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谈谈细节吧。”
“邦登,”斯蒂芬喊道,“拿笔和墨水,写下来——”
“写,先生?”邦登喊道。
“是的。正对你的纸做下,写:兰斯唐恩新月街——巴雷特·邦登,你是不是被风吹偏了?”
“是的,先生;确实如此——完完全全偏航了。不过我读书很快,前提是大号字体;能看懂一份值班表。”
“别管那些了。等我们上船后,我再教你写字的方法;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看看那些每天写字的傻瓜——但在陆地上这是很有用的。你会骑马吧?”
“我骑过马,先生;而且在岸上骑过三四次呢。”
“好吧。麻烦你立刻跑一趟去帕拉贡,让威廉姆斯小姐知道,如果她下午的散步时碰巧经过兰斯唐恩新月街,她会非常感激我;然后去萨拉森旅馆——代我向普林斯先生问好,告诉他,我希望他有空时能来见我。”
“帕拉贡和萨拉森旅馆,先生,我马上去兰斯唐恩新月。”
“你可以跑起来,邦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前门咚地一声关上了;脚步声沿着左手边朝新月街飞奔而去,然后是一段漫长的沉寂。对面花园里,一只黑鸟在歌唱,微弱的春天气息降临;远处传来一个修脚匠的低沉嗓音,哼唱着“有活儿干就干——有活儿干就干”,声音时远时近。斯蒂芬的思绪游荡到了鸡眼的病因上;又转到了威廉姆斯夫人的胆管上。前门再次响起,回荡在空荡的房子里——基思一家人和他们的仆人除了一个老妇全都离开了——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不断的轻松谈笑。他皱起了眉头。门打开了,索菲亚和西西莉亚走了进来,邦登在她们身后眨眼,用大拇指示意。
“天哪,马图林医生,”西西莉亚喊道,“你竟然在床上!真是,我竟终于走进了一位绅士的卧室——我不是“终于”的意思,但您还好吗?我猜你刚从浴室回来,还在发汗呢。好吧,您怎么样了?我们刚要出门的时候碰到了邦登,我立刻说,我一定要问问您的情况:自从星期二我们就没再见到您!妈妈非常——”
楼下传来剧烈的双重敲门声,邦登消失了。楼梯上传来一个强壮的海员的嗓音——一个洪亮的评论提到了“那金黄色的顶发”,只能是指西西莉亚那常被戏弄的金发——然后普林斯先生走了进来,他是个高大、和善、四肢修长的年轻人,是杰克·奥布雷的追随者,尽管像他这样倒霉的船长不太可能有太多追随者。
“我想你们认识海军的普林斯先生吧?”斯蒂芬说道。
当然她们认识他——他曾去过梅尔伯里庄园两次——西西莉亚和他跳过舞。“太有趣了!”她大声说道,满意地看着他。“我真喜欢舞会。”
“您妈妈告诉我,您也对艺术有极高的品味,”斯蒂芬说道。“普林斯先生,请带西西莉亚小姐去看看基思勋爵的新提香画作:它在画廊里,还有许多其他画作。普林斯,请详细解释那幅战斗场景,‘光荣的六月一日’。请特别详细地解释,”他在他们离开时喊道。
“索菲娅,亲爱的,快点:拿笔和纸。写:
“亲爱的杰克,
我们有一艘船了,“惊奇号”,将前往东印度群岛,必须立刻赶往普利茅斯。哈哈,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惊奇号!””杰克喊道,声音震得葡萄酒店的窗户发颤。酒吧里的布罗德太太掉了一个杯子。“舰长得到了一个惊喜,”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碎片说道。“我希望这是个好惊喜,”南希说道,正拾起那些碎片。“这么一位漂亮的绅士。”旅途疲惫的普林斯,礼貌地转向窗户,当杰克读信时,他听到喊声转过身来,“惊奇号!天哪,普林斯,你知道医生做了什么吗?他给我们找到了一艘船——“惊奇号”,要去东印度群岛——立刻登船。基利克,基利克!船箱,手提箱,小行李包;然后快点跑去办公室:订普利茅斯邮车的车票。”
“您不会乘邮车过的,先生,”基利克说道,“也不会乘马车过去,岸上到处都是讨债鬼。我会安排一辆灵车,一辆体面的四匹马的灵车。”
“惊奇号!”杰克又喊了一声。“自我是个见习军官起,我就没再踏上过她的甲板。”他好像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她,就停在离他一条缆绳的距离内,在英吉利海港的阳光下,那艘优美的二十八门小炮护卫舰,法国制造,有着圆润的船头和优雅的线条,抗风、坚硬,是一艘优秀的海船,如果操作得当,速度很快,空间宽敞、干燥……他曾在她上面服役,服从一位严厉的船长和一位更严厉的大副——曾在桅顶被罚站过无数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读书——还曾在船头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现在还能看到吗?她的确已经老了,需要精心照料;但能指挥这样一艘军舰是多么棒的事情啊……他赶走了脑海里那些不太感恩的念头,如印度洋早就被一扫而空了,再也不可能有战利品了——他说,“在迎风航行时,我们可以只用主帆和顶帆……我肯定会有一两个军官供我选择。普林斯,你愿意来吗?”
“当然愿意,先生,”——带着惊讶的口气。
“普林斯太太没意见?不会——对吧?”
“普林斯太太大概会掉几滴眼泪;但很快她会开心起来。我敢说等我完成任务回到家时,她会非常高兴;可能比现在更高兴。我在家总是碍手碍脚的,到处都是扫帚和锅碗瓢盆。婚姻生活不像在船上,先生。”
“不像吗,普林斯?”杰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
斯蒂芬继续口述:“惊奇号,负责搭载国王陛下的使节前往金邦苏丹处。海军部的泰勒先生已经知情,所有必要的文件都准备好了。我估计如果你走巴斯路,到戴罗尔的地方转弯,应该能在第三天凌晨四点左右经过沃尔默十字路口,这样你可以在星期天,也就是债务人的停战期间登船。我会坐在马车里在十字路口等你一段时间。如果我没能碰见你,我就和邦登继续前行,期待在“蓝柱旅店”见到你。她是一艘小型护卫舰,缺少军官、水手,而且——除非约瑟夫爵士是在开玩笑——它还缺少船底。”
“快写,索菲,加快速度!快快!作为一个抄写员,你永远不会变胖。你还不会拼“夸张”吗?终于写完了吗?让我看看。”
“永远也不会,”索菲一边把信折好,一边喊道。
“我敢说你写的比我说的还多,”斯蒂芬眯起眼睛说道。“你脸红得厉害。至少你把集合地点写对了吗?”
“沃尔默十字路口,第三天凌晨四点。斯蒂芬,我一定会到那儿的。我会从窗户爬出去,翻过花园墙。你得在街角接我。”
“好吧。但为什么你不像个基督徒一样从前门走出去?你打算怎么回来?如果你被人看到大清早在巴斯徘徊,你的名声就毁了。”
“那更好,”索菲说。“那样我就彻底没有名誉了,就必须尽快结婚——为什么我以前没想到这个?哦,斯蒂芬,你的主意真是太棒了。”
“好吧,那就在三点半的拐角见。穿上暖和的斗篷,两双袜子,厚毛线裤。天气会很冷,我们可能得等很久;即使那样,我们很可能也见不到他,这会让你更冷——你要考虑到,失望加上夜晚的寒气——嘘,给我信。”
凌晨三点半,刺骨的东北风在巴斯的烟囱顶上呼啸,天空晴朗,弯月斜挂在“帕拉贡街”上空。七号的门偷偷开了一条缝,刚好够索菲溜出去,接着门“砰”地一声巨响,吸引了几名醉酒士兵的注意,他们立刻大喊起来。索菲娅迈着坚决的步伐走向街角,绝望地发现没有马车的踪影——只有一排门廊在月光下无限延伸,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陌生、冷漠、荒凉、充满敌意。身后传来脚步声,越来越快,然后一声低语:“是我,小姐,邦登。”瞬间,他们绕过街角,爬上了停在房子不远处的一辆双轮邮车,旧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赶车人的红夹克在月光下显得漆黑一片。
她的心跳得太快,足足五分钟都说不出话来。“夜晚是多么奇怪啊,”他们爬坡出城镇时,她说。“仿佛所有人都死了。你看那河——完全是黑色的。我从没这么晚出来过。”
“是的,我亲爱的,我想你从来没有,”斯蒂芬说。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吗?”
“有时更美——这该死的风在别的纬度里会是温暖的——但总是在夜晚,古老的世界恢复了它的本色。听,听那里。你听见了吗?她一定在教堂上面的树林里。”那是一只母狐狸发出的地狱般的尖叫,足以让圣徒感到血液冰冷;但索菲正忙着在微弱的月光下盯着斯蒂芬,拽着他的衣服。“天哪,”她喊道,“你居然连那件破旧的大衣都没穿。哦,斯蒂芬,你怎么能这么不顾一切?让我把我的斗篷给你,它里面衬着皮毛。”
斯蒂芬急切地拒绝了斗篷,解释说,一旦皮肤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保护,一旦它被一定厚度的表皮保护不受其自然热量的消散,那么所有其他的覆盖物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有害的。
“不过,对于骑马的人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他说。“我强烈建议托马斯·普林斯在出发前,在马甲和衬衫之间再垫放一张油绸布。在骑马这样会产生风速的运动中,能够作为一种简易的隔离层,帮助维持身体的核心温度。在一辆构造合理的马车里,我们不用担心这种问题。挡住风是最重要的;身处雪屋中的爱斯基摩人可以对着暴风雪开怀大笑,愉快地度过漫长的冬夜。我是说构造合理的马车;我绝不会建议你在塔尔塔里的草原上乘坐马车,敞开胸膛迎着风,或只穿一件棉布衬衫。也不建议乘坐敞篷车。”
索菲娅保证她永远不会那样做;他们裹着这件宽大的斗篷,再次计算了从伦敦到巴斯的距离,普林斯上去的速度,杰克下来的速度。“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失望,我亲爱的,”斯蒂芬说。“他按时赴约的可能性,不如说是我提出的建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想想百里路途中可能发生的意外,掉马的可能性——马把他摔下来,摔破膝盖,旅途中的危险,像是拦路抢劫犯,强盗……但嘘,我不能吓唬你。”
马车已经放慢到几乎是在走。“我们应该快到十字路口了,”斯蒂芬看着窗外说道。这里的路在树木间上升——白色的带子在长长的黑暗中消失了。东北风吹进树林,发出呼啸的叹息声;就在其中一个光亮的地方,站着一个骑马的人。赶车人同一时刻看到了他,勒住马缰,朝着后面的马车喊道:“是屠夫杰弗里,汤姆。我们要掉头吗?”
“后面还有两个呢,都是凶神恶煞的杀人魔头。你老实点待着别动,阿莫斯,温顺些。看好主人的马,跟他们客气点。”
马蹄的快速而坚定的声音靠近,索菲娅低声说:“不要开枪,斯蒂芬。”
斯蒂芬从打开的窗户回头看了看,说:“亲爱的,我没打算开枪。我——”但此刻马停在了窗前,它呼出的热气在车内形成蒸汽,一个巨大的黑影俯身靠在马鞍上,遮住了月光,填满了马车,用世界上最温和的低语声传进了马车:“抱歉,先生,打扰您了——”
“饶了我吧,”斯蒂芬喊道。“把我的钱全拿走——把这个姑娘也带走——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索菲娅握着杰克的手说:“我一眼就认出是你,杰克。我一开始就知道。哦,我真高兴见到你,亲爱的!”
斯蒂芬说道:“我给你们半小时,不能再多。这位年轻女士必须在黎明前回到她的温暖床上。”
他走到另一辆马车上,那儿基利克正极其享受地向邦登讲述他们离开伦敦的过程——一路上乘坐灵车到帕特尼,普林斯先生坐在后面的送葬车中,两旁站满了无数流浪汉,纷纷脱帽敬礼。“我绝不会错过这个场景,绝不会,哪怕是耽误一份水手长的委任状。”
斯蒂芬来回踱步,再坐进马车,然后再次踱步——和普林斯聊起这位年轻人的印度之旅,贪婪地听着他描述胡格利锚地的极端炎热,背后令人窒息的乡村,无法忍受的烘烤的太阳,甚至夜晚从月亮上袭来的热浪。“如果我再不去个温暖的地方,”他说道,“你们可以埋了我,然后说“他因极度痛苦而消逝”。”他按下怀表上的按钮,风停的间隙中,小小的银色铃铛敲响了四下,接着是三个四分之一时的响声。前面的马车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但当他犹豫不决时,车门打开了,杰克扶着索菲亚下车,喊道:“邦登,把威廉斯小姐送回帕拉贡,你乘邮车回来。索菲娅,亲爱的,上车吧。愿上帝保佑你。”
“愿上帝保佑并守护你,杰克。让斯蒂芬披上那件斗篷。记住,永远永远,不论别人怎么说,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