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迎面缓缓走来,歌姬乐手们赶忙退到一旁,弯着腰低下头,一动也不敢动。
在从身前经过时,随口言道:“父皇突有要事,今儿的歌舞免了,汝等就此回去吧。”
闻声,王十七抬起头来。
她样貌出众,不管在哪,不管人多人少,都最是吸人眼球。
程良骏看了一眼,李承乾脚步不停,边说边往前去。
这时,又有两个宫人迎面走来,他们也是退到一旁,恭恭敬敬的行礼作揖,直到李承乾过去了,这才敢挺直腰来。
此时此刻,天潢贵胄这四个字变得具象化,也十分明了的演示了,什么是天地差距。
原来,在这凡尘世间,真的有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真的有让人发自骨子里敬畏而不敢得罪之人。
王十七的心中掀起波浪。
她不禁去想,如果当年能上了李承乾的马车,那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父亲就不会被逼死,是不是弟弟就不会被流放,王家也能如原先那般,或者说,是会更加的显赫,显赫到让那刺史杨瑞林,不敢轻易的下手迫害。
挺拔威严的身影渐行渐远,王十七却还没回过神来,她呆呆的看着李承乾远去的方向。
啪~
一个耳光将她拉回现实。
何司官冷清着脸,毫不掩盖心中的厌恶,训斥道:“狐狸尾巴乱摇什么,给我收起你那脏心思来,大内森严之地,不是浪荡妓院,别谁的床都想上,把你那骚劲趁早给我灭了,不然,哪天要是落到教坊使大人的手里,你纵使有九条命,也别想活着。”
王十七默不作声的低下头,左右旁人幸灾乐祸的一脸鄙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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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在前面走着,程良骏跟在后头。
“等会你出宫,去寻一趟林七,临近年关了,让他给那些人也都给点甜头,钱要是不够的话,就去问杜爱同拿些。”
说着,李承乾摇摇头,又嘟嘟囔囔的道:“算一算,杜爱同的手上,怕是也没剩下多少钱了,等翻过年,还得再想法弄一些,以后花钱的地还多着呢,笼络人,置办兵器盔甲,这都得要不少钱呢,还有六里书院,那可也是个吞金兽,钱钱钱,可真是愁人啊……”
“算了,你顺道再去寻一趟杜爱同,让他趁着年节这一期间,让原先住在清风楼的那些学子,引荐引荐他们各乡的行会,让杜爱同跟他们多走动走动,来年想赚钱,是怎么也离不开这些人的,跟他们搞好关系,有着大用,你让杜爱同上点心。”
边走边言,嘴跟机关炮似的,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但身后却是一直无个什么动静,这可就有些奇怪了。
程良骏最是能捧哏的,不管李承乾说什么,哪怕是听不懂,哪怕是接不上话茬,他也会嗯嗯啊啊的给个反应,现在却是一言不发的,这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李承乾驻足,转过身来,只见的程良骏一副思索状,稍稍有些出神。
“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怎么,是想你家七娘了,等去完林七和杜爱同那,要不你就回昭陵去吧,也不急着再进宫来,等到年节之后,我便也就回去了。”
“不是,殿下。”程良骏打断道,“殿下,我是在想,刚刚……刚刚那个乐师,我好像是见过。”
李承乾一头雾水,“哪个乐师?”
“就是您让回去的那队人,站在最边上的那个乐师,手里抱着长琴,穿着青白衣,发髻上还插着个梅花竹簪。”
李承乾斜眼一瞥,“我都未看她们,你看的倒还真仔细。”
程良骏没听出话中的趣味,认认真真道,“小的就是觉得她眼熟,好像是在哪见过。”
李承乾笑呵呵道:“你可是背着我经常偷偷的往梨园跑?”
程良骏急忙甩甩头,“没有,小的成天跟在殿下身边,哪来的功夫往梨园跑呢,”
李承乾却是不信,“只要有心去,哪有挤不出的时间的,教坊司的乐师都是从梨园征上来的,你既然不怎么去梨园,那你怎么可能见过她,莫不成她是你的梦中情人。”
程良骏终是回过味来了,这是在打趣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突然,明光一闪,又将头抬起,急匆匆道:“殿下,我想起来了,巴州,小的是在巴州见过她。”
李承乾一愣。
程良骏问道,“殿下,你可还记得,在巴州的时候,有一个商人想将女儿献给您。”
李承乾随口嗯了一声。
“小的说的这乐师,就是那商人的女儿。”程良骏言之凿凿的,看起来确信不已。
李承乾不信道,“定是你看错了,一富绅之家,怎会入了教坊司呢,又跑到长安来呢。”
程良骏不自信的挠挠头。
是他认错人了吗?
稍微一动摇,却是又坚定了起来,“殿下,小的敢肯定,没错,就是她,她绝对就是那商人的女儿。”
李承乾笑着道:“也不过就是一面之缘,这都多少年了,我都忘了她长什么模样了,你缘何能如此的肯定。”
程良骏脸色一红,吞吞吐吐的道:“她……她漂亮得很,小的……就,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所以,印象……印象深得很。”
李承乾神情一怔,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程良骏露出这种羞涩之情来,怕就是所谓的白月光也不过如此吧。
程良骏觉不好意思,面红耳赤的低下头。
另一边,回到教坊司的居舍,舞女们一进来,就齐齐的奔着火炉去。
王十七抱着长琴,自顾自的坐到榻边,看起来有些孤独,亦有些失望伤怀。
烤着火的舞女们,叽叽喳喳个不停,时不时的便瞄上王十七一眼。
对于那些不堪入耳的讥讽,王十七就装作听不到。
可是,有时候不是装聋作哑,就能应付的过去的。
她越是显得淡定,便越是让舞女们觉得不满,觉得她故装清高,明明是个投怀送抱的婊子,在她们面前却偏偏还要装高冷,真是恬不知耻,如此,便就越是想拿话头来挤兑她。
“十七,怪冷的,不过来烤烤火啊。”
“人家十七哪会冷啊,那身子热着呢,再说,人家十七要是冷了,那还用得着跟咱们挤在一起烤火呢,署丞的屋子可是温暖如春,热的很呢。”
“十七,你天天晚上过去,是不是署丞的炉子,火烧的很旺啊。”
“旺不旺的,看人家十七的脸色就是了,瞧瞧,红扑扑的脸蛋,一看就是没少沾火气。”
哄笑声中,何司官推门进来,炉边的这几人,立刻噤声低头,恭恭敬敬的排成一列。
厌恶至极的扫了眼,何司官冷冰冰道:“王十七,出来。”
出了屋,只见院中站着一人,王十七认出了,他就是刚刚跟在李承乾身后的那人。
程良骏又仔细看看,确认无误后,便让王十七跟在他身后。
无言走了许久,离教坊司已有好远,王十七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要带奴去哪?”
“殿下要见你。”
闻言,脑中刹时闪过道影子,也不知是因为何故,心里突然乱了起来,像是长了许多藤蔓,将心房勒的紧紧的,让人都有喘不过气之感。
越是靠近大明宫,紧促慌张便越是强烈,王十七紧紧抓着衣角,等的进了殿,看到坐在桌后的那人,连身子都是莫名颤了起来。
“殿下。”
程良骏抱拳。
李承乾看向低着头的王十七,挥挥手,程良骏后退两步离开,一众宫人也都退下。
如此,只剩下了孤男和寡女。
王十七更是慌乱不宁,她也是不知为何,心里头有着各种情绪,全都汇聚一起堵在了嗓子眼,让人憋的脸红窒息,眼眶之中也有涓流淌下。
李承乾察觉到了她的波动,似是,有着如江河般的委屈。
也许,受尽苦难之后,纵使没过深的关系,但看到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便会忍不住的觉得亲切吧。
“王娘子。”
李承乾轻唤了一声,他声音平和,可是在王十七听来,这声音之中似是蕴含着雷电,她心神一颤,跪地下拜,哽咽的道:“奴,拜见殿下。”
李承乾未去扶她,也未让她起来,有时候跪下低着头,反倒能是个慰藉。
“你父亲可还好?”
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被冲垮,王十七一直克制的再也克制不住,与之而来的,是泪如雨下,是泣不成声。
她哭声很响亮,亦也很哀伤,李承乾暗叹一声,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杨瑞林想要杀他,王财主却傻乎乎的凑上来巴结他,不断的跟他示好,这自是会容易招来祸患。
所以,他将自己的贴身玉佩,寻个由头赠给了王财主,那玉佩可是李世民钦赐,临走之际,还让程良骏特地打了他一番,以此来让人觉得,他看不上这贱商。
却是没想到,纵使他有心保护,还是没让王家逃过牵连。
那杨瑞林的心肠,比他想的要毒辣,胆子也比他想的要大,倒也算是个人物。
哭了许久,王十七止住眼泪,拜求道:“当年,殿下途径巴州回京,家父进献舍宅供殿下落脚,奴斗胆,请殿下顾念往昔之薄情,能替奴引见陛下一次,奴有血海深冤,想求圣人做主。”
李承乾问道,“你有何冤?”
王十七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讲述着李承乾走后发生的事。
“父亲死后,弟弟受奸人蛊惑,一时糊涂,想买凶刺杀杨瑞林,结果事情败露,杨瑞林将奴家查抄,奴被打入教坊司青园,弟弟被流放去了边塞充军。”
听完曲折跌宕又悲惨的故事,李承乾又是长长一声叹。
王十七虽然没有多说,她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长安来的,但李承乾大致也能猜得到。
从青园到梨园,这是一道鸿沟,从益州再到长安,这又是一道鸿沟,一个落魄女子,想越过这一道道的鸿沟,怕也就是唯有姿色二字了。
“你面圣可是想要告御状?”
“是。”
“是状告杨瑞林?”
“是?”
“你想告他什么?”
“告他残害百姓。”
李承乾沉默了会,问道,“你父亲与青灵门,可是真的有来往?”
王十七咬着嘴唇,不语。
李承乾又问道:“你弟弟买凶行刺朝廷官员,可是证据确凿之事?”
王十七仍是不回答。
李承乾摇摇头,“既然都是确有其事之事,就是我带你面圣了,恐也难以有所作为,父皇不会处置杨瑞林什么的,最好的结果,无非不过是训斥上他几口,克扣上些俸禄,但,最坏的结果,就是父皇觉得你这贼人之女,是不知悔改,恶意状告朝廷命官,一旦父皇如此想了,你恐怕是再难以善身。”
王十七紧咬着嘴,“可杨瑞林确实有迫害我家,巴州跟青灵门相交者不少,他们盘踞巴州之时,但凡是有生意买卖的,谁敢不给他们送些孝敬,有那么多的人,杨瑞林都不闻不问,唯独对我家下手,再说,就算真是通匪,按律令也罪不至死,可杨瑞林却将我父亲直接逼死,他这哪是为了查匪,明明就是为了收拾我家。”
李承乾耐心听着,等着王十七情绪平复了许多,这才淡淡的问道,“你言你父亲是被逼死的,可有什么证据?”
“没……没有。”
“既然没有证据,那不管你父亲是不是被逼死的,他都是畏罪自杀,再者,纵使有杀人者,人亦不可杀人,他人跟青灵门相交是他人的事,不管别人家有没有交往,你家有,那就是罪!”
王十七脸色一白。
李承乾则继续道:“一地刺史,也算是封疆大吏了,杨瑞林能走到今天,他也不是没有倚仗之人,我且与你如实说,他的靠山正是当下尚书左仆射长孙无忌,你觉得,就凭你一番哭诉,便能将他拉下吗?”
世界似是失去了色彩,本就白皙的面容此时苍白的更像死人。
王十七陷入了绝望,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李承乾,竟是笑了,那双惊艳清透的眸子,已然看不到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