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是怎么炸的?”
“不知道”
“丘城出来的守军有多少?”
“不清楚”
“郭天王是怎么死的?”
“这个有人看到了,是被那个大胡子砍的,一刀就把脑袋劈掉了。”
满是烟熏火燎的义军大营里,捧着簿子的书记官眼角抽了抽,看着对面兴冲冲描述着那个大胡子“将军”快马冲到营前,当着几十个亲卫的面一刀砍下郭天王脑袋场面的士卒,强忍着让人把他也拖下去砍了的冲动,放下笔转身询问起其他的士卒。
没办法,前天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得明明火已经灭掉,营防也重新组织起来,但很多义军士卒还是觉得自己做了场梦。
先是一声巨响,然后坚守一个多月的丘城守军发起了冲锋,营地里火光冲天,好多基层军官死得莫名其妙,大部分士卒那一夜都在满地乱窜,好不容易郭天王站了出来,稀里糊涂就被人剁了脑袋。
也难怪消息传到临近的几位天师天王那里,几乎人人难掩震怒之色--从两浙起兵开始,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奇奇怪怪的仗。
“爆的是什么东西?那我哪儿知道,反正贼拉吓人,我当时正爬起来起夜呢,整个茅厕都抖起来了,吓得我裤子都没提就跑了出来,然后就有断手断脚哗啦啦从天上落下来,淋我一身血。”
“我咋觉得没那么吓人呢?就是火烧得猛了点,之前就说营房里边别放那么多破烂,那些见钱眼开的什么都往营房里面捡,还有人把抢来的绣床都搬了进来,火能不烧起来么!”
“放屁,你当时吓得尿都出来了,老子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叫你半天你都不答应。”
“丘城的守军?没看清,不过听说挺多的,怎么也得几万人吧,那天到处都是喊杀声我还杀了一个哩!”
辗转在各个营房之间,书记官面无表情地记录着各种不同的答案,力图还原那天夜里的真相,但越是问下去,就越是觉得奇怪,因为直到现在都没办法确定那天夜里引起整个营防崩溃的两次爆炸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书记官停下笔,想了想,走向了中军大帐。
被临时派过来接手指挥的天师已经住进了之前郭天王的大帐,有亲卫上来盘问,书记官把簿子夹到腋下,比出个手势:“白莲降世。”
“弥勒下生,”亲卫也比出手势,然后压低声音,“天师心情不怎么好,阁下要不要之后再”
“没事,让他进来,”大帐里传出声音,“正好我也有事要问。”
掀起帐帘,书记官眯了眯眼睛,适应了略微黯淡的光线后,朝着上头的中年人行了一礼。
正当壮年的天师穿着身淡黄法袍,抚摸着虎皮座椅:“老郭之前落过草,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了这毛病,八位天王,以后都是封王拜相的命格,居然就死在了这里实在是可笑。”
书记官静静地听着,等到上面没有声音传来,才躬下身汇报自己搜集来的情况:“爆炸起火的俱是西侧营房,中心点是叫王鸿的小旗营帐所在,丘城守军未曾冲到那里,四周却有不少尸首,应该是有奸细混了进来。”
“那个王鸿呢?”
“死了。”
“奸细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义军会用这种法子,没想到朝廷也开始不择手段了,”天师笑了笑,“能不能把奸细找出来?”
书记官沉默片刻:“不能,尸首无存难以辨认和逃匿的士卒太多。”
“所以这就成了笔烂账?”天师叹了口气,“老郭就这么白死了?”
书记官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上首才幽幽开口:“就这样吧,该围还是继续围,不过有了这么一遭,丘城里面的人想必料定我会加强防范,不肯轻易出城了,这倒是有些可惜,不然真刀真枪打上一场,这条线打出个缺口,苏州那边”
“报!!!”帐帘忽然被掀起,背负令箭的士卒半跪在地:“丘城守军似有异动!”
天师原本有些感叹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滞了滞,笑了起来:
“有意思”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丘城的城墙上,顾怀站在之前闵县令常站的位置,正对着对面的叛军大营发呆。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披挂完毕的李易走上城墙,静静地站在顾怀身后,等待着什么。
“不打算多问问?”顾怀没有回头,语气有些慵懒。
李易看了他一眼:“反正出发前你总会说的。”
“这倒也是不过你要是不问我就少了很多装逼的乐趣啊。”
李易收回眼神,显然是懒得理他,但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真的让我去带?”
从进了丘城开始已经几天了,这几天顾怀一直很忙,在各个铁匠铺进进出出,又召集骑卒进行训练,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个带兵冲锋的机会却被他让给了自己。
李易的性子,说好听点叫正直,说难听点叫迂腐,和俊朗的外表不同,有时候还有点一根筋,不然也不会自己主动请命往前线跑结果差点死在山里如今立功的机会摆在眼前,却被自己捡了便宜,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对劲。
“因为我怕死啊,”顾怀一脸的理所当然,“这种带兵冲锋的事情,有再大的把握,我也不是很乐意干,反正你平时就一副赶着投胎的样子,让给你得了。”
这话就说得实在难听了,好在这么段时间下来李易也了解了顾怀是什么性子,知道他嘴贱,都懒得搭理他。
“去的时候带上王五,之后要带兵上山,他多露点面才合理。”
“好。”
这一次的沉默来得更久,城墙上风骤起,顾怀出神地看着远方,李易也没有打扰他,只是站在他身后一同看着。
“其实有些东西,我并不打算弄出来的,时代的步子跨大了,容易扯着蛋,”顾怀长长叹了口气,“但谁知道会落到这种地步呢?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能告诉你,这两天折腾出来那玩意儿,你要好好学着用。”
“我明白,之前和那些骑卒一起用过。”
“不,你不明白,”顾怀的声音忽然冷硬起来,“你根本不明白这东西到底有多夸张,几百年的跨度你知道吗?你既然要当兵,要当好兵,你就必须适应改变!从今天开始,打仗不会再是以前那个样子,所有人都要从头学,而你有机会比任何人都先开始!”
他的语气和缓下来,拍了拍李易的肩膀,按理说他现在并无一官半职,李易怎么也是有校尉职在身的人,他这番动作可以说是无礼至极。
但偏偏两人都没觉得不对。
城墙上只剩下顾怀幽幽的声音:
“只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还有,你最近最好想想,如果有机会留在史书上,你该说点什么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