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去哪找车呢,我们只认识旅店老板巴桑,他好爽快,说自己有车,但要一些费用。很快谈好价钱,明早6点来接。我们住二楼,房间对着外面的318。一楼的楼角才有厕所,要走到长走廊尽头,扶着陡峭的梯子下去。我没想夜晚是那么黑,黑得五指看不到我。我脚擦地手摸墙,一步一黑暗,好像进了鬼屋。摸了半天,也不知各物件位置何在。在一楼总是摸不到老式开关,我决定回二楼拿手机来照明。在黑暗中一路摸着楼梯扶手往回走,结果在某处无意抓到电线,顺着一路摸去才找到开关,于是一楼全亮了,立即从鬼屋暗黑回到了人间温暖。灯绳很长,回来我一直牵着,确定走到了二楼才关灯,以免中途黑暗找不到路。
第二天早上,巴桑的越野车按时接上我们。进入拉萨地界市政建设确实比之前的要好很多,从日多乡到墨竹工卡县城的路非常平整高档。早上阳光灿烂,所有的一切都在阳光下发着光,连最远的山也是那么亮堂堂,充满了佛国的氛围,这与米拉山以东318的阴晦形成强烈反差。小杨说:“我老早就听说那里有最大的天葬台,想去看一下。”巴桑回答:“就在寺庙后山。”我好奇:“你去过?”巴桑说:“这个天葬台是最大最有名的,拉萨和林芝那边的人都会运到寺里来天葬。”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在349国道上看到两卓玛,她们迎着阳光正在奋力前行,长长的影子却落在身后,仿佛在向我们呼唤,殷切地盼着我们的到来。我对两美女说:“我们是先追上你的影子,才追上你的身子。”扎西回答:“这话,怎么有点什么呢。”小杨哈哈大笑:“好好,丹珍,我可是先追你的心。”丹珍掩嘴偷笑。
车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吧,我们到了山脚,看到路的左边有一座横亘南北的巨大山脉。一眼望去,在半山上有一排排红白相间的寺庙样建筑,层层叠叠像梯田一样,又像是宇宙天庭的宫殿,山底近处有一条河绕缠着大山。巴桑说那就直贡梯寺,山下河叫雪绒河。盘山路况也不错,转了好多弯,一会儿就到了寺庙门口。车就停门外,巴桑带着我们走了进去。我向秋子发信,告诉她到了直贡梯寺,她赶忙要我为她祈福。
直贡梯寺是藏传佛教直贡噶举派的祖寺,创建于1179年。两卓玛已经在寺里忙开了,我们紧跟着她们有样学样。原来在这里去寺庙,藏族是免费的,汉族需要交费。她们拜佛时也会在佛前放上钱,但基本都是五角一元的零钱,甚至也有一角钱的,没有也可以,并不会互相攀比,也没人来要求,我觉得这展现了藏民族的虔诚和宽容。我们向两卓玛要了些零钱,才得以跟着她们一路开拜。小杨把他在冲赛康买的一大串菩提子转珠链拿了出来,丹珍说只要把它们在佛身、底座、桌柜上划擦就可得到加持开光。我也曾买过微型转经筒和几个手绳,就拿了出来为它加持。当我再放进包里时,感到周身暖融融的,好像真的有了不同凡响的能量。
拜完几个主要的点后,和扎西说明跟巴桑带去天葬台,扎西说:“你们怎么想看这个?”听她的口气好像一件平常事,不应有如此大兴趣。据说直贡梯寺天葬台称作“直贡曲佳”,意为永生永恒之地,是世界上最出名的三座天葬台内最大的一个,另两个:一个是印度斯白天葬台;一个是山南的青朴天葬台。据说天葬就是从直贡梯寺创始兴起的,在这之前西藏也是土葬。去的路上,好多地方用藏文和汉语写着禁止参观、严禁拍照、严禁惊吓伤害秃鹫等标牌,但我们还是沿着台阶转到了山背。从山上往周围看,风景非常秀丽,清净又安静,只有风吹得嘶嘶响,真是天堂一般的地方,难怪死后要来这里升天。
路上看到有藏民带着家人孩子,坐在草地上,兴高采烈地吃喝聊天,一点也不觉得这里是天葬台而有所顾忌。走到一个铁丝网前,看到山坡上有许多秃鹫们或站或卧,个头很大,站立着的高度差不多有少年那么高,远远地就闻见它们身上的腥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秃鹫。心里有点害怕,再对腥味一联想,我实在忍不住恶心,就对小杨说:“你还有烟吗。”小杨立即掏出烟,他自己也点燃一支,看来他可能跟我有一样的感受。我抽了一口,那种不适感才消去了一点。
走到山顶环顾周边,这么高海拔完全没有树了,满山只有低矮的草。在巴桑指点下,看到了天葬台。它在一片铺满石块的平地上,中间是石块围成的圈,里面放满黝黑小石头,周边还有几个高二十公分左右的小石柱。可只看了一眼就被工作人员劝退,说等会有天葬,禁止汉人观看,巴桑说情也没用,我们只好退下来。
巴桑说:“中间那个石头圈就是操作台,天葬一般是在早上开始。”小杨问巴桑到底怎么天葬,巴桑就做了一通解释。“你看过?”“是的。”“不害怕吗?”“不会呀,我们此生已为来世作好了准备,那么时间到了就坦然离去,肉身皮囊还有什么有用,将它供养空行母(秃鹫),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哇塞,看来藏人对死亡很豁达,这才是真正的视死如归。看了一眼草地坐着吃喝如常的藏人,深感佩服,又不由深看了巴桑一眼,眼底有一丝崇敬。巴桑还说他们当地生病最信赖就是藏医,排斥做大手术,因为秃鹫不会吃做过大手术的身体,也就无法天葬。
时间过了很久,扎西她们还没出来。她说今天还完不成朝拜,让我们先回县城,她们就在寺内找住宿,我们只有坐巴桑的车先回去。车缓缓往山下开,进入眼帘的是漫山绿意和遍野葱翠,照进车窗的是不断变幻角度的阳光,光影交织仿佛是一次次的生死轮回。小杨忽然说:“这样的葬礼挺好,想想我们汉人去后,有人搞那么大的坟,最多两代人来拜拜,以后谁会记得呢。而且满山遍野都是坟,真是杀死风景,挤死活人啊。”是啊,汉族人在亲人去世后注重“入土为安”,但是藏族人却是注重“回归自然”,死亡并非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318一路走来,山水风景异常秀美,让我隐隐感觉与内地山水有所区别,但一时没理清,现在突然明白,藏区山水看不到一处坟墓,完全是大自然的原态,难怪能震撼每个人的心灵。因为这里的山水是把完全原始纯洁的景色给你入眼入心,应该更有可能涤清你一身的世俗尘垢。
我忽然想起在哪篇文章中曾看到,意大利有个设计师,设计了一种新型埋葬。当一个人去世,就把逝者按出生婴儿那样姿式,包裹在一个如同母体子宫样的卵型胶囊仓,象征人从哪来再回到原来。里面也包裹着树种,还植入了GPS芯片,以便在一片森林里能找到亲人。埋入地下后,胶囊和人体都会降解,树种会吸收人体养料长成树,供后人悼念,看到树的生机勃勃,人们会感觉到亲人还以另一种形式活着。我觉得这种葬法很好,既绿色环保又回馈自然,和天葬异曲同工。
早上因为赶着去直贡梯寺,只从墨竹工卡县城匆匆一掠而过,下午回到县城已是6点多了。“墨竹工卡”藏语意思为龙王喜欢的湖中白地,海拔3850米。我说:“今晚就不吃面了吧,找点特色吃吃。”小杨很同意:“也是哈,以前一直都吃面,真腻死人了。”听说拉萨河有一种冷水高原上才有的雪山豹子鱼,鱼身上有豹纹,清蒸特别美味,但藏族人不吃鱼,这个美味肯定是内地汉人开发出来的。丹珍她们俩朝拜期间又只吃素,趁着她们还没回,我和小杨开车七转八问,终于找到了一家有这道菜的小店美美地吃了一顿。味道确实扛扛,嘴和胃都得到满足,幸亏那时我没想起直贡梯的秃鹫,否则要么吃不下,要么翻江倒海。
第三天早上6点,我们四人步行出发去松赞干布出生地甲玛乡。奇异的是翻过米拉山后,除了当天下山时风雨如晦,后面都是阳光灿烂朗朗乾坤,令人心情格外舒畅,这是诸佛暗示我们可以一字一字地看清拉萨吗。318变得很平坦,跟以前判若两路。米拉山之前的318像是一个刚到青春期的小伙,上下翻飞左曲右拐,折腾着每一个徒步者痛不欲生;现在的318就像人到中年的成熟男人,平稳和气让人直想贴近。小杨又在直播,我看到他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到路外。哦,跟着走了这么久,心地与信奉都在悄悄接近她们,小杨这个动作一定不是刻意的。
不在318,她们俩才会搭车。从县城沿318到松赞干布出生地甲玛乡路口约10公里,我们花2个多小时走完。巴桑开车在路口接上我们,进入甲玛乡去参观。松赞干布是吐蕃王朝第33任赞普,赞普是吐蕃时期百姓对君长的称呼,藏语意为雄健的男子。他的出生地大约从318路口进去八九公里左右,这一片天地风景秀丽,视野开阔,真是好地方,难怪出一代人物。
松赞干布小时修佛的地方,在一座小山上的寺里。我们把车开到山顶就去参拜,丹珍示意我摘了遮阳帽再进去,我学着她把额头靠在佛座边缘默默祈福。离开时,我们路口合了影,两女子站中间。阳光从我们上方照射下来,大家神情祥和,犹如沐浴着普照的佛光。
巴桑把我们放在甲玛乡与318交叉的路口。告别了他,我们向西踏上318,向第二个目标旺古尔山上的嘎丹寺进发,距离是20公里。还是一马平川的318,真的,过了米拉山就再无山可爬了,在高兴的同时,又有点失落。此前翻过的高山虽让人历尽劫难,但也让人享受了不凡的历程。此时的318连一个小坡都没了,让人不费吹灰气力,但也让你心平如水不起波澜,人生啊到底要怎样度过才是最佳选择呢。
此时318几乎与拉萨河面齐平,黝黑的柏油路面比之前的318路面质量上了几个档次,明显地告诉你拉萨就要到了。拉萨河在路的右侧相伴而行,它在藏语中称为吉曲,意为“快乐幸福河”。此时河面也变得非常开阔,平缓地向西流去,与我们在日多乡初遇时有了很大的不同。它青蓝色的河水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煜煜光芒,宛如一条蓝色的丝带在高原连绵的群山之间优雅华美地铺陈开来,又像是藏族姑娘挂在脖子上的银链,充满着幸福的隐喻。我们四个人又有意无意地分成了两拨,小杨和丹珍你侬我侬地走在了后面,不知在聊什么,反正就是柔情蜜意。我问扎西:“有姑娘时的照片吗。”扎西说找一找。
对面驶来一辆小车,在我们面前停下,走出来一位穿藏服的藏族大妈。大妈招呼着我们,我就跨过中线到小车面前,大妈用不熟练的汉语问我:“徒步的?”我点点头。“从哪来?”我说:“雅安。”然后指着扎西说:“她们俩是藏族的,要去拉萨朝拜。”大妈用藏语与扎西聊了好一会,向她竖起大拇指,接着从车上拿出四罐可乐给我们,说:“辛苦走这么远,很快就到了。” 318路上遇上好多次这样的关怀,每一次都给你增添力量和温暖。小杨和丹珍也走到跟前,大家对她连说扎西德勒,两相告别继续前进。
扎西把手机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一张是她十七八岁的照片,我说:“少女时代好清纯啊,你应该是你们那里最漂亮的女孩了吧,估计你前老公就是奔着你的漂亮死追的。”扎西听我这样说,有点得意又有点失意,拿起棍子敲了一下我的登山杖。另一张是她两年前还没离婚时的照片,也是神采奕奕,并不是现在瘦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