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西坊,李宅。
秦风一夜未曾睡好,清晨醒来,又独自发了一会儿呆,想到前世从军队转业后,奋斗多年,才爬到县处级,万没想到,下乡巡察汛情时,遭遇洪水
“唉,既来之,则安之。”
连翘端水进来时,听到他坐在床前轻叹了一句。
“秦公子,您好些了吗?”
秦风点点头,起身洗漱时说道:“你叫连翘是吧?我头有些痛,以前的事都想不起来了,你给我说说吧。”
“这秦公子想听什么?”
“只要是你知道的都说说,就从我到李家开始吧。”
“哦。”连翘倒也聪明伶俐,便把自己知道的与秦风有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秦风,淮安人,自隆庆开海后,家里便做海外贸易,家境丰厚,可惜前年其父秦明在海上与红毛鬼交战时死了;
秦明共生四子,长子秦一自小夭折,次子秦帆前年在与红毛鬼交战中受了重伤,回来后不到半年也死了;三子便是秦风,四子秦顺。
由于秦明和次子秦帆的死,秦家转行商为坐商,可惜转型之后处处受人打压,极不顺利,因此秦风今年刚满十六,秦家让管事宁方成带着秦风入京,想给秦风捐个官。
秦家与李家是世交,秦风他们入京后找上了李家帮忙。昨日与李渔逛京城时,不巧被锦衣卫千户王成盯上,才有了这一连串的变故。
听连翘说完后,秦风沉思了一会儿,才问道:“连翘,昨日锦衣卫拿人,可有驾贴?”
“驾贴?何为驾贴?”连翘一脸茫然。
连翘是李渔身边的小厮,按他所说,昨日锦衣卫拿人时,他就在门外,既然他没见过驾贴,秦风心里大致就有数了。
秦风接着问道:“你家老爷可在?”
“老爷一早出门了。”
秦风闻之微微蹙眉。他心里清楚,这年头,纯粹的商家,是出不了海的。
秦家两代人出海贸易,肯定不能全靠运气做这久,难免有些打打杀杀之事。
可想而知,秦家是经不起锦衣卫盘根查底的。
当然,即使身家清白,落到了锦衣卫手里,百般酷刑之下,何求不得。
必须尽快把管事宁方成以及陆大、陆二救出来,否则秦家和李家都会倒霉。
他可不希望自己一到明朝,便做逃犯。
洗漱罢。
秦风立即让连翘带他去见管家苍术。
苍术和李林氏正在偏厅商量救人,李林氏双眼红肿,只怕是哭了一夜,身后站着半夏和白芍两个丫环,正在抹着眼泪。
秦风进门,动作生涩地对李林氏拱手施礼道:“见过夫人。”
“贤侄可好些了?”
“劳夫人动问,我好多了。”
李林氏只是点了点头,细说来,李家这次总归是受了秦风连累,她没有给秦风脸色看,已经难能可贵了。
秦风没在意她的态度,直接说道:“管家,眼下有几件紧要事,其一,去查查昨日锦衣卫拿人可有驾帖。”
在秦风印象里,厂卫要拿人,应先由司礼监出驾贴,然后经由刑科给事中佥批,如果离京赴外地拿人,还需加盖城门的关防印章。
秦风记得以前看过一条记载:
万历初年,高拱失势,冯保密差几名锦衣卫校尉至高拱老家,胁令高拱自裁。
高拱索要驾帖观之。
诸校拿不出驾贴,只得讪然道:厂卫遣来慰问公耳!
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要么是冯保没把驾贴当回事,要么是平常人没有索看驾贴的意识。
高拱如果不是做过首辅,估计也被吓得自裁了。
苍术倒是知道驾贴,却是摇头道:“侄少爷,你怕是弄错了,厂卫拿人,除非要拿的是官身,才要驾贴。平时缉盗拿贼,乃其分内职责,无须驾贴。你们并非官身,锦衣卫缉拿之后可先行审理,再送刑部拟罪。”
“原来如此,竟是我弄错了。”秦风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驾贴之事,便且不谈,眼下紧要的是请夫人立即排查一下,看家中可有不妥之物,尽快销毁,以防锦衣卫查上门来。”
“其二,李管家赶紧去打听一下,看看王成可有依附哪个权贵,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解决问题最好从根子上着手。”
王成既想要钱,又想把罪名坐实,以免将来麻烦,现在找王成作用反而不大,最好是由更高层予以施压。
李林氏正没主意,听秦风这番话颇为周详,她惊讶之余,连忙吩咐道:“管家,赶紧照贤侄的话去办,快去。”
“等等,李管家,你可听过杨涟,此人应该是六科给事中。”
秦风把苍术叫住,确定从驾贴着手既已行不通后,他就在思忖着别的对策。
从小厮连翘嘴里,他已对李家有所了解,李可灼调入京城也不过两个月,加上平时沉迷于炼丹,与朝中官员交往不多。
如果李可灼能找关系疏通锦衣卫,李林氏也不用在家急得抹眼泪了。
有鉴于此,秦风只能另想办法,苍术听了杨涟这个名字后,立即摇头道:“回侄少爷,小的没听过。”
这时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秦风转头看去,只见一身素色衣裙的李若兰从厅外走进来,向秦风稍一施礼说道:“风弟是想请杨给事中相帮?”
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叫做弟弟,秦风难免有些不适应。
“我听说东林党向来以君子自居,对厂卫或能有所克制。”
李若兰喃喃道:“这倒可以一试,我与杨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但也仅此而已,贸然求上门去,只怕人家也未必肯相帮呢。”
“只要能见见就好,眼下朝局有变,或许可以从这方面着眼,看看能否说动对方。”
想到儿子还在锦衣卫受刑,心急如焚的李林氏忍不住催促道:“但有一线希望,咱们也得去试试,兰儿,你对京城比较熟,赶紧带贤侄去找杨给事中,我这就给你们准备些礼物。”
“不必准备礼物。”秦风摇头道,“我听说杨涟为官清廉,带着礼物去反而不妥。”
“哦,那你们快去。”
李林氏连声催促着,生怕晚一步儿子就回不来了。
很快,秦风与李若兰便坐着马车出门去了。
李若兰六年前嫁给了右都御史张崇的次子张裕,在京城住了好几年,相比刚刚在京城安顿下来的李家人来说,她确实是最熟悉京城的人了。
车声辘辘,两人对坐在车里,秦风隐约闻到她身上一缕淡淡的香味,他忍不住看了李若兰一眼。
她身姿婉约,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只是眼神中有些看透世情的沧桑,这大概与她的经历有关。
这位二小姐命不太好,嫁到张家的当天,张家老太太出来招呼宾客时不小心摔了一下,不到半个月就死了,张崇不得不回乡丁忧,张家上下因此对李若兰颇有微词;
又过了几年,李若兰无所出,张家于是让小夫妻俩和离了。
总之,现在张家是指望不上了。
车里过于安静,秦风打破沉默道:“此事,本来由世叔出面,更为妥当些。”
李若兰不经意间露出一抹苦笑,说道:“话虽如此,但爹爹不擅于官场应酬,真由他去,反难成事。只是,如何游说杨大人,风弟可有腹案?”
“虽有些想法,但说实话,我对这个杨涟也不太了解,只能见机行事了。”
李若兰微点螓首,想了想说道:“我以前虽见过杨大人一面,但对他也不甚了解,只知他官声不差,不过他近来在朝中颇为活跃,听说先帝驾崩前,没有召见当今圣上,正是杨大人催促今上主动入宫侍奉先帝,今上才得以顺利继承大统。前几日,又是杨大人协同一众官员前往左军都督府,迫使郑养性入宫劝说郑皇贵妃搬离乾清宫。眼下他声望正隆,风弟若能请他相帮,要救出三弟他们或真不难,只是”
这时赶车的牛黄询问:“二小姐,秦公子,咱们要往何处?”
隔着车帘,李若兰吩咐道:“明时坊,东江水巷。”
秦风他们才走出两条街,连翘就追了出来,拦住车子,着急地说道:“秦公子,二小姐,不好了。夫人让你们赶紧躲起来,锦衣卫不知从何处得知秦公子未死,正在府上大肆搜查。”
秦风赶紧掀开车帘,问道:“除了搜查外,锦衣卫可有抓捕府上之人?”
“小的来时只是搜查全府,尚未抓人。”
“连翘,你赶紧回府外远远盯着,若是锦衣卫抓人,你立即到明时坊东江水巷来告诉我们。”
“哦,是”连翘抹着汗应了一句,又赶紧往回赶。
牛黄听说锦衣卫来搜家,已吓得脸色苍白,惶惶不安。却见秦风只是皱了皱眉,依然镇定地说道:“走,去杨涟府。”
李若兰除了有些惊诧外,并没有过于慌乱,这让秦风颇为意外,光这一点,便知道她是见过世面的。
明时坊,杨涟宅。
这是一座小四合院,院门红漆斑驳,显得有些破落。
牛黄不由得怀疑是否找错了地方,“秦公子,要不我先敲门问问。”
相传杨涟为官清廉,看来不假。
“莫要失了礼数,我来吧。”
秦风整了整衣冠,正要上去敲门,大门却先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老仆,后面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官员,他脸容坚毅,神情如铁,给人以极为坚硬之感,只是双眼有些浮肿,估计昨晚也没睡好,正牵着一匹矮马要出门。
秦风连忙施礼道:“学生秦风,乃鸿胪寺李寺丞子侄,”秦风说到这不由得顿了一下,终究有些不太习惯古人的礼数,“敢问可是兵科杨大人当面?”
“你找本官何事?”
杨涟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更没有请秦风进屋的意思。
“学生尝闻杨大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
“本官有事,没空听你奉承。”杨涟不等秦风说完,便牵马往外走。
秦风没想到杨涟如此冷漠,连忙道:“锦衣卫千户王成目无法纪,随意制造冤狱,杨大人身为科道官员,有稽察六部百司之责”
杨涟再次打断他道:“此乃杨某私宅,恕不受理公事。”说完,他便上马而去。
牛黄望着杨涟的背影,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些狗官,说甚私宅不受理公事,他们结党营私时,何曾分甚私宅?”
秦风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变得有些冷峻。
“三公子尚未救出,锦衣卫又来搜家,这可如何是好?”牛黄见杨涟这边求告无门,急得直跺脚。
秦风说道:“牛黄,你先去鸿胪寺,把家中情况告知你家老爷,顺便看看他那边可有进展。我与二小姐在此等连翘即可。”
“是,秦公子。”
牛黄离开后,秦风和李若兰在街口一家酒肆要了两个小菜,一边吃一边等连翘。
酒肆里,有人在谈论辽东局势,去年三月,明军在萨尔浒遭遇惨败,辽东明军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如今辽东攻守易势,抚顺、开原、铁岭相继陷落,辽东局势岌岌可危。
秦风不禁在想,也就这些市井酒客喜欢谈论这些事情了。
如今朝堂之上忙于党争的衮衮诸公,估计没人还有心思去管辽东形势吧。
反正建奴还没打到京城来。
秦风和李若兰心里有事,连筷子都没动,两人一边等消息,一边小声地商议着对策。
皇城,文渊阁。
李可灼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兹事体大,方从哲等辅臣未敢轻信李可灼的“仙丹”,将其赶出了内阁。
李可灼本想借进药之功,救出儿子,不想被拒,只得先回鸿胪寺,恰好牛黄赶到,向他禀报了家中情况。
得知锦衣卫正在搜查自家之后,李可灼大为着急,立即便要回家,结果走到半道,就遇上几个锦衣卫力士,冲过来便抓人。
“岂有此理,放开!老夫乃朝廷命官,鸿胪寺丞”李可灼大声喝斥。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却不由分说将他按倒,其中一人狞笑道:“今日拿的便是鸿胪寺丞,李可灼,你勾结海寇,证据确凿”
另一人不耐烦地说道:“跟他废话做甚,三四品的高官我等也拿过,一个小小的鸿胪寺丞算个屁!”
“你们!你们目无法纪,竟敢胡乱捉拿朝廷命官,老夫要参你们!”
“要参我们,就到锦衣卫大狱去参吧,押走!”
牛黄吓傻了,眼睁睁看着家主被带走,背上冷汗直流,也幸好他吓坏了忘了出声,否则,只怕他也未能幸免。
秦风二人在酒肆等了许久,连翘还没来,却见牛黄先跑了回来,一看他那仓皇的神态,秦风便知又出事了。
“二小姐,秦公子,不好了,老爷也被锦衣卫抓走了。”
“什么?爹爹也被抓走了?”李若兰惊得站了起来,终于再难保持镇定。
秦风暗道不妙,估计是宁方成、李渔他们在狱中屈打成招了,否则锦衣卫当不至于直接去捉拿李可灼,毕竟李可灼是朝廷命官。
“二小姐,这可如何是好?”牛黄手足无措,对于他这样的小人物来说,锦衣卫这三个字足以谈之色变,畏之如虎。
秦风也不禁直皱眉头,到时此,始终不见连翘找来,秦风怀疑他可能也被抓了,于是说道:“咱们还是先回正西坊打探一下情况再说吧。”
三人匆匆往正西坊赶。
一到李家附近,就见有百姓远远观望,指指点点,秦风他们欣开车帘,见锦衣卫正在给李家贴封条,李林氏、半夏、白芍等一众李家人被押在门外,在如狼似虎的锦衣卫面前,她们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凄凄惶惶,哭声不断。
“娘!”远远看到这情景,李若兰心神大乱,掀开车帘就要跳下车去。
秦风不及多想,一把抱住她说道:“别冲动,你现在冲过去,不但救不了人,只会把自己搭进去,夫人她们可就更没指望了。”
“呜呜呜”李若兰被紧紧抱着,挣扎不脱,还好她很快恢复了理智,没有再挣扎,只是无力的抽泣着。
锦衣卫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有两名力士大步向马车走来,牛黄吓得脸色惨白,哆嗦道:“秦公子,锦衣卫过来了,如何是好?”
“快走!转上北边的大街,快!”
随着秦风一声沉喝,牛黄打了个激灵,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马儿嘶叫一声,撒腿便跑,两名锦衣卫见此情形,抽刀狂奔而来。
“停下!”
“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