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府,昌达商号,后院正房
在仓房查看了一圈,陈展云回到房中。在侧室小娟的服侍下,洗脸、换上了宽松舒适的棉袍,端着她早就备好的茶饮。
刚喝上两口,门外就传来了伙计阿贵的声音。
“东家,外面有人找!”
“什么人?”陈展云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说是家中的三爷,从广州府过来。”门外的阿贵答道。
“快!领他们进来!”等了几天,陈展云的三哥陈展青终于到了。
挥手示意小娟回避,顺便交待她准备茶水,陈展云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棉袍,迈步向前院走去,他打算迎出去。
刚转过跨院的小门,迎面就看见阿贵,侧着身,引着几个人走了过来。停下脚步,陈展云定睛一看,旋即弓身长揖,道:“三哥远道而来,小弟未及远迎!”
“自家兄弟,无妨,无妨!”对面中一人浅浅的拱手回礼,那便是陈展青。
只见他五尺身材,面白无须,眉眼间与陈展云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双眼泡肿无神,两腮肿赘,一看就是酒色过度之相。
在他的身后,跟着四五个人,年纪有老有少,从穿着打扮上来看,应该都是随从。
“三哥,请!”陈展云侧身在前带路。
一行人回到厅堂,陈展云让出了上座,自己垂手、侧身,站立一侧。
这便是嫡庶有别。
闲聊几句之后,陈展青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四弟,这是父亲大人予你的亲笔信。”
双手接过,陈展云小心的拆开,从不算工整的字迹来看,还真是他父亲陈望才的笔迹。
展云吾儿:
吾儿此去经年,为父甚是想念,不知吾儿一切可好?
为父年岁渐增,身体尚好,你娘几月前曾感风寒,现已痊愈,吾儿勿念。
家中商行依旧由你大哥操持,只是生意大不如前,为父颇为心忧。
此次着你三哥前去广西,冀希望能扩大广西商路,以解家中之困局。望你在青儿的主持之下,全力协助于他,早见成效。
你三哥随行所带几人,皆为行内经验老道之人,吾儿可把账目交由他们主理。
…………
看着信笺上的字迹,陈展云的感觉犹如,背后被人猛的推了一把,整个心情直坠深渊。
要知道,几年前,自己带着陈望才给的五十两银子,离开广州,只身来到广西。
先是去到梧州,找到自己的亲舅舅吴进,又结识了舅舅的好友钟叔。在梧州停留半个多月,无果,三人结伴沿西江北上,来到了南宁府。三人从利润最低的布匹做起,经过几年的努力,逐渐的在南宁府站稳了脚跟,并且还在新宁州开设了分号。
为了商号的发展,几年中,陈展云只有一次,趁着到梧州押货的机会,回去过广州家中探望亲娘。与父亲的来往,更是仅限于半年左右一封的书信。
毫不夸张的说,除了最早陈望才给的那五十两本金之外,陈展云没有得到过家中任何的帮助,眼下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靠自己打拼。这些年,货物丢失、被设卡的巡检勒索、被当地的同行排挤、被山贼绑架……他历经磨难,好不容易扎下了根,眼看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但是,手中父亲的亲笔信,几句话,轻描淡写的就要把这一切从陈展云身边夺走。
什么叫“在三哥的主持之下,全力协助于他”?这摆明了就是要把商号的主导权交出去,甚至还要“进出账目交由他们主理”。
自己几年的努力,因父亲的一封书信,就全被拿走,这怎能让陈展云不寒心?陈展云又如何能甘心?有心算无心,并且,还是被自己的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哥哥算计,陈展云此刻心中的悲愤与痛楚,根本无法言表。
沉默良久,陈展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父命难违,再看眼前的阵势,陈展云悲哀的发觉,无论自己有多么不甘心,都只能默默接受这一切。
如果自己执意反抗,在别人眼里,光一个“孝”字就能抬到自己抬不起头。就算闹上官府,就凭着,当年创建商号的五十两本金是陈望才给的,而自己又只是侧室所生庶子,有这两点,自己就输定了。
所以,除了服从父亲的安排,陈展云没有任何选择。并且,当下,无论他做什么都不明智,还不如假装顺从,等待机会,然后,尽可能得多争得一些利益。
“四弟,父亲大人的信看完了?”陈展云看完信之后的种种反应,陈展青都看在眼里。
只不过陈展云拿着信暗自思考的模样,让陈展青误以为他过于诧异,六神无主,所以才迟迟没有动作。
“回三哥,看过了。”陈展云微微躬身,慢慢的把手中的信笺折好,放回信封中。
“既然四弟已经看过了父亲的信,那现在就让账房,把所有的账簿都送过来吧。”陈展青弯起食指,轻轻的在椅子扶手上叩着。
趁陈展云没有防备,直接把账簿拿到手,再派人到柜上把现银、现钱一封,不给他任何做手脚的机会,基本上就大功告成。
至于,这个怎么处置这个庶出的弟弟,陈展青一路上早就想好了。要是他识趣,把他留在身边跑跑腿,也未尝不可,说出去显得自己这个做嫡子的宽厚待人。
如果他胆敢有一丝不顺从,那就让账房先生,在账簿中随便做点手脚,并以“贪墨”之名,直接把他扭送官府,去蹲大狱。
“三哥稍等。”此刻的陈展云内心已经平静下来,从陈展青迫不及待的要拿账簿的举动来看,他更加确信,眼下不能轻举妄动。
“阿贵,你去通知账房,让他们把账簿拿来,交予三爷。”陈展云交待一直在门外候命的阿贵。
一声:“三老爷,请喝茶!”,只见陈展云的侧室小娟,带着丫鬟,把刚沏好的茶汤端了上来,顺便与陈展青行礼,口道:“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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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哗啦~~~”瓷器碎裂的声音。
“草包!废物!~”气得浑身发抖的简志鸿,浑身上下的肥肉,全都在抖动,脚边四散着被他摔碎的水盂、茶碗。
后堂的门边,师爷低头、垂手而立。正是他带来的消息让简志鸿大动肝火。
一早,两个巡检,带了一百多号人,前去围剿作乱的暴民。没想到,午后刚过,十几个逃回来的兵丁,便闯进了同知的公堂,报告巡检全军覆没。
兹事体大,即便心中万般不乐意,同知还是差人把师爷请了过去,由师爷把这个坏消息带给简志鸿。
“草包!都是草包!这州衙里全是草包!”被恼怒涨红了脸的简志鸿,一边高声怒骂,一边在后堂中不停地走来走去,也不怕碎瓷片扎了脚。甚至没意识到,他连自己一并骂了进去。
“平日里个个骄横跋扈,真有事的时候,全部都是草包!”简志鸿的怒骂声,响彻整个州衙。
嘴里不停地骂着,可没谁知道,简志鸿心里却在盘算,借暴民之手,搞掉了那两个阳奉阴违的家伙,将来该怎么拿捏新的巡检。
“老爷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一旁的师爷小心的走上前,搀扶着简志鸿在官帽椅上坐下。
好不容易,把身子塞进椅子,简志鸿喘着粗气对师爷说道:“你准备笔墨,给知府和布政司写信,让他们调卫所的官军来剿匪。”
新宁州是散州,隶属于南宁府,如果按正常的流程,应该是简志鸿发公文,报与南宁府知府,再由知府报与布政使司,然后由布政使协调都指挥使,再由都指挥使从卫所调派官军。
但是,仅仅几十个暴民,两次把官府的人弄得灰头土脸,简志鸿更是觉得颜面扫地。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走下来,等官军赶到,那起码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这是简志鸿无法容忍的。
“老爷,三思!”听到简志鸿的吩咐,师爷顿时一愣,随即出言劝阻。
“嗯?”简志鸿不解的看着师爷。
“老爷,再有几个月就到‘考满’了,这个时候越级上报布政使司,怕是不妥啊!“简志鸿来新宁州两年多,再有几个月就满三年。
依《大明律》,官员任职满三、六、九年,将由吏部下辖的考功司派人考核,量其功过,以此决定官员的升降、去留。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般的的官员对自己辖区范围内的糟心事,能捂都尽量捂住,还要粉饰出歌舞升平的表象来应付考核。
而简志鸿这样越级,主动把自己辖区内的丑事往上捅,简直就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上赶着把自己的把柄往别人手里塞。
“我倒是被他们那几个草包气糊涂了,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能做到从五品的知州,简志鸿自然不会是官场小白,师爷稍微提点一下,他立马就琢磨出个中滋味。
“老爷还是按老规矩给南宁府发公文,请求知府应援,这样,将来无论怎样,老爷都是依规行事,别人无话可说。至于知府大人报与布政使司,布政使司再指派都指挥使,这路上往来之间,几个月的时间也就过去了。”师爷说了一大通,言外之意,无非就是一个“拖”字,只要拖到考满结束,就算成功。
“想法不错,可是,这几月就放任那些暴民不管了?”眼下不解决那些暴民,简志鸿心中像是扎了一根刺,现在放任,万一以后事情闹大,怕还是要追究到自己头上。
“老爷多虑了!这种暴民如过境蝗虫,烧杀劫掠一番之后,自然会去往别处。并且,说不准,还会因为分赃不均,自相残杀起来。”师爷摸了摸嘴边的胡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再说了,几个月后,就算暴民势大,待官军一到,他们一样要做鸟兽散。所以,老爷大可不必担心。”能给简志鸿做幕僚,师爷肚子里多少还是有点干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