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祖籍桂林府灵川县,祖上曾跟随三宝太监两下西洋,三宝太监病故于天竺后,又跟随福建海商往返南洋。景泰年间,蛮夷作乱,祖上担心族中遭蛮夷祸害,遂举族迁居南洋。幸得上天眷顾,传至小弟祖父这一辈,近两百年间,族中人丁已繁衍至五百有余,并置下良田万顷。”既然林宗泽想问,许山海索性就给他编长一点,反正几百年前的事,谁也无法查证。
“良田万顷?那可是了不起的家业啊!”国人对土地的向往深入骨髓,这一点从林宗泽脸上羡慕的表情一览无余。
“谁知,八年前,一群来自佛郎机的海贼,盯上族中产业,多次侵扰,所幸都被击溃,可族中也死伤惨重。可恨,五年前,佛郎机海贼纠集土著数千人,再次围攻我族城寨,终因寡不敌众,几日之后城破,所有族人皆被屠戮……”没有专业的演技,做不到说哭就哭,许山海只能低头做出以袖拭泪的模样。
“唉……”林宗泽跟着一声长叹。
“那…许老弟你又是怎么逃脱,从南洋回到大明呢?”林宗泽追问道。
“小弟五岁在族学开蒙,后被族中长辈认为天资尚可,十二岁时,便被送往旧港,与族中另外两位兄长,一起就读于旧港的华汉公学。也正因如此,我弟兄三人才躲过劫难,免遭毒手。”许山海赌林宗泽没去过南洋,也不知道南洋的风土人情。
并且,只有这样的说辞才能解释自己为何短发,以及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穿着。
“没有了族中的资助,我弟兄三人,生活难以为继,更无法继续求学。所以,一番商议之下,决定返回祖籍寻亲。冀希望能找到同姓旁支,得以攀附,日后再做图谋。”惨遭灭族,投靠同姓旁支,许山海编的这个理由让人挑不出毛病。
“回桂林府寻亲理应从梧州府就往北行,你们为何走到新宁州来了?既然是兄弟三人同行,老弟怎么又孤身一人?”虽然林宗泽继续追问,但是许山海明白,起码前面编造的身世,他没听出什么破绽。
“数月月前,我们弟兄三人已经回到了灵川的祖居地,探访三个月后一无所获。”许山海继续自己的叙述。
“快两百年了,就算有同姓旁支也有可能迁居别处。难难难!”林宗泽摇了摇头。
“由于身上的盘缠几近用尽,我们只能放弃寻亲的念头,准备去往广州府再谋生路。但是苦于没有路引②,我们只能找到一个商队,把最后的一些银钱给了他们,说好我们弟兄三人假扮他们的伙计,跟随商队先到南宁府再去往梧州府。”此刻的许山海心中万分的庆幸,庆幸后世的自己做了一个学期地理课代课老师,更庆幸的是自己曾尽心尽力备课。如果没有这些储备的地理知识,如何能应付今天的局面?
“路引啊,难怪了!”关于路引的重要性林宗泽深有体会。
“五日前,我们跟着商队刚过昆仑关,没多久就遇上了劫道的山贼,慌乱之中我拼命的往山里跑,到处找地方躲藏,因此与弟兄和商队众人走散。由于跟商队走散,我更不敢走官道,只能望着官道,在山中行走,但是天黑之后就彻底的迷失了方向,所以才会在失足滚落山崖。”虽说细节上还要有更多的完善和补充,但是许山海有信心,自己编的这一套身世,应付目前的局面还没什么问题。
“没想到许老弟非但能文能武,还有这般离奇的身世,不枉我把你从山里背回来,哈哈哈~~~”其实林宗泽真正高兴的是,自己无意中救回来的人,几天后居然从山贼刀下救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全村几十口人。
“老哥过奖了!能文能武实不敢当。当年全族迁往南洋后,老祖便有族训,凡我族中男子必须习武。小弟自幼体弱,没有习武的天赋,家父只能找了族中几个长辈教我练习弓术,让老哥见笑了!”客居海外,习武防身,这个理由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回想今夜之前,许山海在学校里都是射纸靶练习,偶尔一次手痒,跑到郊区射了几只鸟,被射箭社的学长知道后,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直到这时,许山海现在才感到些许的害怕,刚才万一自己失手,惊动了山贼,他不敢想象后果会怎样?
“哈哈哈~~~老弟谦虚了!没有你这几箭,估计此刻村中已经血流成河。”林宗泽说的倒是实话,刚才己方几人已被山贼制住,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就算是拼死一搏,也是徒增伤亡。
“说到箭,老弟你稍等……”说罢,林宗泽起身离开。
不一会,林宗泽单手拎着一个单薄的身影走了过来,“许老弟,你漏了一枝箭。”把手里拎着的人影往地上一扔:“这个小贼屁股上还有一枝你的箭,哈哈哈~~”
被摔在地上的人影顾不上疼痛,转身跪下,不停的磕头:“大哥…哦不,大叔…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看着跪在面前不停磕头求饶的山贼,许山海心中大吃一惊。
山贼的身形比林宗泽十二岁的儿子大不了多少,同样的干瘦,说话嗓音像是刚过变声期,话音中依旧带着一丝稚嫩。
头发打结、衣衫褴褛、赤着双脚,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后世沿街乞讨的流浪小乞丐都比他强。
许山海很难想象,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山贼团伙成员。
“之前是你在路边守着马车?”自己射出去的箭枝基本上都已取回,只有那个守着马车的人没见到尸体。所以,许山海才有这么一问。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刚才正是小的在外面看着马匹和马车。大爷,我们是被贼人抓去的,我们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没干过呀!大爷饶命啊!”小山贼不停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辩解、求饶。
别的不说,他可是亲眼看见,自己的几个同伙,此刻成了地上一具一具的死尸,这怎能不让他害怕?
“我们?你们是谁?为什么被贼人抓?”当过老师的许山海对细节十分敏感。
“是我七叔。”小山贼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由于连年荒年,小的几年前跟家人从汉中逃到桂林府,途中,爹娘和两个妹妹以及一些族人接连身故,小的又跟着七叔逃到新宁州。七叔会做一些木工活,靠着手艺在新宁州城外住了下来。”山贼瞟了林宗泽,许山海一眼,确认他们没有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三个月前,七叔带我在城外帮人修屋顶,贼人里的二爷——就是那个穿皮甲的,找到七叔说有活干,把七叔和我骗去了他们的贼窝。没料到帮他们修完吊桥之后,不但说好的工钱没拿到,贼人还不让我们离开,说是怕我们会向官府告密,并且威胁如果我们逃走,他们就去新宁州杀了七叔一家。”小山贼一口气把自己身世都说了出来,生怕林宗泽、许山海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大爷饶了我们吧!今天是贼人的人手不足,才让七叔和我跟着他们出来,他们看我年纪太小,怕碍了事,所以让我在外面看着马车。”说完,小山贼又是不停的磕头。
“人手不足?这些贼人一共有多少人?为什么今天会人手不足?”林宗泽担心的就是山贼报复,所以更关心山贼有多少人,实力如何。
“不算上七叔和我,其他贼人一共有二十来个。呃…二十…”具体到二十几个,小山贼卡壳了。直起身,掰着手指数了两遍。“除了七叔和我,其他还有二十一个。”
“你们今天一共来了多少人,其他人去哪儿了,今天为什么没一起来?”默默的在心中把场院里的山贼清点了两遍。活的、死的都算上,林宗泽只点了到十三个人头。
“我们今天一共来了十三个,剩下的人都在山洞里。”这次说人数的时候小山贼没打磕巴。
“既然你说贼人人手不足,怎么还有人留在山洞里?他们在山洞里干什么,山洞又在哪里?”林宗泽追问道。
“山洞是他们的老窝,离着约莫有二十多里地。大头领带着四个人在山洞里,守着他们绑来的肉票。孔秀才只会给大头领出主意,平日里基本不出来抢东西。另外还有三个在养伤,赵老头负责照顾他们。哦,对了,我还忘了,还有一个大头领的婆娘。”小山贼暗中观察林宗泽、许山海的脸色和缓不少,所以不管问没问,索性一股脑的都说了。
看着面前的小山贼,估计只比自己儿子大一两岁,再看看一旁的儿子,林宗泽心头的滋味很复杂:“去把你七叔叫过来,要是他说的跟你不一样,你们……哼哼哼!”
-------------------------------------
一个多时辰后,王恩祖赶着马车回到村中,跟他一起从马车上跳下来的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许山海见过,之前林宗泽把许山海救回来之后,便是他给昏迷中的许山海敷的药膏,之后隔一两天还来村里,给许山海过换药。
但是,林宗泽一直没正式的给两人做互相介绍,所以,许山海只知道他叫‘何一手’。
“三哥,李秃子受伤了?人在哪儿,还没挂吧?”斜跨一个木箱,手里拎着布包袱走过来的何一手满脸笑容。
“他婆娘和儿子把他抬屋里去了,你去看看要不要紧。”林宗泽指了指李应全家的木屋。
“没死就行,没死就行,瞧瞧我来露一手!”露一手是他的口头禅,不管碰到什么伤情,他永远都是‘露一手’,久而久之大家便不记得他的名字,都唤他‘何一手’。
“李秃子哎~~何爷救你来了,你可挺住啊!”何一手转身便往李应全的木屋走去,喊声中似乎夹杂着一股高兴加得意的意思。
在一旁的许山海不禁笑了起来,因为,他明白只有真正过命的交情,才会在这种时候,有着如此的戏谑。
旧港:旧港宣慰司,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巨港,明永乐五年(1407年)设行政建置,首任宣慰使为施进卿。
②路引:明代律法规定“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凡人员远离居住地百里之外,需由官府出具路引,以备巡检查验。《大明律》规定,凡无引文私自偷渡关津,杖八十;不按引文规定范围活动,杖九十;偷渡边塞关卡,杖一百,流放三年;偷渡出国,直接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