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丽春美发厅在广胜家的楼下,临街门头。说是临街,其实临的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这条胡同一到天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美发厅还在营业,店里惨白惨白的日光灯照在玻璃门上,映出“丽春”两个隶书红字来,就会让人感觉很暧昧。知识丰富一些的人容易联想到丽春院、藏春阁一类的卖春场所。于是,一些自命行家里手的城市贫民或裆部坚挺的民工兄弟,便会蠢蠢欲动,但每每昂首而入,旋即缩脖而出,因为里面的当家花旦——理发师傅阿菊,卖艺不卖身。
阿菊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湖北姑娘,去年租赁了这个原来是个水站的小屋。阿菊指挥着几个民工往里搬东西的时候,广胜正趴在阳台上抽烟。广胜的眼睛向来对美女很敏感,磁铁一样地就粘在阿菊的头顶上了。阿菊里外走了几趟,好象有点热,揪着衣服前襟就那么呼扇上了。因为广胜在上面,阿菊怀里的那两只兔子便一览无余地送给了广胜。广胜的眼睛变成了探照灯,嘴巴变成了水龙头……直到阿菊进屋收拾去了,广胜这才收了两样工具,回屋把头型整理成谢庭锋的模样,下了楼。
广胜把自己吹嘘成了市长他大爷,黑白黄三道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阿菊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唠着,不即不离。厉兵秣马对阵了将近一年,广胜也没攻破她最后的城池,结果,只赚了个刮胡子不花钱。有时候,孙明不在家,广胜就会买点菜什么的,到阿菊厨房里忙活一阵,阿菊也乐得自在,一般会给广胜提两瓶啤酒回来,二人一起吃饭。广胜也确实帮她办了不少实事,至少治安证是广胜找人给她免了的,广胜跟人家说:这儿的治安归我管……后来,阿菊的男朋友阿德从老家过来帮她达理生意,广胜就很少去了,广胜觉得阿德很老实的一个人,他这样做有些不妥当。
“老胡,你回去吧,我去阿菊那里刮刮胡子。”广胜走到丽春美发厅门口停住了脚步。
“广胜,你不觉得今晚有点过分?”朱胜利也站住了,“都这么大岁数了……”
“哪么大岁数?我还觉得我风华正茂,含苞待放呢,”广胜闷声道,“操,钱我不是给老杜了嘛。”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砸黄三……”
“去他妈的!这种人我就是操他妈,他也不会有什么毛病的。”
朱胜利拉广胜坐到了马路牙子上:“广胜,听这意思关凯跟你翻脸了?”
广胜突然想起了什么,伸直腿掏出了手机。关凯开着机,响了不到两下就接了电话:胜哥你忙什么呐,怎么一直关机?广胜说,号码早换啦,你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操,关凯说,我还以为这个是健平的呢。广胜皱了皱眉头:不说别的了,昨天都是我不好,喝大啦。关凯笑了,操,胜哥你不用跟我叨叨别的,你能不上火?我把常青好一顿“熊”,常青说抽空上门给你赔礼道歉……昨晚为什么叨叨的?操,你也喝大啦,非说人家常青是个拉拉鼻涕的屎孩子,你想……好了,过去的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广胜摇了摇头,刚才我把黄三打了,他说你说的,不让我到俄罗斯酒店去玩儿了,我说他胡说八道,就开始砸这个逼货……关凯没有动静了。广胜催促,你说话呀!关凯说:操,胜哥,我店里又出事儿了,让常青跟你说。
“胜哥,我是常青。”常青的声音听起来硬硬的。
“哦,常青啊,刚才跟凯子正说你呢。”
“胜哥,昨晚的事情对不起啊,我喝多了……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刚才我把黄三打了……”话没说完,广胜当场就后悔了,操,我跟他罗嗦什么?
“我知道了,黄三刚给我打了电话,”常青的语气很冷漠,“无所谓,那个膘子就是一泡臭狗屎,砸死了也就那么回事罢了。胜哥,黄三说不让你去俄罗斯酒店玩儿,那不是凯子说的,是我。我还说过,时代歌厅、贵龙夜总会你也不要去了,我已经派人在那里看场子了,你去了不大合适……我觉得,你在社会上属于大哥级的,再整天这么‘慌慌’没多大意思,还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老老实实做人吧。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这么玩儿可真是不大好看了,你说呢?胜哥。”
广胜啪地扣了电话,冲黑影里大吼了一声:“我操你奶奶!”
朱胜利吃了一惊:“广胜,你没事儿吧?”
广胜浑身战抖个不停,脚下的尘土被他抖得团团悠悠地往上飘起来,被美发厅的灯光一照,泛出五颜六色的光来。
朱胜利拍了拍他的后背:“广胜,你肯定生气了,听我一句话:在街面上混没啥意思,收手吧。”
广胜反手搂过了朱胜利:“放心老胡,我不玩儿了……明天报到,上班!”
“去哪里?”
“海岸广告。”
“好地方!能不能让我也去?”
“等我安顿下来再说吧……还不知道干多长时间呢。”
广胜拉开包,抽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朱胜利:“拿着,花完了这千儿八百的我也成穷光蛋了,从头开始吧咱们。”
朱胜利推开广胜的手:“不用了,刚才结帐的时候还剩了六十块,够我这阵子用的了。”
“哟,这不是胜哥嘛,”美发厅的门敞开了,阿菊站在门口,“胜哥你不是要刮胡子吗?进来吧。”
“广胜,那我先回去了。”朱胜利拉起了广胜。
“老胡,”广胜双手搭着朱胜利的肩膀,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今晚的事情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二)
沙沙沙,沙沙沙……阿菊的手艺真不错,比广胜的破剃须刀舒服多了。广胜舒服着就想睡觉……孙明进来了:陈广胜,你真能沉住气呀你,这么晚了你也不知道找找我?哪怕打个电话!广胜坐起来傻笑着,嘿嘿,我还以为你回你妈那儿去了呢。唔唔……孙明哭了,让你这个杂碎搅和得,我敢回家嘛我……唔唔,给我起来,跟我回去!我要收拾东西,跟你拉倒!广胜急了,伸手来拉她,动作急噪了一点,“扑通”滚到了门边:明明,明明!你回来!
“胜哥,做梦呐,”阿菊用剃刀把敲了敲广胜的脑袋,“你这一晃悠,差点割破了你的脖子。”
广胜坐起来,把脸凑近镜子:“不错,不错!阿菊手艺真好……我要是有钱了,就雇你当我的专职胡子刮手,每月一万块!”
阿菊扳着广胜的脸,把他扳躺下,用须后水来回给他抹着刚刮过的地方:“胜哥这么说,我真高兴。冲你这句话,不要工钱我也愿意……胜哥,明明真有福气,找了你这样的老公,光听说话就能多活十年……我家阿德有你这么一半也好。”
“呵呵,还是阿德好,老实。”广胜感觉阿菊的手像小猫,柔若无骨,摸在脸上让他感觉仿佛行走在云端。
“胜哥,你的眼睛怎么了,肿得好厉害哟。”阿菊的手又摸上了他浮肿的眼皮。
广胜心跳得厉害,莫名地就想要抓住阿菊的手亲一下,刚伸出手来又忍下了……我得给孙明打个电话,这一天的表现也忒说不过去了。广胜闭着眼睛掏出了手机,孙明的号码广胜太熟悉了,几乎没怎么看就拨过去了。广胜清了清嗓子:喂。那边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广胜等她把那句英语也说完了,又按了重拨键,那边还是这句话。这话重复多了,在广胜听来就有些不耐烦的意思……那我就不麻烦你了,广胜想,整天对着好几万人重复同样的话,不嫌累嘛你。
“阿菊,我觉得孙明没有你好。”广胜没话找话。
“去,明明长得多好看?我哪能跟人家比?”阿菊的南方普通话软软的,有点绵绵的性感。
“你脾气好啊,孙明像只母老虎。”
“是吗?没看出来。”阿菊的手摸到了广胜的喉结上,广胜不由得起了一点鸡皮疙瘩,下身隐隐发胀。
咦?怎么不摸了?广胜睁开眼,阿菊不见了。阿菊!你干什么去了?广胜喊。我在屋里给你找酒精呢,阿菊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的眼皮用酒精擦擦就会好多了。广胜很感动:阿菊,让你操心了……起身寻着声音进了里屋。里屋的灯光很暗,阿菊撅着屁股在开床头柜,广胜一下子就呆住了。昏暗的灯光其实很柔和,柔和的灯光很暧昧地洒在阿菊浑圆的屁股上,有一种让广胜说不出来的诱惑……看样子她没穿内裤呢。广胜猛力咽了一口唾沫,眼睛陡然变成绿色的了……
外面的电视机还在开着,电视里一对痴男怨女正在无聊地吵架,声音高亢,极度嘈杂。
“胜哥,你怎么能这样?”阿菊用枕巾擦着下身,哀怨地瞪着广胜。
“我控制不了自己……”广胜站在床下显得有些愧疚,“对不起阿菊,我昏头了……你等我!”转身出去了。
广胜回来的时候,阿菊已经穿好了衣服,呆呆地倚在床上发楞。
广胜把一千块钱搁在床头柜上:“阿菊,钱你拿着,如果你还是觉得亏的话,就去告我。”
阿菊一把搂住了广胜的腰:“胜哥……”
“哭什么呢?”广胜抬起了阿菊的下巴,“已经这样了……”
“胜哥……我苦哇!”阿菊把头深深地埋在了广胜的腰里。
“咳咳!”外面有人咳嗽。
“是阿德!阿德回来了!”阿菊惊慌失措地推开了广胜。
广胜用力捏了阿菊的肩膀一下,站在门后屏了一下呼吸,大步迎了出去:“哈哈!阿德回来了?”
(三)
广胜站在莲蓬头下面,冰冷的水刷刷地浇在他的头上,令他蓦然清醒了许多……没有羞愧没有后悔,只有一种沮丧,一种无精打采的无聊,甚至连沾了点小便宜的感觉都没有。广胜的脑子空荡荡的,像吃了很多又吐干净之后那种巨大的空虚。
刚进门的时候,广胜看见桌子上孙明的手包不见了,广胜知道孙明回来过,心里不由得就想哭。
这些天她到底在干些什么呢?脑海里蓦然就涌出孙明有时候躲闪的眼神……
回想起刚认识孙明的时候,那时候的孙明多天真啊,像一只刚刚脱茧的蜻蜓,欢快地在灿烂的阳光下飞舞。
眼泪涌出了广胜的眼睛。往事如歌,重新响起……广胜是在一次酩酊大醉之后进入孙明身体的。那天,广胜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那位朋友是广胜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广胜一高兴就喝多了,顶着满天星斗回家的时候,孙明站在他家的门口。广胜大吃一惊:明明,这么晚了你还来找我呀?孙明“哇”地扑到广胜的怀里大哭,胜哥,我不想活了……广胜高兴了,因为孙明说她妈妈把她赶出来了:这个家没你啦,你跟陈广胜过去吧。广胜假惺惺地劝她,明明,你得回家,小姑娘是不能随便在外面过夜的。孙明哭趴下了,胜哥,你也不理我我就真的没办法活了……广胜打开门放她进去,故意“拉杠”:那你在这里睡,我回我妈家……话没说完,嘴便被一只温软湿润的嘴给堵上了。
楼下传来一声雷鸣般的摔门声,广胜凛了一下……阿德知道了。
没办法啊阿德……广胜双手搂住脖颈咧了咧嘴巴。这叫什么?苦笑抑或奸笑?广胜很茫然。
绰了“哨棒”穿住孙明的时候,广胜长吁了一口粗气,脑子里在唱:啊,我终于拥有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孙明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万状,嘴巴也变成了含着一只乒乓球的样子。
广胜盯着她的脸,心想:这应该就是处女的表情吧。
孙明的叫声撕心裂肺,声震天外……广胜没舍得再将战斗继续进行下去,拥着瑟瑟发抖的孙明沉沉睡去。
孙明蜷缩在广胜的怀里,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泪水小河一样流满了广胜的胸脯。
不知道孙明什么时候走的,广胜张开眼的时候,窗帘大开着。刺目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广胜赤裸的胸上,广胜看见胸脯上淡淡的抓痕和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渍。广胜摇晃了一下沉重的脑袋,忽地爬起来,一把掀开了被子。没有!什么也没有!那梅花瓣一样的处女红哪去了?广胜的脑子犹如一座高楼轰然倒塌,灰尘四起……接下来的日子,广胜几乎变成了哑巴。
“广胜,”打那以后,孙明就开始直呼其名了,“广胜,你真讨厌,那天你把人家弄得好疼。”
“是吗?没看出来。”广胜笑了……她这样的说话,在广胜看来近乎恬不知耻。
“哼,你要是对我不好,天打五雷轰,”孙明的眼睛还是那么的清澈,“还得死的比我早!”
“明明,别没有数了,”广胜老是这么说,“我一个才华横溢,饱经沧桑的翩翩美男能看上你个黄毛丫头,知足吧你。”
孙明跟她妈妈又拧了几天,干脆搬到了广胜这里。
广胜抱着她的时候,心时不时地会痛一下,像针扎。
那么,我又干了些什么?广胜的眼泪泉水般涌出来,跟冰凉的水混合在了一起……广胜甩了几下脑袋,水滴一排排溅在对面的镜子上。镜子里的那个家伙丑陋得像一头待宰的猪,广胜趴过去猛地啐了一口:我操你妈!那个家伙不知羞耻地冲他咧嘴,广胜用手抹了他一把,这家伙立马变成了一个鬼魂,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人死了会有魂儿吗?广胜想,如果真有魂儿,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广胜想起他参加过婚礼的那位朋友。他现在的魂儿应该飘荡在幽深的黑夜里了,也许此刻他正在看着我呢……这位朋友死在他变成麻花的车里了,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开出租车连轴转了十八个小时。
雪亮耀目的灯光下,广胜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像一个孤独的幽灵。
地板上那趟湿漉漉的脚印有点变形,显得支离破碎。
广胜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住,睁大眼睛看窗外的月亮,它正在一点一点的暗下去。
广胜睡着了的时候,莲蓬头还在刷刷地喷水,似乎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