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詹事府通事舍人,王琼虽然并没有听说过杨大知县口中那位姓马的先贤,但是对于杨少峰杨大知县所说的,那些士绅们改胡名、说胡语、穿胡服,又或者故意荒了土地,以此来逼迫百姓低价出售土地的说法,王琼却是丝毫没有怀疑。
因为王琼不仅听说过类似的案例,甚至还亲眼见过类似的卷宗和档案。
沉默的跟着杨少峰杨大知县又向前行了一段路,王琼才开口问道:“刚刚杨知县说宁阳县有八社十六闾,想来是依着元廷旧制,以五十户为一社?却不知这闾又是如何划分?”
杨少峰道:“八社虽然还是冠以社名,然则却是以村为社,城中之闾是以县衙为中轴,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四个闾,社长是元廷之时就有,闾长则是由各闾百姓推举而来。”
微微笑了笑,杨少峰又接着说道:“宁阳县百废待兴,当时县衙里能用的人手却只有本官和跛五哥一人,无论如何也顾不过来八社十六闾五百余户百姓,只能以闾、社分治。”
王琼点了点头:“杨知县好手段。”
杨少峰再次笑了笑,说道:“哪儿有什么手段,不过是没法子的事情罢了。”
等带着王琼进了县城,到了县衙,杨少峰才笑呵呵的问道:“王舍人说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却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被杨少峰这样一问,王琼的脸色不禁变得尴尬起来。
这让王琼怎么回答?
说下官原本想要暗访,所以把东西留在了小孟附近,离着宁阳县城还有小半天的路程?
说下官暗访的时候没访明白,结果被人给忽悠了,还白白挨了一顿揍?
虽说这些都是事实,杨少峰杨大知县也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可是再让王琼复述一遍,却未免让王琼有种被揭开伤疤的尴尬。
略微沉吟一番,王琼才开口说道:“好教杨知县得知,下官当时因为好奇杨知县是如何治理宁阳县的,便让人将车马都停在了宁阳县外,自己却乔装打扮一番,想着私下里看一看,也好向杨知道请教一番。”
说完之后,王琼又吩咐随行的书僮赶快去一趟小孟,把朱重八朱皇帝借朱标之后赏赐的东西都运到宁阳县衙。
杨少峰杨大知县虽然也在心里暗自期待朱标能给些什么东西,但是表面上却没有丝毫显露,反而笑着对王琼说道:“王舍人不妨先歇息一会儿,本官已经让人去置备宴席,稍后还要请王舍人赏光?”
宴席算不得多丰盛,毕竟时间紧急,食材方面也有所欠缺,根本来不及准备大名鼎鼎的宁阳四八席,但是对于现在的宁阳县而言,这桌宴席却也算得上不错。
整鸡,这可是杨少峰杨大知县最早搜罗来的那批小鸡崽当中的小公鸡,虽然只长了三个月左右,香料也有所欠缺,但是做起来却是杨少峰跟厨娘们提过的德州扒鸡做法,经过厨娘的精心整治后鸡肉嫩而不散,韧而不柴,滑而不腻,口感绝对算得上一流。
整鱼,这可是大汶河里今天早上刚刚捞起来的大鲤鱼,去掉鱼腹中的黑膜,鱼身上改了花刀,又拍了一层薄薄的面粉,又用油炸过之后再炖煮,入口时略带脆爽,咀嚼起来却又细嫩至极,味道也算不错。
扣肉,是将五花肉切成方形,先用炸鱼的油炸过,然后再切片装入碗里,用酱油什么的调好味道再上锅蒸,瘦肉不柴,肥肉不腻,入口即化,滋味上佳。
还有一个清氽丸子,则是取自宁阳四八席中的一道菜,煮好捞起之后往汤里滴了醋和香油,大小差不多的丸子飘浮在碗里,搭配几个菜叶,算得上是色、香、味俱全。
除了这四道菜堪称是硬件之外,剩余的却是一些常见的青菜和野菜。
杨少峰端起盛了水的碗,满是歉意的对王琼举碗致意:“宁阳县县小且穷,县城里没能寻到酒水,宴席也确实备得寒碜了些,还望王舍人勿怪,请。”
王琼同样举碗致意,笑道:“原本就是下官唐突,如今反要劳烦杨知县费心,若杨知县再加客气,下官却要羞愧得无地自处了,请。”
两人将碗里的水一起饮尽,王琼又笑着问道:“敢问杨知县,沙窝村那老妪如此算计,险了坏了杨知县的名声,却不知杨知县打算如何处置?”
杨少峰哈的笑了一声,说道:“且由得她去吧——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嘴巴长在她身上,她心里有所不满,难道本官还能因言而治其罪?”
无奈的摇了摇头,杨少峰又接着说道:“更何况,这老妪已经年近七十,在整个宁阳县两千一百零六个百姓当中就数她年纪最长,而且县衙里三班衙役刚刚到齐,牢房还没来得及收拾,偏偏又在挖渠蓄水的紧要关头,即便本官想要治她的罪,一时半会儿的却也腾不出手来。”
实际上,大明朝虽然被人骂的不轻,朱重八朱皇帝也往往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大明律》当中对于各种犯罪之后的刑罚往往会加一句“七十以上者,不在此列”,意思就是年龄在七十岁以上的百姓,只要不是造反,其他情况很少有针对他们的刑罚。
如果说得再直白点儿,那就是只要年龄过了七十,哪怕在紫禁城的金銮殿上当众拉屎,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想报复也只能事后私下里另外想办法报复。
连皇帝都拿七十多的老头老太太们没招,杨少峰区区一个七品芝麻官又能拿他们怎么样?虽说破家的知县,真要是往死里整他们也不是办不到,可那不就等于是在替御史言官们完成绩效考核么!
心里暗自吐槽几句,杨少峰又再一次端起碗:“算了,公道自在人心,本官对待百姓如何,宁阳县两千一百零六个百姓有目共睹,也不是那老妪一张嘴就能毁了的。”
听着杨少峰杨大知县两次提起两千一百零六个百姓,再想想之前杨大知县在介绍各社各闾时对各自丁口数据都信手掂来,王琼不禁好奇的问道:“杨知县对各闾各社的情况倒是记得清楚,不知有何诀窍?”
杨少峰哈哈笑了一声,说了句稍待之后便去县衙里取来几份户口簿,递到了王琼手中:“本官亲自带人挨家挨户走访登记,各社各闾有多少户人家,各家有多少丁口,本官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王琼打开一份户口簿瞧了几眼,却见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该户位于何处,户里有几口人,户主是谁,籍贯哪里,每个人的年龄大小,有无读书,是否会木工、铁匠等技艺,各色信息一应俱全。
王琼心中一动,问道:“这般户籍册子,却是见所未见,想来太子殿下也会感兴趣——敢问杨知县,下官可能抄上一份带回?”
杨少峰点了点头,应道:“王舍人尽管抄写便是。”
正所谓投桃报李,见杨少峰允许自己抄录一份户口簿拿回去,王琼也不介意提前给杨少峰透露一些消息:“杨知县可知,太子殿下都赏赐你和宁阳县百姓些什么?”
不等杨少峰询问,王琼便直接说了下去:“十两一枚的银锞子十锭,绸缎二十匹,四书五经一套,宫灯一对,骏马一匹,这些都是太子殿下赏给杨知县你的。”
“至于宁阳县百姓……”王琼笑了笑,说道:“其实杨知县给百姓分地之事,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已经知晓,不仅没有因此而怪罪,反而赐下了足够五万亩土地用的豆种、麦种。”
“除此以外,还有铁锹三千把,锄头三千把,筢子一千,犁头一千,铧子一千,镐头一千,其他如剪刀、针线等零碎无算,另外还有耕牛百头,驽马百匹,羊百只,其中公羊十只,母羊九十只,肥猪三十头,鸡鸭各千只……这些既是赏赐给百姓的,也是赏赐给宁阳县县衙的,太子殿下说,这些东西都由杨知县看着安排。”
随着王琼的嘴巴一张一翕,杨少峰杨大知县的眼睛却是越睁越大,若非是有眼眶拦着,只怕杨大知县的眼珠子都要飞出去。
小朱这是干什么?
日子不过了?
不对,小朱同学是在军营里出生的,当时的老朱也不过是郭子兴手下的一员将领,直到小朱同学十岁时老朱才自立为吴王。
正所谓耳濡目染,小朱同学懂军事懂政治都不稀奇,可是他从来就没种过地,又能懂个锤子的耕种?
这些农具、牛马之类的玩意儿,多半就是老朱同学打着小朱同学的旗号赏赐下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
无论是史书还是后来那些网络,都说他老朱抠抠搜搜的不像是凤阳人,倒像是山西的老抠,这一次怎么会如此大方,挥挥手就送给宁阳县百姓这么多东西?
只是稍微一琢磨,杨少峰杨大知县就不禁有些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