不快去准备钱?!广胜用力拍了朱胜利的肩膀一下,转身走了。
朱胜利说,你走了以后,那个人便开始做手术,光血就输了四袋子,把我忙得可不轻,字全是我签的……交警那边也去人了,说是你的车把人家的车撞掉头了,那个伙计正站在那里等人,对方的车厢把他摔出去了……现在好了,大夫说,兴许晚上他就醒过来了。这一顿折腾最少得五六千块钱,以后还得住院……怎么办?钱怎么办?
“先别想这些,”广胜皱紧了眉头,“这个人是哪里的呢?”
“谁知道啊,他自己又不能说话,身上也没有个证件……我琢磨着,他是一个打工的吧?”
“外地人?那还好说点儿……”
“好说什么?那更麻烦啦!将来的事儿更他妈多!妈的,你还不如撞死他算完!这一救他倒好,你想想……”
“我不想了,”广胜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我跑!”
“至于吗?你跑了,你妈你爸,还有孙明怎么办?别胡思乱想!”
“老胡,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广胜欲哭无泪,睁着空洞的眼睛看朱胜利。
“别急呀,”朱胜利给广胜点了一根烟,“关键是眼下应急的钱,以后好说,不是还有保险公司吗?”
“对!”广胜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的手机没电了,你赶紧给赵玉明打电话,问他车保险了没有?快!”
朱胜利边拨号码边说:“要不,让王彩娥先从公司里拿点钱给人家送去?”
广胜一把抢过了手机:“对!先找王彩娥!”
“小王!帐面上还有多少钱?”
“两千多一点……”
“操!就那么一点儿呀?不是朱胜利刚拿回来一些,还有前几天那好几千的嘛!”
“陈总你忘了,原来的钱你把饭费一付,还能剩几个?刚才的钱交了喷绘的定金,再买了一些材料……”
“好,我知道了!你马上把钱全部提出来,我有用!”说完,关死电话,把脸仰向了灰蒙蒙的天空。
朱胜利把手机拿过来,重新给赵玉明打电话,响了几下,赵玉明接了:“是胡里干吗?呵呵,你小子也想我了?”
朱胜利没有放声,用膝盖碰碰广胜的腿,默默地把手机递给了广胜。
“老赵,你那辆桑塔纳保过险了吗?”广胜颤着嗓子问。
“我操!广胜你他妈干上这一行了?我还告诉你,我亏大了我!任凭谁说,我也不保啦!”
“老赵,别误会……”广胜苦笑了一声,“是这样,我把你的车给撞了一下,想问问咱们这车上没上保险。”
“唉!你怎么开车的?”赵玉明有点不高兴了,“撞得厉害吗?”
“不厉害……就那什么,”广胜想了想,索性一拍大腿,“操他妈的,我撞人啦!”
“啊?!撞到什么程度?”
“肝破裂,好象还有别的症状……刚做完了手术。”
那边沉默了许久,广胜催了好几声,赵玉明才开口说话:“广胜,麻烦大了……这车的保险刚刚到期。”
此刻,广胜的脑子已经麻木了,喃喃地问道:“那怎么办?你说话……”
赵玉明沉重的喘息声通过手机挤压着广胜的耳膜,广胜一遍又一遍的说怎么办,好象在自言自语。
“你马上去保险公司!这个我不用教你……时间差!你懂吗?就说来续保!绝口不提车祸的事儿!你知道吗?这车刚超过保期三天!估计他们不会在意,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不要多说话,我马上赶回去!记着拿保单,在我中间的那个抽屉里。”
“老赵,”朱胜利接过了电话,“续保的钱呢?”
“找王彩娥!”
“公司里没几个钱了……”
“她有!我有个存折在他那里!别他妈叨叨了,快去!”
广胜紧紧握住朱胜利的手,急促地说:“老胡,你马上带着钱先给医院付一点,然后再来找我,我在这里等着你!”
朱胜利问:“给医院多少?”
“让王彩娥多提点儿!最少也要把医院的手术费先结了,再带三千回来,然后咱俩去保险公司续保。”
“好,交警大队那里怎么办?不见面恐怕不行吧?”
“回来再说!你顺便去看看咱的车给拖哪里去了,我好心中有数……去吧。”
老天保佑!广胜孤零零地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心如乱麻。
雨后微弱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令他看上去犹如一截裸露在外的枯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