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傍晚六、七点钟的光景,却没有夕阳;黄昏时,可以称为昏黄的样子,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尤在这三十多度的夏日。除了垂柳,别种树的叶子,也都垂头丧气地低着头,似乎被整天的毒日烘烤后,已经伤了元气;蜷起身子,缩成一团,看上去可怜兮兮。这时我的心却安宁了许多,因为不必担心前方的“难兄”走得太快和后边的“难弟”走得太慢了,我信“车”由“把”,徜徉于人越来越少的林间小路上。
我的思维也是天马行空,虽则对最终的分手耿耿于怀,却也依依惜别;但只一会儿,我就盘算起我的行程了,可越算越乱,只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闷热的天气瞬间就变,刚才还是一动身就汗流浃背,而此刻已是凉风习习,乌云盖天,随 之就是细雨随风,如同演戏中少女挤眼泪一般, 稀稀落落而下。
我乘着凉爽,脚下也就加快骑行,心里也蛮凉爽蛮空明的。不过,人都是这样:乐极生悲。当我正飞奔在静静的公路上时, 一辆长途运输车从我身旁狂啸而过,我并未在 意;突然,被迎面一物正打在脸上,我吃了一惊,用手一摸,粘糊糊:竟是一口痰,心中一阵恶心, 张嘴就吐开了:你奶奶的!王八羔子!这可是 我从未受到过的侮辱,越想越是屈辱,泪水几乎充盈眼中,就差点流下来了;那辆车早就绝尘而 去。刚刚获得自由的那种飘逸逍遥的劲儿,已 跑到九霄云外。老天爷也似乎替我叫屈,并为我洗刷屈辱, 或者说我梦里或说戏中的少女为此也真的掬一池同情的泪水,而不是挤牙膏似的;天开始下大 雨了。
说来奇怪,当然是对我这个少见多怪的人来讲,是奇怪的。当我穿着雨衣冒着“盆”倾般大雨往前冲时,突然雨停了。我很迷茫地抬起头, 地上竟是干干的,没有一丝下过雨的痕迹。而此时耳边的哗哗声却不断,我怀疑我的听觉让那侮辱给搞坏了。当我回头一看时,不禁更为惊讶, 我后面数米远的方向竟仍下着大雨,而几米外的这边却是相当晴朗,以前我在山上遇到过这情景,山区的气候是“十里不同天”,可也没有这次那么泾渭分明。我好奇地站在分界线上,把手伸到雨中,洗了洗;这分界线,就像一堵天然的屏障挡住了正在由柔情转为咆哮的大雨。
这时,天色已然漆黑,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可怜巴巴的星星“贴”在天幕,也不冲我眨眼,我 只好拧开我的电筒,摸索着前进;低头一看表, 已是接近晚上10 点钟了。周围不断传来狗叫声,时常在我周围有人影出没,即刻又消失。此时的我,是经过坎坷和风雨的男子汉了,对这些不再像刚刚出道的娃娃,脸上虽然泰然自若,身上还是处于自我防卫状态:一手持手电筒和车把开路,一手握一把异常锋利的锉子,我曾用这把锉子一下子锉穿了三个大西瓜和吓跑了狼,何况现在面临我的只是人与狗呢!不时有对面而来的手电光柱固定在我身上达十几秒钟,我的反应只是冲他们晃我的手电筒和在手电筒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的锉子;然后这光柱就会消失,等再照射时,却是对着我身后的行李。
我很自信地向前骑着,因为我对付这些人已是轻车熟路。到了一个村头,我用手电往前照着,手电筒的余光扫上几个蹲在路边的幽灵和几只喘着粗气,吐着暗红舌头的巨犬。几只超大号手电筒同时向我射来,我立刻看不清前边的路了,眼睛只好闭上,停下了自行车。“检查!你是干什么的?有证件吗?” “准是贩私货的,把货留下!”“妈的!敢拿电筒照咱哥们儿,撂你小子!” “瞧那样儿,准不是好东西!”人儿我一个没看清,只听见他们嘴里不干不净。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当初老子是劫道的,现在被劫了,乖乖,怎么办?我当时很紧张, 虽然以往也遇到过,可那时我们是好几个人呢。得,强龙不压地头蛇。“哥儿几个儿,有四(事)儿吗?有四(事)儿 梭(说)四(事)儿,可别拿哥儿们儿开心!”我皮笑肉不笑地喊道。“嘿,还挺楞的!”“是天津人,天津人不赖!” “小兄弟,贩什么生意?”见口气有缓,我立马说,“我梭(说)了你们也不信,自己看吧!”“行!够意思!”“看样子,是旅游的,放他过去吧!”“不行!小兄弟,我们兄弟几个缺点钱,能借点吗?你写个地址,将来我们有钱了,就给你邮去。”
灯光和手电筒的光柱始终照在我的脸,我仍无法看清他们的容貌。我稳了稳紧张的情绪说,“借钱?没问题,你们看兄弟我像有钱的吗?你们翻吧,只要有一分钱,我也分一半给你们, 如果翻不着,嘿嘿!”我把手里的锉子在手中翻 了一下。这下我犯了个大错误,就听脑后风声,我刚想回头,胸口就被狠击了一下,好在我的锉子挡在了拳头和胸口之间,我咬咬牙,对方哇哇乱叫:“揍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此时我的脖颈已然挨了一拳,我刷地把锉子向后扎去,又突然抢圆了胳膊,挥了起来。首先是手电光柱乱了,有一个还摔在了地上,我竟还疯了似地冲了上去,他们一下就退了下去,上来的却是几只狗,冲我狂吠,我慌忙奔回自行车, 也未踹支架,推起就跑,这下可惨了,几只狗在后面猛追。我从小就怕狗追,小时候留下的后 遗症,真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是跑了一阵,狗叫声越来越稀,就听后面不时爆发出找乐的笑声,我猛地把车停住,身后的一只狗没想到我会突然停下来,咣地一声撞在了我 的后车架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喘着粗气,握着锉子盯着它,心里面怦怦乱跳。可我从这畜牲的眼里竟看出一丝恐惧,可能那一撞 把它撞晕了。
此时,后面的狗吠和人声近了, 我不再犹豫,飞起一脚踹向那只狗,飞脚的同时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我感觉没踹着,我睁开 眼一看,那狗已后退了几米。我又猛地挥着锉 子向前冲去,那狗竟发狂地往后奔逃,使后来的人和狗都放慢了速度。我立刻返回,纵身上 了车,刚想骑起来,可能是太紧张了,加上支架未完全离地,竟连车带人咣当摔了下去,后面 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可摔得不轻,好在车先倒,我干脆坐在倒地的车上拿着锉子等死, 那知他们并没有马上冲上来,而是慢慢地牵着 狗向我走来。完了,我心想。完了,我的回程一百元路费,我倒不太担心我的安全,他们也不会胆子那么大。这时路两端竟同时出现了灯光。我大喜, 索性躺在车上,车当然是在路中央了。那几个 小子只好往两侧躲闪。两辆车同时在我面前停下,我装做昏迷的样子,闭着眼睛;由于车灯都 照在我身上,不闭眼也不行。后边的车上人较多,下来几个人,跑到我跟前。“怎么了?不要命了!” “要死别死在路上!”“好狗不挡道,起来吧!”这时我也顾不上发火了,立刻压着嗓子对他们说,“救我一命,我被劫了,他们就在附近!”我这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他们一跳。他们向后 一看,果然几束光线正在乱照。“你能起来吗?”一位年纪较大的问。我一个鲤鱼打挺,忍着疼,站了起来。“快,你们俩抬自行车!”还是那年纪较大的师傅命令着,两位年轻人二话没说,迅速举起自行车抬向汽车。只十几秒钟,我已坐在车斗里了,冲着赶上来的劫匪们挥动着手电筒,高声喊Goodbye 了。
车上的人看我还挺高兴的样子,就问我的来历,我就滔滔不绝地把我的经历添油加醋地 讲了一番,他们听得当然是目瞪口呆,他们看着我的外院校服不由他们不信。使我不敢相信的是几位年轻人当中竟还有一位姑娘,当然这姑娘一眼就让人看出同山里遇见的姑娘不同,确是跑外的推销员。看样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 纪,她听我“胡天”时,总是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我凝望她时那淡淡的笑便成了嫣然一笑,天太 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有个大概,大概挺俊俏的,我正为她的笑而“白胡”得唾液横飞时,汽车戛然止住:我该下车了。
我还未来得及给他们 留地址,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把我的“情人”请下 了车;还未来得及同那未说一句的姑娘话别时, 汽车已经绝尘而去。留下了姑娘的唯一话语, 也就是我冲劫匪们呼喊的“Goodbye”!妈的!不留地址,到哪再见!我有些庆幸,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被劫匪戏弄的沮丧,早已被在车上的豪言壮语冲乐了全身的细胞,尤其看着他们,对了,还有她,那种敬佩、膜拜的目光,我已不能自己了。
肚子开始饥饿了,十来个小时未饱餐了。拿出路上买的大火腿肠子,贪婪地吃着,那时吃 的火腿不亚于山珍海味。边吃边走边想:得找 个住宿的地方。我于零点过 50 分钟,来到了滑县口,开始我并不知已到了滑县,只晓得来到一座县城,因 为有路灯了。到滑县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了。我赶紧来到唯一的一家还在营业的饭馆。
这时的顾客,多半是常客,看到我这个半夜闯进来的 黑三郎,边猜测边议论纷纷。我可早就顾不了 这么多,掏出当然是自豪地掏出一张“大团结”,让 老板看票看着办!因为我看菜谱上最贵的不过两元多钱。我先不吃,等五样菜都上齐了,酒倒满了,垂涎七、八尺地看着这些山珍海味,培养饥饿感。在座的顾客无不奇怪,给我上菜的小 女孩看着我直笑,以为我一辈子从没见过这好 吃的东西似的。那个小女孩走上前来,竟还找了我五分钱,我洒脱地挥挥手:送给你了!这么 多我吃不了,我请你陪我,好吗?那小女孩当时 就紧张起来,店老板看了看我,然后放心地让那 个小女孩坐在我的对面,可能那店老板看我的样子很憨厚很老实,不像坏蛋吧!我非常高兴我的请求得到了答应。我注意到那小女孩不过十四、五岁,同几小时前车上的姑娘比起来可不是一个味的。小女孩很羞涩地坐了下来,一双大眼睛盯着我和桌上的菜,起码 也垂涎一、二尺了。她拿起了筷子,示意我先吃,我乐呵呵地挟起一片小字典那么大的牛肉塞进了嘴里,然后一扬脖儿,喝一大口啤酒,哇, 沁入心脾啊!这时的饥饿感被引得已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这时的我已看不见人,当然也看 不见对面的小姑娘了。我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真个是风卷残云,顷刻间我面前的两盘菜已是 空无一“肉”了。对面的小姑娘瞪着惊奇的大眼 发呆。可能我是喝多了,使得现在连自己都回忆不起来那以后是怎么一回事。
我踉踉跄跄地从餐馆里出来,推着自行车寻找流浪汉过夜的地方。我就像幽灵似的,在街上游荡;不是客满, 就是太晚了不接待。最后,来到一所在附近来说颇似鹤立鸡群般一栋房院前,天黑,门牌也未 看清,只管上前叫门。传达屋的灯光是亮着的, 这给我带来了一丝希望,喊声也就高了许多。一位老大爷走了出来,看模样挺像刚退了休的 干部。当他得知我是住宿的,竟满脸堆笑地把我迎了进去,还帮我拿行李,使我受宠若惊,心 道:天下还是好人多!办了手续,他就带着我上楼,一边走一边跟我聊天,听说我是从天津来的大学生时,就更加热情了,还一个劲儿地说,他们这个地方小,条件不好,比不了天津,让凑合着住。我真是有点感激得热泪盈眶,真可谓久旱逢甘露,此乃人生四大喜之一啊!
当我们来到房间时,大爷把钥匙交给我,然后说去给我寻开水,我急忙称谢不止。我要的是最便宜的十人一间的大房,不过,大爷说现在没几个人住,就给我另开了一间,也就成了我的专用。打开房间,拉开灯看看,条件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被子、枕头都是全新的,还有蚊帐呢;缺点就是“透明度”太高。冲过道的一面,除了门,几乎都是玻璃窗,且没有窗帘。我把行李一扔,再把自己一扔,我就躺在对我来说柔软无比,舒适无双的床上了。这下可不得了,一天来紧绷绷的神经系统一下子就停止了工作,困乏、疲劳“半下子”就向我全身袭来,这时,大爷已把热开水打来,让我好好休息休息,我千恩万谢,送走了我的好大爷。
整个房间,也许整个楼就我一个房客,我独自享受着这样的宁静与孤独,我想起了同我分手的谭星、袁波;想起了一天来的风险;想起了在肚子里的美味佳肴;更想要好好睡一觉儿。把东西整理了一番,点了点剩下的人民币,回津的费用是足够的,就怕谭星和袁波没准要靠吃大饼充饥回津了,谁让他们不跟我走呢!等我洗漱完毕,准备拉灯睡觉时,已是凌晨 3 点多钟,而这时我的伙伴却多了起来:什么蚊子、“偷油婆”啦、蛐蛐儿啦,在我四周嗡嗡地唱个不停,有的甚至亲昵地爬到我的枕头上,冲我抛媚眼儿,大概它们已很久未跟人玩耍了。我 当时太困乏了,无心与它们打情骂俏,任它们“横行霸道”了,换在以前,我会让它们来个自相残杀,也就是动物的恋爱最佳方式。这回,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也许躺下就几分钟,甚至可以认为是以秒计算的,我刚平展开困累的躯体,就已然不醒人事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竟是红彤彤的太阳照在了我的屁股上,低头看表:十二点半!天爷!已 经是中午十二点钟了。原想早晨就出发的,可 是现在,唉!再说吧。不过,这一觉儿,睡得我 精气勃发,体力充沛之极。下了床,活动活动筋骨,又趁兴翻了几个跟头,这一翻不要紧,进口 的地方已经有些发慌,出口的地方都有些发急, 立刻抖擞精神,前去完成任务。换好衣物,恢复潇洒的派头,把行李往床下一塞,大摇大摆地外出吃“早点”。
哇!好热闹,也好刺目。热闹的是人喊马也不闲着;刺目的却是还不太适应阳光的直射。 当我扭头看这旅馆的名字时,着实骇了我一跳, 只见牌子上写着:滑县人民政府招待所,好大的口气!我当然脖子扬得更高。还没有走几步, “道口”两个字不断映入我颇具灵性的一双大眼睛里。什么“正宗道口烧鸡”,“王记祖传道口烧鸡”,“李记传统道口烧鸡”等等。敢情这就是道口镇,说实话,在此之前,只知有德州扒鸡,不知有道口烧鸡,过后颇觉知识贫乏惭愧之极。烧鸡店一字排开,一条道上竟不下几十家, 惊讶的我,不知有多惊讶了。我就边走边看,你 猜怎地,没有一个不冲我叫大哥的,当然都是让 我去品尝他们的烧鸡。一位大娘提着鸡爪子, 冲我一喊,接着只见她的手只轻轻一晃,好家伙!那鸡肉全都抖落在下面的盘子里,她手上就剩下一只鸡骨头架子。我冲她嘿嘿一笑:“我买这架子,要多少钱?”“这架子我们是不卖的,扔了。我们也不拿这赚钱!”大娘一副模范个体户的样子。我咧咧嘴,继续向前闲逛着,又一位大娘, 见我走近,拦住我,非让我尝尝她的鸡,并说绝 对不要钱,不买也没关系。真是盛情难却,我从 那嫩嫩的鸡身上掐了一条肉下来,放到我早已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里,当然是从嘴巴通过的,就 这一条鸡肉,也许是我当时很饿,刚进嘴,那股 说不出来的香味一下子就沁入心脾,可说一辈子也忘不了。
大娘微笑地注视着我,那意思好像对自己的烧鸡在我嘴里的反应很是满意。我问“:多少钱一斤?“”两块八!”我的天,这烧鸡如果到了天津,还不把价给反过来?太便宜了。以往总爱划价的我,这次异常豪爽“来只小点的!”“叁块一毛……,算了,就算三块吧。” “你们为什么不拿到大城市去卖?”“大哥,你不知道,交通不方便的,我们这些人要在家烧鸡,镇上派车统一往大城市送,我们 交镇上就得叁元一斤,镇里是保护我们经营的,可也赚我们的钱,我们赚不了多少钱。现在卖烧鸡人太多了,这不,上午还卖叁块,现在就降了两毛。”“你们这么多卖烧鸡的,一定很有名吧?同德州比呢?”“小大哥呀,不是我们自己吹自己,八成全国一百人里只有一个人不知道道口烧鸡,恐怕你就是那一个哩。德州出名的是扒鸡,而道口却是正宗的烧鸡。滑县就指道口了,道口当然就指烧鸡了。”
我本想再转几家,怎奈肚子直喊:别走了, 快吃烧鸡吧。这只只花三元买的鸡,连骨头都 让我咬碎吃进肚子里。还想买一只路上吃,无 奈油太大,怕它把我包里的衣物打上油,也就遗憾地拍拍肚子里的鸡,回人民政府招待所了。回来时,大爷已经下夜班回家了,只好让别人转达我的谢意。将近 3 点,我才收拾好行李,放到车后绑好,吹吹自由的口哨和嘴角的烧鸡味,起程了。再次回首道口时,我已驶出滑县。再见了,道口烧鸡,烧鸡大娘,人民政府招待所的大爷,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还有救我出“劫匪”圈的不知姓名的中国老百姓,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