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五六分钟,跑道上出现了异常情况。一堆人都聚拢起来,连正常跑步的运动员都凑了上去,丝毫没有参加比赛的心情了。他们在看什么,刘德宗并不清楚。紧接着,大概在一分钟之内就有医护人员将一个人抬到担架上匆忙地运走。
当时,刘德宗和始仪正在谈论赛跑过程中的感受,因此没有注意到操场上的情况。后来,刘德宗才知道那个被运走的人是刘德宗的室友赵钧。他和刘德宗一起在跑道上奔跑,可能因为中暑或者其他原因,他摔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赛场上的指挥官立刻组织了医护人员采取救助措施。刘德宗远远地看到李淙也跟了过去。
赵四铭这位平时温文尔雅的系主任也以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觉察力迅速判断出那倒地的人是自己的儿子,他便匆忙地跑下楼梯,不像普通人那样一次迈一个台阶,而是扶着楼梯的把手一跃迈过两个或者三个,他像着了魔奔向前去。这架势显然和正常缓慢下楼的情形大不一样,在某个台阶的棱角处,他失去重心差点儿就会使整个身体碰在坚硬的青石墙上,可以想见那猛烈的力度将会导致他的牙齿碰掉或者脑瓜碎掉或者骨折,总之那种情况一旦发生便是一种与小擦小伤有区别的巨大惨剧。他就像突然中了邪,刚才还在台子上显出儒雅悠然的领导风范,当见到操场上自己的儿子倒下之后,他便奋不顾身地往台子下赶。脸色发青,浑然而不知所措,就像疯了一样。
看那着急的样子他很想长出一双翅膀飞到那操场的跑道上,或者长出一条八十米的长腿一步就可以跨过高台转移到操场上那人群聚集的一处,但是那高台与跑道的距离以及那曲折的楼道就是一个无法被取消的现实障碍。赵四铭不得不拼了命地在那本来应该缓慢而行的楼梯上飞奔而下,冒着被碰死或者被摔成骨折的危险下去,为的只是看看他的儿子是不是还有一口气在,是不是还活着。刘德宗从高台的侧方正好看到他那慌张的动作,那作为父亲在儿子危难之时表现出的无所顾忌的勇气,那种天然的父子之情。他跟着医护人员一起,很快就把赵钧送上了白色的医护车,那车行驶而去。
这天夜里,刘德宗们宿舍少了一个人。刘德宗的对铺上空荡荡的,有几只嫩黄色的小蚊子在那里飞荡。李淙回来对刘德宗们说,赵钧的病恐怕有点儿严重,关于内脏的损伤或者骨折的程度都是镇上的医院难以判定的,他被送往距此上百公里的市区就诊。
那时,刘德宗依然呆在阁楼上写生,但刚开始总感觉心神不安,好像遥远的赵钧发出一种巨大的磁力,总是吸引着刘德宗们。在不清楚赵钧病情的状况下,刘德宗们每个人的心都悬着。
那是二零零三年夏日的一个黄昏,非典的风波刚刚平息。树木葱茏的叶子都显得温馨可爱,日光消散的速度很慢,万物沉浸在氤氲的热气中。刘德宗像往日一样坐在阁楼上那被刘德宗磨出浅浅的坑凹的固定位置,看着远处繁盛而极具生命力的林木,画笔在纸上刷刷地运动。夏的碧湖是一年中最通透的,那天上的蓝色也格外清澈,棱角分明的白云嵌在其中,静而不喧,和略微漂浮的正常的云存在差异,这时反而不像是真的而更似那逼真的西洋画;山上一片翠绿,蒸发出一层淡淡的雾气;四周的草木葱茏茂盛,都在生长的巅峰状态尽情展示其绚烂的姿态。
繁花竞放,鸟叫虫鸣。那绚烂的夏天会把你的心神吸引住,到处都是享之不尽的美景。不像冬日那样萧条,夏的每一片树叶都能吸引你,每一颗小草都是那样动人,更不必说那将近傍晚时的黄色花朵会在半分钟之内逐渐从一个蓓蕾开放成一朵美妙的花,刘德宗曾亲眼见过那花在一秒一秒钟将花瓣舒展开来,最后完成绚丽而成熟的姿态展示在眼前,被那种美所席卷。以至于刘德宗又把许多重要的事情淡忘掉了,包括赵钧的病是否已经被治好,赵钧当时去了哪里,是谁陪同他一起去的,他是否需要刘德宗的帮助。
数日过后,有消息传来:赵钧没有生命危险,做了简单的手术之后只待静养即可恢复身体正常状况。听到这个消息后,李淙在第一时间告知班上所有的同学,当然他也告知于刘德宗。
咚咚的声音从阁楼的梯子上传来,刘德宗知道是李胖子来了。他没有完全走上阁楼,而是在台阶上停留下来,对刘德宗说:“德宗,快下来!”刘德宗说:“什么事?”他说:“赵钧回来了!”刘德宗脑袋嗡的一响,才意识到刘德宗这几日缺少了赵钧的影子。但是,刘德宗马上开始进入迟钝的模式,刘德宗竟然支支吾吾地说:“哦,回来了,回来了。”舌头动了动,继续画画儿。
其实,李淙的言外之意是,让刘德宗马上作出行动,起身跟他一起去探望赵钧的病情。而当时刘德宗傻到连这一点都没有理解清楚。中国人说话就像作水墨画一样,什么都不明摆,总是让你体会背后的意境。但凡有点儿智力的人都会明白“赵钧回来了”这句话其实不是一个对事实的陈述,而是一个严肃的命令。其真正含义应该是这样的:赵钧回来了,刘德宗们应该马上去他家里探望,这是作为朋友的一份不可推卸的任务。稍微有点儿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人通常都会不加思考地作出决定,跟着李胖子下楼。但当时刘德宗却摆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刘德宗心中又开始隐痛,但是刘德宗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那时刘德宗迷茫得很,就好像处于浓雾之中,方圆两步之内看不清物体的形态。
所有的症结都集中在这里。
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梦境。
刘德宗支吾的反应也令李淙费解。他见刘德宗像一块愚钝而不知思考的顽石,迟迟不给他明确的答复,便直接将后面的真正意图补充了出来,说:“我们一起去看看赵钧吧!听说他病的不轻!”刘德宗居然推辞,说:“这样不太好吧?”(刘德宗不知道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真该自己给自己掌嘴)。
可见,那时刘德宗的“懒惰”的习性已经根深蒂固,刘德宗的屁股就像长在了那阁楼上,好像不断吸取那阁楼上古朴的木板里的养分而生根发芽,刘德宗呆在那座阁楼上哪里都不愿意去,尤其不想钻入那人流繁多的境地。李淙皱着眉,走上阁楼,认真地对刘德宗说:“去吧,去吧,大家都去!我和赵小原已经把水果买好了!他等会儿就过来。”
刘德宗固执地说:“你们先去!”
李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就像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他无语了半晌,又问:“真的不去?”刘德宗没有说话,眼睛只看着那发黄的画纸发呆。他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气愤地说:“你还当赵钧是你的朋友吗?”听到这与寻常不同的语势,刘德宗真的生气了。
刘德宗没有理他,没有看他,反而执拗地拿着画笔继续画,似乎把他说的当成了耳旁风。那是刘德宗发过的最大的脾气。刘德宗发脾气的时候就是不说话,有人说这种脾气是世界上最大的脾气。那些摔杯子或者砸电视的脾气只是表面上疯狂而已,其实只能算是小脾气。
随后,李淙就对刘德宗面露鄙夷之色,他又近前直呼:“好歹朋友一场,何必如此!”
刘德宗依然不理。他又叹了口气,用一种直截了当而又极为有效的方式考察刘德宗的态度:“你去还是不去?”刘德宗心乱如麻,生气地说:“不去!”
说完,他扭头离去,硕大的身躯压在木板上,咔咔咔地响。
紧接着,刘德宗就有点儿后悔了,悔气弥久不散。刘德宗觉得“后悔”这个词语能够被发明出来并广泛地运用在各种语境下有其深刻的原因,至少它涉及到“选择”这个人生重大课题。选择不当则生悔意。而人生何处没有选择?
那天,刘德宗和李淙的对话都被刺郎君窃听了,因为当时他已经提着一篮子水果走了德阳古楼下面。刺郎君和李淙以舍友的身份结伴同行,一起探望了赵钧。当天晚上,他们回到宿舍以后都面带笑容。尤其是刺郎君,他显得很不正常。没有人给他讲笑话,也没有人给他挠痒痒,也没有蚊子和苍蝇给他扮鬼脸,他却能足足笑半个小时。
在上大学的四年间,那种异常的笑容始终是刘德宗无法理解的。大概是八年之后刘德宗去青柏镇的时候,李真才道出这笑容的真正含义。据她说,刺郎君那天兴奋不已是因为刘德宗没有去探望赵钧。
在刺郎君看来,这足以表明刘德宗是一个冷漠而非高尚的人,从而显出他是一个维护了道德的好心人士,进而可以在始仪面前作一番很有理据的对比,在始仪面前表现出他比刘德宗更有魅力,再进而可以预想到打动始仪的芳心并牵手始仪的画面。
于是乎,他才能够坚持笑半个小时而不停止。李真最后给他的评价是:幸灾乐祸之徒。李真还说,刺郎君四处传播刘德宗是个没有德性的活死人,以至于全镇的人都逐渐知道镇上有个孩子没有良心,没有做人的底线,为此那些作奸犯科的人还咧开嘴笑得像石榴花开,以为和活死人相比自己尚有那么一点儿良知,自己尚有一点儿做人的底气,从而感觉自己身上还闪烁着一些道德的光芒。
镇上有了活死人以后,其他的人都以为自己占领了道德的高地,各个神采飞扬,面色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