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意然送了祁扬到莱雪后直接打道去了龙脉。
龙脉地处隐秘并不好寻,他也是花费了许多功夫。
“龙脉不常有人造访,但典籍中凡有记载周边无不欣欣向荣,葳蕤福祉。”
周意然顿了顿,接着道,“我没有寻错,可那地儿荒芜,龙脉里头甚至寸草不生,遍地岩沙,恰有日薄西山之势。”
日薄西山。
苟延残喘。
总的来说状况不好。
傅应绝默然,他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龙脉主国运,他历来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可傅锦梨又是个实打实的怪力乱神。
当初她降生时,梦里便是说的龙脉托生。
如今,龙脉荒芜。
“龙脉都给玩儿没了啊,这不太好办了。”他喃喃自语,但并未有多大慌乱。
换个皇帝听见这消息,怕是要连夜宣召钦天监端上吃饭的家伙快马加鞭,观天象的观天象,算命的算命,生怕一国龙运倾颓。
换了他,竟是这样无所谓的一句。
不对,也不是无所谓。
他也不知是想到了哪儿,忽地嘶了一声,声音陡然提高
“别给朕的永嘉一道玩儿没了。”
脸上再不淡定了,眉头紧锁。
那劳什子的龙脉坏了就坏了,自家闺女儿可不能出事。
这么一想,竟是坐都坐不住了,直接站起来,无视周意然,踱步到门边就吩咐苏展:
“传钦天监那帮子神棍。”他心头发躁,以至于语气听着就有些不耐,“家伙什带上啊,敲锣打鼓驱邪冲喜都来点,别怕麻烦。”
苏展听完,顿时怔住。
瞅着傅应绝精致冷然的眉眼,一时欲言又止。
傅应绝拿眼睛乜他,似是在问他为何还不动。
“陛下。”苏展又越过他瞟了眼里头坐得淡定的周意然,嘴里直发苦。
嘴里发苦,连带着心头也苦。
“钦,钦天监业务还未有这样广泛,怕是怕是”
他想说这是民间神棍常有的伎俩,是歪门邪道。
钦天监那些个老大臣虽然古板,但也还是有些本事的,当是没有陛下说的这样
……这样难登大雅之堂。
他吞吞吐吐,在傅应绝看来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帝王语气梆硬,“连这都不会,钦天监这帮子莫不是想吃朕的白饭。”
怪不得他。
傅应绝不信这些,研究得也就少。
钦天监神神叨叨,一天不是这颗星星亮就是那颗月儿圆,在他这儿跟外头跳大神的区别就是多吃了两口皇粮。
苏展哪敢应这话啊,多说一句谁晓得他接下来是不是得革了钦天监的老大臣。
于是机灵地揭过这茬,想着他方才的吩咐,继续道,“驱邪倒是能从镇国寺那边唤两位高僧来。ot
都说奴随主子,傅应绝不信神佛,巧了苏展也是一知半解。
傅应绝未登基之前对这些嗤之以鼻,皇家做法事他看也不看,后来登基了更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
苏展一个做随侍的,主子如何他如何,现在提起这方面也只能凭着印象解答。
“至于这冲喜”苏展迟疑着。
“哦。”傅应绝站在殿门边,一身龙袍人模狗样,张嘴说出来的却不是人话。
他随意道,“周意然老大不小了,他当哥哥的,朕改日给他物色物色。”
说着竟是真的为周意然考虑起来。
“这脾气也是鬼迷日眼的,怕是挑不得人家了,所幸皮囊过得去,朕给他多备些嫁妆,总有人要的。”
话里的嫌弃溢于言表。
叫两声大侄儿,真操起了老父亲的心。
说得头头是道,一点不像在玩笑。
苏展:
合着是将周统领嫁出去冲啊。
周意然茶水入口,面无表情地咽下。
双腿交叠,衣袍下包裹着的修长双腿就算状态放松也极具力量感。
他阖眸,看都懒得看张嘴胡诌的傅应绝一眼,只将身子一偏,变成背对着不靠谱的主仆俩而坐。
一副不愿理睬的样子。
傅应绝是铁了心。
等苏展将钦天监的几位大臣火急火燎地提来,他开口就问,“周卿劳苦功高,他之大喜,国之大喜,朕明日叫人将他八字取来,您几位合一合。”
“咱家条件也不好,随便些能过日子就行,您几位觉得如何。”
一口一个您,很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满朝文武有几位能得他这样的好声好气。
“陛陛下”钦天监的老臣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道,“臣臣昨日告假,是家中有事,走了正规,正规流程,未有不敬啊。”
告什么假,告假。
傅应绝一顿,眉也渐渐隆起来,“谁问你这个。”
“给周统领合亲,再怎么也轮不到老臣来僭越啊。”大臣叫苦不迭。
这叫什么事儿啊,尽是些糟心活计,大臣想着他近几日也就告了个假,别的该是也惹不着这阎王,怎么无故来找茬。
钦天监的大臣来了三位,监正跟两位副监,都是年过半百老胳膊老腿儿的了。
一齐哆哆嗦嗦地站着,像是学堂里头做错了事的学子,在老老实实等候发落。
他们的前头,傅应绝姿势随意坐着,越来越有放飞自我的架势。
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了,苏展不由地又想起了傅锦梨。
傅锦梨是个话痨,是人都能说上几句,可傅应绝在外的形象却是狂妄又傲慢的,嘴毒,话不多,但句句诛心。
父女俩在这点上不太像,所以苏展一直以为是傅锦梨生来性格如此,跟旁人无关。
现在这么一看,他忽然就福至心灵了。
小殿下那话痨,多半也是跟陛下学的。
这么说是诡异了些,但是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傅应绝幼时似乎是话不少的。
当然,跟傅锦梨的话不少不是一个性质。
傅应绝一个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自小出类拔萃,样样出挑却性子混肆。
幼时还好些,可随着年岁大了,思维逻辑已经跟同龄人之间拉开了极大的差距,差距大了,共同语言也就少了。
反正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傅应绝嫌麻烦,干脆懒得开口。
后来,一路冠绝,能跟他上纲上线的更少。
等回过神来时,这帝王已经长成了老大一棵歪脖子树。
冷笑,讥笑,话不多,但句句叫人语塞。
也是造了大孽。
不过现在不同了,傅锦梨年纪小不懂事,见过的少就不太聪明,是颗小呆瓜蛋子。
傅应绝亲自养着,养孩子不易,很多事情都得站傅锦梨的角度去思考。
一次两次还好,可日日如此,难免返祖。
苏展表示理解。
但是他理解,几位大臣却理解不了。
等听完傅应绝理所当然地说要拿周意然去冲喜,几位大臣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
跟他们比起来,一旁的当事人周意然就显得稳重很多。
不吵不闹,垂着眼谁也不搭理。
”陛下!“大臣险些破音,“这这如何使得!”
傅应绝不赞同,“如何使不得。”
“冲喜冲喜,小殿下冲喜自然是与小殿下喜结连理,如何能是能是周统领这边去嫁娶。”
消息太多炸裂,大臣也是被他带偏了,竟是没有斥责他不对,而是跟他就这“冲喜”一事讨论起来。
他话一落,傅应绝脸就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悠闲晃着的腿也不晃了,茶也不喝了。
这下换作周意然气息缓和了,内敛的将领赞赏地又温和地看了几位老臣一眼,绷紧的嘴角也渐渐松快。
可没等他高兴太久,就听沉默半晌的帝王又开口了。
语气幽幽地,商量道,“当真不行?周意然可以随朕姓。”
他退了很大一步,周意然随他姓,跟傅锦梨就算名正言顺的兄妹俩,这便可以了吧。
周意然:?
大臣言辞坚决,“万万不可!”
一计不行,傅应绝就有些兴致缺缺。
瞧着他那无赖样,周意然心口堵得闷。
五岁,再不能多了。
好好地说着龙脉竟叫他一扯扯到给他婚配上去了。
“陛下。”周意然沉声,提醒他,“召几位大人,是为龙脉一事。”
一句话,脱了缰险些拉不回来的王八犊子及时止住话头,那些荒唐又无理的想法总算是如潮水般退去。
正了脸色,跟周意然对视一眼,半藏半露地说了起来。
中极殿内那点不正经的气氛也变得凝滞,几位大臣的脸色在他的话里渐渐严肃。
————
傅锦梨今日叫不醒,撅着脑袋不上学,换谁来喊都是睡眼朦胧,软趴趴地躺在榻上睁不开眼。
连早膳都没吃,慌得小全子差点要闯中极殿去搬傅应绝。
可只过了小半个时辰,睡得人事不省的胖娃娃自己醒来,摸索着下床了,小全子才放下心。
但他也没放心太久。
傅锦梨状态不对,很不对。
软软粉粉的奶团子,穿着雪白的里衣,紧紧抱着弟弟,呆滞着双眼,娇娇悄悄地站在门边。
卷翘的长睫铺着,将湿漉漉的眼睛遮住一半,小嘴红润。
她没说话,竟是光着脚无声无息站在那处。
“小主子!”小全子赶紧将人抱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碎碎念,“怎不叫人呢,不穿鞋叫陛下知道了他可得说您,”
他说了许多话,可只有一个”陛下“才叫傅锦梨呆滞的眼波动了动。
小孩儿声音沙哑着呢喃,恹恹地,“爹爹”
“陛下在中极殿呢,穿了衣裳咱们就找他去。”
傅锦梨眼珠子动了一下,而后又归于沉静。
小丫头呆呆地,像是罩了一层雾,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良久,她摇摇头,小声又缓慢道,“不找,不找爹爹。”
小全子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但他没说话,只是装作无事将傅锦梨放在椅子上坐好,而后唤了竹青来给她换了衣裳。
小丫头今日极其迟钝,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缓好一会儿才能理解一样。
现在双手搂在弟弟身上,一头细软的黑发散着,有几缕贴在雪白的小胖脸上。
乖乖地。
眼睛像是笼着一层阴翳。
小全子趁着她换衣裳的间隙,扭头就就直奔中极殿。
她起床气不是这样的,那样子竹青跟小全子看不明白,但都不约而同地有了同一个想法。
像是一尊完好无损的瓷器,从釉底出现了裂缝,而后一瞬间裂纹就遍布全身。
依旧精美,但是一碰就能碎。
竹青给傅锦梨穿好了衣裳,小丫头坐在椅子上,小小一团。
手放在膝盖上,无辜又可人的脸蛋上愣愣地。
竹青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扰了她。
方才借着穿衣,她摸了傅锦梨的脉,很平缓,也正常,没有哪里不对。
“弟弟。”
傅锦梨嘴巴小小地张合,愣愣地吐出这两个字,而后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手去将一边放着的小龙崽慢慢地拉进怀里。
轻轻地,将它团在了怀里。
脸蛋蹭了蹭,小团子整个人缩在后头,又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手搂得紧紧,像极了竹青见过的隐龙卫下属雏营里四面楚歌浑身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傅小梨子好像坏掉了。
脑瓜子笨笨想不明白东西,想团一团藏起来,蒙着脑袋睡大大觉。
这是傅锦梨脑中唯一的想法。
她心里头空荡荡的,觉得缺了什么东西。
小全子说去找爹爹,傅锦梨缓了好久才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却是下意识地拒绝了。
不找爹爹,小梨子坏坏了,该找
“夫子,小梨子,找夫子。”
夫子修修小梨子。
她脑中混沌,小幼崽到现在只剩了本能。
爹爹会哭哭,要找夫子,夫子修好小梨子。
久不开口,声音奶气却嘶哑。
她抬起莹白的小脸来,眼睛在看着竹青的方向,眼神却是涣散的。
竹青心沉了沉。
小辇急急出了紫宸殿,一路停在了学宫外。
竹青气喘吁吁地跑进去,顾不得打扰,看着落安坐在学堂内,急急就开口唤他。
“少傅,小殿下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