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合璧版《富春山居图》下面的老爷子,在悔思一阵之后,好像倾刻间苍老了许多。过去的他,手持紫檀拐杖更多的是一种稳重,是为了以防万一。而现在,他是真的需要靠这支拐杖去支撑这具满载悔痛的身子骨。
一丝山风从西窗刮进来。
春寒袭体,老爷子轻咳了几声,脸上瞬即泛起一片病态的苍白。
付青瑶匆匆过去把窗门关了起来,给老爷子端来一杯参茶,体贴道:“老爷子,喝杯参茶提提气……”
老爷子了无兴致地摆了摆手,不要。
他拄着紫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书案前,提悬着大毛笔犹豫了好半天,最终还是痛咬牙根,在白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胜我半子!”
付青瑶见了,愕然一惊,问道:“老爷子,您这是?”
“两层意思,你那个小师叔会明白的。”老爷子搁下笔,拄起紫檀拐杖往外走去:“把这个送过去吧,我还是在棋亭等他。”
“好,老爷子,您慢点儿。”
目送老爷子出门之后,付青瑶的目光回到了“胜我半子”上面,犯愁,不知道是该心疼老爷子,还是该替那个可爱的小师叔感到高兴。
老爷子一辈子都没有服过输。
真的是一辈子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妥协过,现在活到八十多岁了,却要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前认输,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胜我半子!
这简单的四个字,非一般人可以承受。
这其中一层意思就是明面上的认输。而背后的另一层意思,无非是说赵平已经是他周建华的半个儿孙。只要赵平愿意回头,周家随时欢迎他。
“小师叔,你会回头不?”
付青瑶望着这四个字,自言自语地苦笑着,等墨迹干了之后,便卷起来拿着它去找赵平。
老爷子像八十岁大寿那晚一样,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棋亭等赵平。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摆上残局,也没有像上次一样备上好茶。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孤寂无依。
膝下儿孙那么多,没有一个可托付家业,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上苍对自己的惩罚,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好像也没干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哪来的恶报?
他愁思重重地凝望着院角那树已经开始凋谢的腊梅,感觉自己像极了那树腊梅,绽放的时候浑身鲜红的热血,什么风霜雨雪,根本就不算个事儿,你越是寒冻三尺,我越是缩放得傲骨凛然,没有什么可以击垮。
可这世间万物终有凋谢的时候。
人也一样。
他目光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炯炯有神,在重赏合璧版的《富春山居图》的那一刻起,已经迷茫了,看不懂这个升沉万变的尘世。
“老爷子,您找我?”
蓦然侧到曲径上传来的呼声,老爷子这才收起重重愁思,扭头望着手抱酒坛子的赵平,欢笑道:“提这么一大坛,你小子这是打算跟我不醉不归吗?”
“之前周无央说要给我赔礼道歉,我说茶不合我胃口,我想喝酒垆里珍藏的好酒,他就给我弄了一大坛过来。”赵平把酒坛子抱放在棋桌上,把扣盖在上面的两只玉觞拿了出来,摆好,一人倒上一觞。
老爷子望着玉觞笑道:“还是这么讲究。”
“这好酒,必需得讲究。”赵平端起玉觞给老爷子致敬:“将近有八九个月没来看您了,您海涵,别跟我这个晚辈一般见识。”
“走一杯。”
老爷子也不跟赵平客气,更不喜欢说客套话,端起玉觞轻轻一碰,便直接一口干到底,将年轻时的豪迈之风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老了就是老了。
由不得他不服老。
这一杯刚下肚,立马就咳了起来,脸色煞白得令赵平凝眉无语,这半年多不见,老爷子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
赵平愧笑道:“老爷子,早知道您不能喝酒,我应该端茶过来。”
“没事,暂时还死不了。”这一次,老爷子亲自倒了两觞酒,直言道:“我的态度都写在那纸上了,你表个态吧。”
闻言,赵平沉默无语。
之前刚看到“胜我半子”那四个字的时候,赵平确实窃喜了一番,有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毕竟,要让这个豪强半生的周家老爷子低头忏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现在看到老爷子这副强掩绝望的样子,这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看得出来。
老爷子这一次忏悔,付出了不少的代价。这种建立在精神上的残酷打击,远比直接给他一棒子还痛苦。要不然,老爷子不会连一碗酒的烈性都扛不住。
“这已经是我的底线。”老爷子直视着沉默不语的赵平,又道:“我输了,我承认我当初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不该强行拆散你跟倩倩……”
说着,他痛心地咬了咬牙。
又强行挤出一丝讪笑,继续道:“只要你回头,我立马让倩倩回国,给你们举行一场盛况空前的婚礼,以后周家由你说了算,你还想我怎么样?”
一丝苦笑,在赵平嘴边悄滑而过。
他端起前面的玉觞喝了一口酒,无能为力地回道:“老爷子,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但我已经跟荏秋语在一起,你总不能让我做陈世美吧?”
“你跟她又没结婚,分手有什么不可以?”老爷子道:“况且你现在已经帮她夺回了她荏家的一切,张氏集团也变成了荏氏集团,你不亏欠她什么。如果她还是觉得你负了她,我周家可以用其它方式帮你弥补她心灵上的创伤。”
“对不起,老爷子,这个事我真不能答应你。”赵平把玉觞搁了下来,起身拜托道:“被人劈腿的痛苦,我尝过,我不想她再尝一次……”
“你给我坐下!”
老爷子气得跺了两下拐杖。
等赵平坐下之后,老爷子又急问:“你这是在怪我吗?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承认我当初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不该强行拆散你跟倩倩!你还想我这个老头子怎么样?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你给我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不成?”
“老爷子,您先别急。”
赵平真把老爷子会急出个好歹了,缓着语气跟他解释道:“我真的不需要您跟我忏悔什么,我不答应这事,也不是想剥您的面子。
我是一个简简单单地人,谁敬我一尺,我回敬他一丈。
荏秋语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一直陪在我身边,在我事业上最无助的时候,她也是不惜一切代价来帮我。她对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我赵平真不能做一个忘情负义的人。诚然,倩倩也一直在我心里有个位置,但那事已经翻篇了。
退一步讲,如果我赵平是个哪座山头高就往哪爬,为了利益而始乱终弃的陈世美,您今天也不会高看我一眼,难道不是吗?
希望您能理解。
我只是想守住自己做人的底线,真的没有要跟您抬杠的意思。”
赵平后番话,把老爷子说得哑口无言。
这段话里有个要点,被赵平说对了,那便是如果他赵平真的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那他周建华,今天绝不会高看他赵平一眼。
不宜喝酒的老爷子,又一次端起了玉觞。
赵平见状,匆匆伸手拦截:“老爷子,您别喝,要喝我替您喝,您想罚我多少杯都行,我认了……”
“坐好!”
老爷子怒手一拨,扫开赵平的拦截之后,将玉觞中的酒一饮而尽。
又是一阵咳嗽。
这一次咳得比上一次厉害一点,咳得很用力,脸上浮泛出来的也不再是苍白之色,而是一片病态的嫣红。
捂着胸口平息好一阵。
老子爷抬头望着一脸内疚的赵平,斩钉截铁地直言:“现在,赵家已经开始对我周家下手了,我营中无悍将!我这是在求你做我的孙女婿,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快要死的老头子,真的不行?
就算你不看我这个老头子的面子,看别人的面子行不行?
你跟我家那个已经去世的老太太江雨岚,是师出同门的师姐师弟,现在你又是付青瑶的小师叔!我们周家,个个都是你的同门手足。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能坐视周家就这样被人吞噬?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赵平无能为力地低着头,沉重地回道:“老爷子,要我甩了荏秋语娶倩倩,这事真的不行,除非是荏秋语先甩了我。”
“所以你打算坐视我们周家衰亡?”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平抬头望着气急攻心的老爷子,郑重地说:“正如您所说,周家人是我的同门。而崖师对我的恩,我用一辈子都还不了。同门手足若有需要我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虽然我无法做您的孙女婿,但周家若有需要我赵平的地方,我随传随到,这下您满意了吗?”
“唉!”
哀叹时,老爷子重重的一拐杖拄地上。
他将头扭向一边,噙泛着两眼蠢蠢欲动的沧桑老泪,咬牙痛悔:“打从二十岁起,我周建华在这滚滚红尘中笑傲六十年,一生从未亏欠过谁,也从未后悔过任何事!想不到老来八十岁,却亲手毁了自己孙女的幸福……”
“老爷子,言重了,倩倩她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告诉你吧,她现在都不跟家里联系了,她这是在恨我。”老爷子努力挤出一丝噙着眼泪的豪迈苦笑,起身自我安慰道:“也罢!我也不为难你了,那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只要替我保住周家,你就是我周家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