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花厅,转身望着前院,争先恐后搬粮食的村民,林宗泽心中颇为感慨。
他没想到,原本可能要大动干戈,血流遍地的场面,被许山海一番虚虚实实的话语轻松化解,心中一块大石,就此放下。
但是,一想到为此付出的代价,林宗泽不免心疼。
“老弟,你来给弟兄们说道说道。”林宗泽冲许山海招招手。
方才,许山海一番眼花缭乱的怪招,别说令一众弟兄心中不解,林宗泽心里也是诸多疑问,需要许山海来解答。
许山海微微一笑,缓步走到花厅中央,环顾一周后,说道:“弟兄们,容我先问大家几个问题。”
不等众人回答,许山海手指着花厅外,满脸喜色,扛粮食的村民,问道:“外面那些是什么人?”
林宗泽答道:“这个村子的村民啊?”他不明白,许山海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对,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是种田的农民。那么,我再问一句,我们反抗山贼有没有错?”许山海继续发问。
“我们保护村子,保护家人有什么错?”许山海这种云山雾罩,跳跃式的发问,让林宗泽更加不解。
“好,现在厘清了这些关系和对错,我就可以来解答弟兄们的疑惑了。”许山海含颌点头。
“首先,我们保护家人不被山贼伤害,这是没错的。为恩祖的浑家报仇更加没错。这是其一!“许山海伸出一根手指。
“外面那些村民,在不知道我们与文员外的恩怨之前,他们为了村子的安宁挺身而出,也没错。所以说,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没有错。这是其二!”
“现在问题来了,既然双方都没有错,我们之间为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只有把是否是敌对关系理顺,才能确定敌对行动是否合理,是否有意义。这是许山海想要让所有人明白的关键。
“不是我们要找村民的麻烦,刚才是他们把我们当做贼人,步步紧逼啊?”方才开门时躲闪不及,额头上被撞出一个大包的武小满有点委屈。
“对!所以,我才要争取机会告诉他们,化解误会。我们不是他们的敌人,更没有发生冲突的必要。”如果与护卫家园的村民们打斗,消息传将出去,等于把贼人的帽子往自己头上戴。
许山海的几句解释,令林宗泽明白了,他之前那些问题,只是铺垫。再看看弟兄们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由得点头,夸赞:“老弟,你这么一说,弟兄们就容易理解了!”
花厅中的众人,基本都上过战场,肯定不惧与村民们发生冲突。可是,如果只用言词就能化解掉误会,谁又愿意做无谓的搏斗?
反倒是许山海,能在刚才那种场面下,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出应对的办法,并且,临危不乱,挺身而出,不由得林宗泽心中不高看他一眼。
“既然化解了误会,那粮食和田地老弟又是怎么想的?”终究是挨过饿的人,眼看着到手的粮食和田地,转眼一句话,就被许山海轻飘飘的送了出去,林宗泽心中总有许些不甘。
“各位弟兄都知道,眼下是青黄不接的时节,跟饿着肚子的人,说一千道一万,还不如给他一袋粮食来得实在。并且,既然言语能够化解误会,何不趁热用打铁,用粮食收买人心?”其实,许山海心中清楚,在方才那种局面下,想用几句话就让村民们相信自己,无异于天方夜谭。
自古财帛动人心,与其对着村民们唾沫横飞的说一大通,还不如把粮食许给他们,这便是人性的弱点。
只要村民们选择了粮食,那么他们心里会找无数的理由说服自己。同样的,只要动手拿了粮食,在这件事情上面,村民们也成了既得利益者。如此一来,无形中,村民们等于把自己与林宗泽等人捆绑在一起。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往后要遇上什么事,村民就算不帮我们,但是,看在这些粮食的情分上,他们至少不会落井下石,帮着别人对我们下手。”
“至于那些地契,我觉得,将来那些田地,无论是留作自己耕种还是放出去收租,都离不开外面那些村民相助。”
“另外,我提醒老哥一句,之前我们自己村里那几十亩地都能把安捕头、文员外引来,并且,设下奸计,巧取豪夺。眼下这七百多亩的地契,将来又会引来何种祸端?一个捕头,十来个人,我们可以应付。但,如果是官府出手呢?或者官军呢?”这才是许山海最担心的局面。
与村民对峙是小事,随便一些粮食,便能化解掉他们的敌意。许山海担忧的是因地契而起,日后无穷无尽的袭扰,“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类似的教训,在历史上不胜枚举。
“所以,在我看来,这些田地很烫手,强行留下,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到最后,我们什么都捞不着。”
“我们势单力薄,官府之人想怎么拿捏都行。可是,如果把田地分给村民,把村子里近百户人家拉到我们这边来。其他人再想打田地的主意,除非有本事把整个村子踏平,把村里的近千人口都杀光!”
还有一句话,许山海没说出来,假如把田地留在自己人手里,非但会招致官府的觊觎,村民日后也容不下林宗泽他们这帮外乡人,占着村中的土地。
“这便是我的打算,方才我没把话说死,留了几天的时间,老哥和各位弟兄可以一起商量。田地分还是不分?以什么形式分?到时候不管商量出什么结果,都还有时间回旋。”许山海一口气把能说的都说了,有些不合时宜的话,他打算私下里再与林宗泽单独谈。
听完许山海的解释,花厅里一片沉默。
众人中有想说话的,比如武小满、大驴兄弟等,自觉年纪小,说话份量不够,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份量够,跟林宗泽足够亲近的王恩祖,还沉浸在失去婆娘的悲伤之中,哪有心思去想这些事。其他的如吴立峰、吕耀辉等人,早就习惯了林宗泽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懒得费神去琢磨。
反观能够拿主意,能一锤定音的林宗泽,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山海说的话句句在理,连日后可能发生的事都算计在内,打心底里,林宗泽赞同许山海的想法。而他此刻,内心的纠结,归根结底一句话,还是舍不得那七百多亩田地,就此拱手让给他人。
沉默良久,花厅中的气氛终于被徐子晋打破:“田地的事,让三哥琢磨琢磨吧,不急这一时。”
由于之前没有见过许山海,徐子晋不知道他的来历,方才见他一番话,轻松化解了与村民们可能发生的冲突。徐子晋很好奇,林宗泽身边,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人?
直到徐子晋低声询问,林宗泽才想起,山贼夜袭那晚,徐子晋和“福字营”七八个弟兄、武小满、周家兄弟、天天等人,由于种种原因没办法赶去村子,自然也就不认识许山海。
直到现在徐子晋低声打听许山海的来历,林宗泽这才想起,连忙招手花厅中众人叫过来,正式把许山海介绍给他们。
逐一介绍过后,林宗泽从自己如何救助许山海,到山贼夜袭时,许山海又如何以一己之力救了全村人性命,再到许山海离奇的身世通通说了一遍。
这一番介绍下来,只听得众人连连惊叹。
趁着林宗泽说话的工夫,许山海却拼命的想把眼前的这些人记住。
武小满、周家兄弟、天天(高天意),这几人皆是从各地逃难到广西的流民。林宗泽充军服苦役时,他们被官府作为民夫强征到了军营,因此此相识。
徐子晋和“福字营”的七八个汉子,则跟林宗泽的命运颇为相似。之前都是辽东前线的军汉,也都是因为反抗上官欺压,奋起反抗,从而被发配充军。只不过徐子晋他们比林宗泽晚到广西数月,在军营中没待多久,便遇上了泰昌、天启两次大赦,反倒没吃太多苦头。
林宗泽说完,忽然表情怪异的看向柱子,顺着他的目光,徐子晋恍然大悟,赶紧招手把站在柱子旁的两个人叫了过来。
只见这两人,全身肤色黢黑,头扎黑色头巾,黑色的粗布短袖对襟上衣,黑色的阔腿短裤,赤足而立,粗藤编成的腰带上斜插着厚背开山刀。
突出的额头,一字短眉,高颧骨、塌鼻梁、厚嘴唇,手脚粗大的关节。这两人,无论是从长相还是穿着,都与汉人有着很大的差别。
听了徐子晋的介绍,许山海这才明白,眼前装束怪异的这两人都是“獞人“,也就是后世的壮族。他们属于獞人内部的分支——”黑衣獞“,难怪他们一身的黑衣。
汉人一般以“生”、“熟”来对少数民族各部落进行划分,“生獞”、“生瑶”泛指那些生活在深山老林,穿山过岭、刀耕火种,很少在同一个地方长时间居住,也基本不与外界接触的少数民族部落。
“熟獞”、“熟瑶”则是生活在与汉人相邻的地域,与汉人之间的交往、互动比较多,学习了很多汉人的生活习惯,会基本的耕种,不喜迁徙,居住地相对固定。
眼前的两人就属于”熟獞“,并且,令许山海没想到的事,其中一个叫韦阿洪的,父亲居然是獞人三十六垌其一个垌的垌主。
至于徐子晋与他们的相识,则源于半年前,徐子晋受雇于南宁府一家商号,带着他的弟兄们进山伐木。两个月前的某一天,正在伐木的一个弟兄,失手滚落山涧,恰好被打猎经过的韦阿洪、韦阿昌救助,并带回垌中治疗、休养。
待那个弟兄伤势好转后,韦阿洪、韦阿昌两人还护送他到州城外与徐子晋汇合。
有了这么一份交情,加之都是重情义的性格,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双方也就没了所谓的“汉”、“夷”之分。
正巧,昨日韦阿洪、韦阿昌下山找到徐子晋,打算托他买一些垌里紧缺的盐巴、铁器。入夜,几人烤了韦阿洪带来的山鸡,喝着沽来的水酒,聊得正开心,武小满突然闯了进去。
听到林宗泽有事,酒自然就没法再喝。加之,听闻王恩祖的婆娘被奸人所害,徐子晋更是抄起兵刃就往外走。
不知道是韦阿洪酒后上头,还是性格使然,见到徐子晋抄家伙,两人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来帮忙。推脱无果,徐子晋又不能丢下他们一走了之,无奈之下,便把他们带了过来。
由于中原历朝历代都对周边少数民族采取矮化、轻视的态度,久而久之也影响到了民间。
由于汉人的到来,不断的侵蚀广西当地土著的生存空间,因此,民族间的矛盾越发尖锐,各种规模的冲突、械斗时有发生。所以,在大多数汉人眼里,少数民族的标签都是“未开化”、“落后”、“无礼”、“蛮横”等等。
得知韦阿洪是獞人,林宗泽心中顿感不快,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直到徐子晋道出原委之后,他的脸色才稍稍的缓和了一些,但也只限于维持表面的客气。
闲聊几句后,察觉到林宗泽对韦阿洪、韦阿昌的冷淡,又看到其他人在花厅里大眼瞪小眼,徐子晋感到些许的尴尬,随即提出先行离开。
听到徐子晋想离开,林宗泽也没做过多的挽留,而是爽快的答应下来。先是让跟随徐子晋而来的弟兄,每人背一些粮食回去,然后又交代武小满,从文家的马厩中挑了一匹矮马交给徐子晋。
毕竟他们都是半夜里闻讯之后,立马就赶来相助,这份情谊他林宗泽得领。
獞人:古代,汉人对许多少数民族的称呼都会歧视性的加上“犭”,比如:瑶族被称之为“猺獠”,壮族被称之为“獞獠”,以示少数民族的野蛮、不开化,所以,壮族又被作“獞獠”。直到解放后,在周总理的倡议下,把“獞”这个带有歧视性的字彻底取消,并以“僮”字替代。之后,在汉字简化的过程中“僮”字被简化成“壮”,这才有了今天壮族的正式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