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其他的人未必如此。
李淙最先发出牢骚,说:“此楼非驴叫之地也!”刺郎君明知这话是针对于他,反而更加放肆,他又变幻出一种奇怪的读《离骚》的方式,有点像鬼哭狼嚎。
李淙摇摇头,说:“哎,我还是转移到他处为好,这里不仅有驴叫,还有狼叫,鬼叫,太可怕了!”说完便拿起一本书走下楼去。陈琳没有说话,但她用她的行动表明了她的不满,她将她的画板和板凳转移到离他最远的一个交落里,而且面露愤然之色,使劲地跺脚慢慢转移到那个位置,以便引起刺郎君的注意,从而使他感到一点羞耻。
刺郎君看了看她,哼了一声,脸色依然淡定,接着鬼哭狼嚎。就连赵舒也忍不住说:“哥,你的声音太大了!”刺郎君回应道:“大就大呗,怎么了?”赵舒说:“大了影响别人!”刺郎君说:“那是因为你容易受到外界环境的干扰,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应该学习这位,雷打不动,阁楼塌了不动,宇宙毁灭了也不动。你为啥就躁动不安呢?”
他边说边指着刘德宗。这话是始仪最不喜欢听的,因此它又点燃了始仪这门火炮。始仪对刺郎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动吗?”刺郎君摇头。
始仪接着说:“那是因为你是一头驴,怎么交流都交流不出人的思想。”这话就像一枚炮弹直接砸中刺郎君,将他塑造出来的朗读的氛围炸得支离破碎。
刺郎君没有心情读啥兮兮兮的东西了,他不知不觉地将那书合了起来,脸上泛起一种诡异的笑,提起精神气愤地说:“你怎么老是那么护着他,凭什么说我是一头驴?”始仪呵呵地笑了,旁边的人也跟着笑了;只有刘德宗没有笑,因为刘德宗好多年都不笑了,已经失去了笑的习惯。
刺郎君有点儿恼羞成怒,直冲始仪说:“你也是一头驴,你是一头母驴。”
始仪开玩笑地说:“这驴还会说人话?”刺郎君感觉脸面尽失,正经、严肃、毫不客气地对始仪说:“你不是母驴你怎么能听懂刘德宗这头驴的话!你不是母驴你怎么会乱叫!你不是母驴你怎么会兴致勃勃地和我说话!你就知道护着他!你就知道护着他!”
他好像有些生气,那语势咄咄逼人,不像是开玩笑,就差将始仪一脚从阁楼上踢飞,连周围的很多同学的脸都绷紧了,不敢说话。始仪也有点儿害怕了,她收敛了故意调侃的神色,有点胆怯地对他说:“刘德宗懒得理你!”说完,轻轻地拿起画笔,安静地画起画来。
原本这是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刺郎君欺负她了;作为她的哥哥,刘德宗应该挺身而出,毫不客气地扇他一巴掌,或者站在他的面前大声地告诉他:你是一头纯种的公驴,你听不懂人话。但是,刘德宗没有那么做。
其实,在七八年前刘德宗有过如此这般的勇气,刘德宗曾经因为老农对始仪无礼而将他撞倒在地,那时刘德宗还是一个十三岁的身体正在发育的矮小而瘦弱的孩子,但那气愤的力量却能够震撼一个饱经沧桑、力大无比的农民。那时的刘德宗无所畏惧。但是,自从那年被程叔用戒尺打过之后刘德宗就像变了一个人,也便是在那时刘德宗无端地陷入一个虚幻的世界,画笔所勾勒出的世界,以及那原始的欲望被激发出来的世界。
刘德宗曾说过,从那时起,刘德宗开始沉默寡言,刘德宗的脸变得麻木,刘德宗的心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彷徨,刘德宗不关心周围的一切。一直到2004年的春夏之交,刘德宗的状态依然如此,几乎没有改变。若干年后回想起来,还觉得心痛不已。当始仪委屈得一句话都不敢说,默如羔羊之时,刘德宗则暗喜于刘德宗画出的树木是那样出神,刘德宗的心里在想:不久的未来刘德宗要做一个著名的画家。
脑间不时地浮出一片温暖的祥云。刘德宗瞟了一眼,就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然后扭过头来也画起画来。可是。心里同时也像被扎了仙人掌的刺,有一些尖小的痛,一些不能名状的痛,一种潜伏在心底而不能发泄的痛。
那天,刺郎君也很郁闷。第二天,他就去女生宿舍找始仪,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他说他不是有意的,他说都是因为刘德宗,他说是刘德宗夺走了他的所爱(即始仪),他为此而愤怒。其实,他根本不清楚真实的情况;准确地说,不是刘德宗夺走了始仪,而是始仪缠着刘德宗不放。刘德宗就像插在土地上的一根干枯而细长的木枝,而她就像生长在刘德宗脚下的一棵丝瓜,她顺着这静止不动的木枝一直往上生长,想要缠着刘德宗一直到老死为止,她一心沿着刘德宗的方向不断生出新的叶子,开出黄花,结出深黑纹理的长条。
而刘德宗,又岂能奈何?刘德宗只是一根不会动的木枝而已,只有风儿刮过以后才可以勉强摇晃几下,平时妄想伸腿迈步,刘德宗连摆脱丝瓜缠绕的资格都没有。刘德宗暗恋那个皮肤黝黑的女人,但她从来没有正眼看刘德宗一次;刘德宗多么希望陈琳能够成为刘德宗身边的一棵丝瓜,但那只是幻想。现实的情况是,始仪缠绕在刘德宗这根木枝上面,刘德宗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告诫她:刘德宗和她是普通的兄妹关系,刘德宗们不适合做恋人,刘德宗不是她的栖身之所。可是结果如何?
刘德宗还是看不出她有丝毫退缩的趋势,她的身上只有上进的精神,她几乎每天都在刘德宗身边,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缠刘德宗缠的越紧。刘德宗全身都被束缚,感觉到自己失去了自由。刘德宗想甩掉她但始终甩不掉,想避之而不能。
刘德宗有时候讨厌始仪这棵丝瓜,讨厌她给刘德宗买的新衣服,讨厌她欺骗刘德宗去六神先生的家里,讨厌她一次又一次跟刘德宗撒谎,讨厌她像个跟屁虫跟在刘德宗屁股后面,一刻都不离开。
若干年后刘德宗才知道,这种束缚恰恰给了刘德宗自由。不过,当时刘德宗并没有对始仪动心,因为刘德宗的心里被一个暗恋的对象满满地占据着,她不会给其他任何一个女人闯入刘德宗内心的机会。这也许就是暗恋的可怕之处,她像一个自私的女王独处在刘德宗的爱情世界当中,给刘德宗希望与憧憬的同时,也给了刘德宗太多的孤独与遥不可及的无奈。那时,除了这个女王,刘德宗没有主动地追求过其他的女人,包括始仪。
但是,刘德宗仍然陷入了爱情的泥潭。始仪总喜欢跟刘德宗在一起,而刺郎君喜欢始仪。他对刘德宗的情敌关系就这样在糊里糊涂的状态下被牢固地建立起来了,刘德宗没有朝他脸上吐吐沫,也没有骂过他的狗,刘德宗没有招他惹他,他便已将刘德宗视为他的敌对者。就这么神奇,就这么可笑,就这么让人难以置信。
就像一个长的丑的女人嫉妒一个长的比她好一点儿的女人,后者没有招惹前者,却不知不觉地卷入了邪恶的漩涡。在不知不觉中,刘德宗们已经被牵扯进来,刘德宗们的生活就这样密切地联系起来。能不能用一把锋利的斧头将之砍断,刘德宗看有点悬。因此,只好直面那狗血般的现实。
刺郎君知道他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骂过始仪,更不曾骂始仪为母驴。以前,从来都是始仪骂刺郎君,懒猪,狗屎,狗腿子,垃圾,废物,渣子,等等,能骂人的经典词汇都用遍了;骂完后,刺郎君通常都会表现得像一只温顺的羊羔,从来都不会顶撞半句。
而这次不同,刺郎君居然骂了始仪,他自觉着冒犯了始仪的尊严。他站在始仪面前,对她说:“始仪,昨天我不该骂你,你打我吧!”
始仪说:“我嫌脏了我的手。”刺郎君说:“那好,我帮你打。”说完便自己扇自己的脸,那声音十分响亮,迅速回荡在长长的男女混合的宿舍楼道里。有个男孩儿看了两眼便都下楼去,好像是去打篮球。
另有个女的从公共盥洗室探出头来仔细地看,胳膊上都挂满了白色的肥皂泡沫。刺郎君打完自己的脸之后,对始仪说:“原谅我吧!”始仪没有说话。刺郎君灵机一动,似乎觉得扇的不够多,力度不够大;便又开始扇脸,声音更响亮。始仪还是没有答应,冷着脸专注于他打脸的姿态。刺郎君的脸被自己扇得像个猴屁股,边扇着边说:“姑奶奶,你就饶过我这一次吧。我这脸都快打没了。”始仪摇摇头。
他楞了一下,然后笑了一下,然后嘴里说着:“哦,原来如此。”他以为扇脸不是始仪喜欢的道歉方式,便跪下磕头。始仪暗笑,且说:“磕的不够!”刺郎君又多磕了几个,他一边磕头一边多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说你是母驴了,再也不说你是母驴了!”
始仪本想说“算了算了别磕了”,但听到“母驴”这话又开始气愤,她转身走了两步回到寝室,砰的将门闭上,不再理他。刺郎君抬头一看,发现始仪的身影已然不见,只沿着那空而阴暗的楼道看到远处公共窗台前落着一只孤单的喜鹊。
回头一望,看到几个不太安分的女生还在盥洗室旁边盯着他看,紧接着他们就匆忙地返回到盥洗室。刺郎君大概已经猜到,他给始仪下跪的新闻可能会很快传开,因为他对那些女人们的传播能力很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