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莫正西木然地在初夏的暖风里,站了许久,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说,云稚黎!你这丫头,你的爷爷云牟堤,若知道你有这样一个宏大的梦想!他老人家该是会有多么的高兴啊!
莫正西就这样湿润着眼睛,听着老练继续在说话,可他只记住了老练说的一句话。
他说:“我们会设法营救云稚黎,还会继续设法,安排一个人,去接触益阳云舒。”
他想,老练他为什么说要继续安排一个人,主动接触益阳云舒。
难道已经安排好了一个人。
这个人指的是他莫正西自己,还是其他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人?
老练为什么要安排一个人接触益阳云舒?监督她?还是保护她?
他想,看来,老练他们也跟他的想法一样,这个益阳云舒,她原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在莫正西接到老练电话后,胡思乱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仁和医院脑科里,那个日本女子正咬紧牙关,口吐白沫。
女子这样抽搐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气来了。
缓过气来的女子,睁眼看了一眼站在身旁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却严厉地用日语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时,中年男子朝几个医生和护士做出请他们出去的动作。
他对站在女子床边的脑科专家医生恒基杉木说:“杉木,我的老朋友,可真的是多亏你了。不过,你看这,没办;法,还得请你也先回避一下喽。辛苦你了。”
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送走了恒基杉木,刚关上门,女子就愤怒地说道:“你是接到了什么样的指令,令你这样一个根本不能挪开眼睛的人,擅自离开了岗位,来到了这里。”
中年男人掏出白手帕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低声用日语说道:“惠子啊,我的女儿,你差点儿就没命了,爸爸哪里还需要听候哪个人的指令。”
女子也用日语低声,但很严厉地呵斥道:“川锦江呈可知,在支那国里,根本就不会有亲情父女了,这里只是有执行或被执行的上下级。现在,我命令你立刻回到你的岗位上去。立刻回去。”
“嗨。属下这就回到岗位上去。川锦少佐,哎,不,惠子少佐请保重身体,不要激动。千万不要激动。”
川锦江呈走了。
女子这才平静下来,恢复平静后的川锦惠子,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悄然走出病房,朝着住院部长廊走去的时候,碰到了恒基杉木正在跟她的父亲川锦江呈说:“江呈啊!作为老友,我不得不告诉你实情,你的女儿虽然被你挡了一枪,没有被人当场毙命,可她两年前,头部中弹导致的癫痫,应该说是非常的不乐观了。千万不要让她过于劳累或有过激的情绪波动。我个人建议还是最好让她先回国静养治疗,她需要静养。”
恒基杉木说这些时,川锦惠子挡在了川锦江呈的面前说:“川锦江呈,看来,你还是需要一个军法处置。”
川锦江呈看了一眼川锦惠子身后的恒基杉木说:“多谢杉木专家。告辞了。”
身为日本国军队最高情报部第二参谋室的川锦惠子,已经很久没有用川锦惠子这个名字了,今天,被她的父亲这样称呼她,看着川锦江呈的背影,她强硬的内心,还是现出了一丝波动,一股暖流涌来,她的眼睛内跟着也温润潮湿起来,她带着这份温润,脚步加快走到了顶楼的重症监护室,她想着在见到躺在这个病房里的云稚黎时,她要怎样跟她解释她的不辞而别,跟她讲她的情不自禁,她想跟云稚黎说,我真的太喜欢你的设想了,我除了情不自禁,还想留作纪念。其实,也就是个纪念。我们要不计前嫌。
就在川锦惠子想着这些,以为自己脸部表情调整的已经很不错时,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她的身后冲过来,朝着她几经周折,才摸清云稚黎确切的所在地——那个在顶楼临时设置的重症病房跑去,她的脚步不由地也跟着跑了起来。
云稚黎出现了高度血凝症状,人一直处于高度昏迷。
处于高度昏迷状态的云稚黎感觉爷爷正满含热泪抚摸着她的脸颊。
她甚至闻到了爷爷手掌心里,被缰绳摩擦后,留下的味道儿。
她在这样的味道里,飘浮不定。
她的视野却很辽阔,辽阔的视野里,她看到滚滚江水,她热爱的江水,她爱的如痴如醉的长江水,滚滚东去的江水,可她看着这样爱得痴狂的长江水,却口渴的厉害。
她听到了一种声音,仿佛是大橹摇出来的声音,这种声音越来越远的时候,她喘不上气来,她实在口渴的厉害。
恒基杉木说:“她这是假象苏醒,会很快昏迷过去的。快给她注射肾上腺素。”
果然,云稚黎依然没有喝到那一口,让她解渴的长江里的水,又昏迷了过去。
川锦惠子失望地掉转回头时,被一个腿上包扎着纱布,一瘸一拐走过来的男子,喊了一声:“惠子小姐。”
川锦惠子朝他笑了一下。
像一个上海羞涩的小姑娘那样,躲闪着那个男人炽热的目光,脚步却走向了那个男子。
她说:“你好像受伤了。”
男子说:“确切地说是被人打伤了,大腿上被人用刀刺了一刀。很深,很疼的。”
川锦惠子说:“看样子并没有伤到筋骨,若不然,你就根本不可能这样可以拖着腿,还可以走路了。”
男子说:“没想到,你还是这样亲和的一个女人。我们可都羡慕死我们的浦和中佐了。”
川锦惠子说:“羡慕他,做什么呢?”
男子说:“当然是羡慕他,有你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爱着他啦。”
见男子这么说,川锦惠子前后看了看。说:“我们走吧——”
没想到男子还很是兴奋地说:“我可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呀。我还以为你跟我们浦和中佐一起去了杭州呢。”
川锦惠子腼腆地说:“那你怎么还在这里?而不是跟着队伍去了杭州呢。”
男子有些迟疑地说:“我被俘了。他们说可以送我去美国。如果愿意,还可以让我回家乡,隐姓埋名。唉,总是不光彩的了。哎!我以为刚才认错了你呢。”
男子见川锦惠子没吱声,但她的眉毛却紧锁着。
他泱泱地说:“他们已经有人在追杀我了。我没有出卖他们,可他们不信。惠子小姐,我能喊你一声惠子妹妹吗,哦!不。还是算了。惠子少佐,你会相信我吗,你不会举报了我吧?”
没想到川锦惠子竟然挽着他的手臂,很贴心地说:“怎么会。不如,我们先到前面急诊室去,看看有没有医生,血这样流下去,会死人的。”
男子果然听信了她的话,跟着她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一间房间。
房间里一片漆黑,男子说“这是什么地方”时,被川锦惠子用手帕挡住刀背,刀刃对着男子的脖颈,一刀给他封喉了。
几分钟后,川锦惠子一个人从容地从这个房间里出来时,按了一下走道里的警报器上的按钮。
警报声响起的时候,走道里一下子蜂拥进来了很多的人,她看见这家医院的走道两头有人把守,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了。
川锦惠子回到自己的病房里,仔细擦洗身上和手臂上留下的血渍,她是万万受不了身上留下这样的污渍的,更容不下一个被俘男人的血污,滞停她的身上。
她用力地反复地擦洗留在手腕处的几滴血渍,狠狠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川锦惠子,你必须忘掉你是个女人。忘掉,必须忘掉。”
她“啪”地一声关上镜灯,从镜子背后,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她伸出手臂,在她挽起的白皙的手臂上。
那一刻,她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有了两道刀疤的手臂上,又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这道血口子,瞬间流出血来,鲜红的血,很快盖住了先前的两道刀疤,然后滴在了地上。
川锦惠子咬着唇,流下泪来。
她一把甩掉脸上的泪滴,可她包扎好伤口,躺在床上,那两道趴在她手臂上,像两条蚯蚓般的刀疤,却一直在脑海里晃来晃去,晃来晃去,让她无法抑制的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枕头上。
她的第一道刀疤,是她的哥哥川锦映树亲自给她划下的。
川锦映树说:“战场,不是你这样一个女子该去的地方。现在,你既然去了,就要把自己忘掉,忘掉你自己还是个女子的事实。更不应该去恋爱。你说你是为了爱情,才来到了战场,可是,你知道战场,它哪里应该还有爱情呢?他死了,就等于你也死了。你死了,就等于战场上死了一片。这样的战场,我们还能看到曙光吗?你最好还是回去,回家去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哥哥川锦映树说,让她记住,在战场上不能有爱情,那会要命,会毁掉士气。
但是,不相信爱情的哥哥川锦映树,像条狗一样,死在了异国他乡。
他的爱人却一点也不知道,依然跟着游行的队伍,在他们的家门口,举着小旗,和着他们喊出的口号,呐喊着他们以占领他国领土,肆意掠杀他们人民为骄傲的胜利。
第二道刀疤,是一个叫浦和翔太的中佐给她留下的,他说,为了他们日后能在死人堆里找到彼此,他用一刀,划在两个人的手臂上。所以,这个刀口,到了她的手臂上时,很浅。
现在,她自己在手臂上,划出的一道刀口,很深,这不代表她爱的这个人很深,而是,她爱的这个人,是个支那人。
她甚至觉得他是个支那人,就不配有多深的爱。
可她爱了,她在他要撤走的那天,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