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刮风下雨,在西西里角与吉恩斯半岛之间,有一支小舰队在来回不停地往返,整日如此,周复一周,月复一月。作为监视土伦的沿岸巡逻队,地中海舰队的眼睛,晚炮一响,他们就驶向外海,黎明时又返回,而那支在南方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战列舰群则是纳尔逊在等待着法国海军司令带着他的舰队出港。
密史脱拉风已经连续刮了三天,海面上白浪多过蓝水,离岸风掀起了小而短的波浪,把飞溅的水花打到了船腰上。三艘护卫舰在中午时已经减帆,但即便如此,它们仍然以七节的速度前进,船体倾斜,左舷的铁链没入泡沫之中。熟悉得令人乏味的西西里角正越来越近。在这空气清澈、天空湛蓝的天气下,他们能看到那些小白房子,马车沿着通往信号站和炮台的道路慢慢前行。更近了,几乎进入了高地炮台四十二磅炮的射程;而此时,风从高地吹来,一阵阵地,很猛烈。
“甲板注意!”桅顶的瞭望员喊道,“奈阿得斯号发出旗语,长官。”
“全员准备转向,”值班军官说道,这个命令更像是走走形式,不仅因为活力号有一支合作多年的船员,而且他们在这片水域已经完成了数百次这样的机动命令,几乎不需要它。日复一日的例行操作早已消磨了活力号船员的热情,但即便如此,管事仍不得不喊道:“稳稳的,稳稳地,注意那个该死的帆角索!”因为这支海员队伍已经达到了高度的默契,活力号护卫舰甚至有可能把她的斜桅杆越过前面的美尔波墨涅号的船尾栏杆,而美尔波墨涅号无论是航海性能还是操纵能力都很一般。
护卫舰开始依次转舵,每艘都在其前舰转向的位置处完成掉头动作;然后它们调整风帆,再次整齐地排成一线,朝吉恩斯半岛前进,奈阿得斯号、美尔波墨涅号、活力号依次排开。
“我真讨厌这种转向巡航,”一个瘦弱的见习军官对另一个瘦弱的见习军官说,“这叫人怎么活,什么也没得吃,一根香肠都看不到,连一点味道都闻不到,”他说着,透过缆绳和帆布向前望去,注视着半岛和波尔克罗岛之间的海峡。
“香肠,”另一个见习军官大叫道,“哦,巴特勒,你怎么能说出这么该死的话。”他也靠在吊床的顶端,盯着海峡;因为尼俄柏号随时可能结束她的巡航,从阿金库尔湾取水,沿着意大利海岸工作,骚扰敌人,获取她能找到的补给,而接下来该轮到活力号干这个了。“香肠,”他在密史脱拉风中大声喊道,“热的,脆的,咬下去时喷出汁来的,还有培根!蘑菇!”
“闭嘴,胖子,”他的朋友低声说,并狠狠地捏了他一把。“主保佑我们。”
值班军官听到海军陆战队哨兵的敬礼声,转身走向下风口;片刻后,杰克·奥布里披着一件海员斗篷,腋下夹着望远镜,从船舱里走出来,开始在船尾甲板上来回踱步,这是神圣的上风侧,属于舰长的圣地。他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帆:这只是机械地瞥一眼——当然没有什么需要评论的:她是一台完全高效的机器,运行得十分顺畅。对于这种任务而言,即便他整日躺在床上,活力号也能运作得完美无缺。但此刻即便他像堕落后的路西法一样脾气暴躁,船上也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事实恰恰相反:尽管封锁行动是海军中最艰难和最令人疲倦的任务,他和他手下的船员在这些日子里却一直处于一种集体平和状态。因为虽然财富不一定带来幸福,但它还是给大家承诺了一个极好的未来。去年九月,他们捕获了一艘世界上最富有的商船之一。因此,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愉快和赞赏。然而,这并不像他第一次指挥那艘短小、笨拙、不适应海况的索菲号时,情感上充满了真心的爱意。活力号并不真正属于他;他只是临时指挥官,一个代理船长,直到她的真正主人哈蒙德舰长,从威斯敏斯特的座位上回来——在那里,他代表着科尔德巴思菲尔德的辉格党利益。虽然杰克非常珍视和钦佩这艘护卫舰的高效和她的无声纪律——只要一声简单的“升帆”命令,它就能并在三分四十二秒内展开一套完整的帆——他始终无法适应这一点。活力号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个令人钦佩的例子,代表了辉格党思想指导下的最佳状态;而杰克是个托利党人。他钦佩她,但那是一种疏离的钦佩,就好像他在负责一个兄弟军官的妻子,一个优雅、纯洁、没有想象力的女人,按照科学原则管理她的生活。
塞佩特角横在船的侧舷,杰克挂好望远镜,爬上了缆梯——缆梯在他的体重下微微下沉——并喘着气爬进了主桅横帆平台。上桅的水手们早已预料到他会来,并为他安排了一块横帆布供他坐下。
“谢谢你,罗兰,”他说道,“真够冷的,是不是?嘿?”然后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坐了下来,把望远镜架在顶帆桁杆的索具上,朝塞佩特角望去。信号站一下子跃入了他的视野,清晰明亮,信号站右侧是大港东部,一艘艘战舰在那里停泊,三艘是英国的:汉尼拔号、斯威夫特号和伯威克号。他们正在汉尼拔号上操练收帆,而斯威夫特号的桅杆上挤满了水手,可能是新招募的陆地人员正在训练。法国人几乎总是将这些缴获的战舰停在外港,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激怒英国人,而且总是成功。每天两次,这一幕都会深深刺痛杰克的心,因为每个早晨和下午,他都会爬上桅顶观察港内的动静。他这样做,部分是出于职业责任,尽管他们绝不会出港,除非遇到大雾和足以把英国舰队吹离驻地的大风;另一部分则是为了锻炼。他又开始发胖了,但无论如何他没有打算像一些体重较大的船长那样放弃爬上爬下缆绳的习惯:当他抓住绳索,感受到索具的弹性和随船摇摆的起伏时,他感到无比幸福。
锚地的其余部分逐渐进入了视野,杰克皱着眉头,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的护卫舰。仍然是七艘,相比昨天只有一艘移动过。漂亮的船,虽然在他看来,它们的桅杆过于倾斜了。
现在关键时刻即将到来。教堂的塔楼几乎与蓝色的天空圆顶成一直线,他重新集中注意力对焦。陆地几乎没有移动,但小海湾的两臂逐渐张开,内港展现在眼前,一片桅杆的森林,全都挂着横桁,看起来随时准备出航参战。一位副海军上将的旗帜,一位海军少将的旗帜,一位准将的宽垂旗:没有变化。海湾的两臂逐渐合拢,内港又被封闭了。
杰克转动望远镜,直到法罗山出现在视野里,然后是其背后的山,他开始在路上寻找那家小旅馆,他、斯蒂芬和克里斯蒂·帕利耶舰长不久前在那里吃过一顿美餐,还和另一位法国海军军官共进了晚餐,杰克已经忘记了那位军官的名字。当时天气非常热,现在却非常冷。那顿饭真是绝妙——天哪,那天他们吃得真饱!
而现在,食物供应却极度短缺。想到那顿饭,他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尽管活力号认为自己是这个基地上最富有的船只,并且对舰队中那些穷困的船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她和舰队里的其他船一样,缺少新鲜的食物、烟草、柴火和水。而且,由于羊群中出现瘟疫,猪圈里也爆发了麻疹,连军官们的储备食物里也不得不掺杂着“他那些少年时的腌牛肉”,而全体船员已经很长时间都只能吃船上的硬饼干了。今天晚餐杰克只有一小块不太健康的羊肩肉:“我该邀请值班军官一起吃饭吗?”他思索着。“除了早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我船舱吃饭了。”他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任何人平等地交谈,或进行任何思想交流了。杰克的军官们——或更准确地说,哈蒙德舰长的军官们,因为杰克没有参与挑选或培养他们——每周会在炮房邀请他吃一顿饭,而他也经常邀请他们到他的船舱,几乎总是与值班军官和见习军官一起吃早餐;但这些场合从来不太愉快。这些文雅的、有点边沁主义的炮舱军官们严格遵守海军礼仪,不允许任何下属在没有被先问话的情况下主动和他们的舰长说话。他们也早已习惯了哈蒙德船长,这种拘谨的氛围正合他意。
再说,他们大多都是骄傲的男人——而且他们有这个资本——并且非常排斥那些谄媚、溜须拍马的行为,那种在某些船上很常见的行为。他们曾经被强行安排了一位过于顺从的三副,但他们仅用了几个月就迫使他调到了“阿喀琉斯号”。他们对这种态度拿捏得非常到位,虽然对他们的临时指挥官并无丝毫反感——事实上,他们非常欣赏他,认为他既是一个优秀的水手,也是一个能打仗的船长——但他们无意中赋予了他一种奥林匹斯神一般的角色,这让他有时觉得自己非常孤独。不过,这种孤独感只是在某些时刻出现,因为他并不常闲着。即便是最出色的大副也无法替他处理所有事务,此外,他每天上午都会监督见习军官们在船长舱里的课程。那些年轻人很讨人喜欢,尽管船长的威严依旧存在,尽管有教员的严厉,尽管他们年长者的端庄榜样在前,他们的欢快情绪始终难以抑制。即使饥饿也无法让他们沮丧,尽管在最近一个多月他们已经开始吃船上的老鼠了。这些老鼠是由船上库舱的司务长捕获的,在甲板下被整齐地剥皮、剖开、清理得干干净净,像极了小羊羔,然后在甲板上出售,价格一周一周地上涨,最终达到每只五便士的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