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的名字,是益阳立春亲自给起的,他说“念”字是他藏在心底里,最刻骨的一个字,他说他是一个念及情义,怀揣感恩的人。
他更希望念念是一个温润、仁爱的人,希望她一生无忧,快乐成长。
他说从此以后,念念就是他最惦念的亲人了。
益阳立春来看念念的时候,给念念一把金玉长命锁,他说这是他祖上流传下来的,到他这儿应该算是第五代了。
益阳云舒没有客气,收下礼物,还跟益阳立春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代表不了你个人的诚意。
益阳立春沉默了一会儿,说:“眼下我除了不能天天陪着念念的这件事儿以外,其他的,我亲爱的妹妹,你就只管说吧。”
益阳云舒咬了一下她的唇,看了一眼在给阳台上的花儿浇水的莫正西,说:“哥哥是不是又想要说自己身不由己了吧。不然,哪天,就让我们去见见嫂子吧。”
莫正西提着水壶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益阳立春被益阳云舒这句话给噎住的模样。
他知道,益阳立春的未婚妻总是在东三省和上海、杭州、苏州,这几个日本人聚多的几个城市间游离,来去匆匆。
只听说是益阳立春的未婚妻,是周佛海妻子的干女儿,人很周正,却没有几个人见过。
见益阳云舒这么说,益阳立春依然只顾抖动着身子,晃悠着哄在怀里哼哼唧唧的念念,他头也没抬,只用很轻的语气,跟耍小性子的益阳云舒说:“妹妹怎么又要这么说呢。哥不是在你去日本前就跟你说过了嘛,干爹和干娘他们的意思,不也是为了大局考虑嘛。哥只告诉你,无论怎样,你和念念都是哥哥最亲爱的人。”
听了益阳立春的这句话,益阳云舒怎么就突然来了气:“咋地啦!难不成,哥哥你还想要将那个女人,当着你最亲的人了不是。要这么加强概念,是来掩盖你的心虚了吗?”
益阳云舒这么说着,竟然还掏出帕子,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看着益阳立春吃惊又无奈的目光,益阳云舒扭着肩膀,嘴里嘟囔着:“这放了谁,谁不难过。哥哥,你说这放到谁身上,谁不难过。”
益阳立春说:“好了,好了。你看哥哥不是一直没有怎么着么。”
益阳云舒抬起挂着泪水的脸,仰头看了一眼益阳立春,突然,像一头母狮子般咆哮起来,她把帕子直接扔在了益阳立春的脸上,一只手插在腰上,踮起脚来,用另一只手的手指,点在益阳立春的鼻子上说:“哥哥这是在埋怨我吗?埋怨我碍着你的事儿了,是吗?我可以走啊,你可以再把我送到日本,还可以把我送的更远一些的地方,让你眼不见,心不烦。把我送走了,你当然可以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当然可以不在乎我的感觉。当然不要打着旗号,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她给娶回来。你走,你走啊。你现在就去把你想‘怎么着’的女人找回来吧!我们娘儿俩不用你管了。”
益阳云舒从益阳立春怀里抢过念念,动作简单,但很粗暴,把刚刚被益阳立春摇晃的闭上眼睛想睡觉的念念惊醒后,大哭不止。
“你看你,别把念念给吓坏了。”
益阳立春把益阳云舒和念念干脆就都拥进怀里,却歪过头来笑嘻嘻地跟莫正西说:“看看,被外婆宠坏的家伙,就是这样耍起性子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怕莫正西不明白,益阳立春又说:“哈哈!你可能不知道,你们那些同学们呀,肯定谁也不知道。确切地说,我们教职人员里,也没人知道。校方肯定也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家事。”
见益阳云舒稍微平复些了,益阳立春松开益阳云舒娘儿俩,挪开椅子坐上去,拢了一下头发说:“我的这个妹妹,我们家都亏欠了她,从小把她送到上海外婆家,家人都不在身边,嘿嘿。我亏欠了她,哦,我是说,我们一家人呐,都亏欠了她。”
听益阳立春这么说,莫正西好像对林良生说的他们兄妹俩的“不协调”,好像有些理解了。
莫正西想说益阳云舒,你可真是被哥哥宠坏了的。
这么好的哥哥,他总不能为了宠你,打一辈子的光棍吧。
他那么宠爱你,怎么会给你找了个嫂子,就会把你和念念给淡忘了的。
咋能这么抵触呢。
可他看着被益阳立春好不容易哄好的益阳云舒,就把这些话给咽了回去。
他跟益阳立春说:“不如,今晚就别走了,我们买了大闸蟹,一起吃吧。”
益阳立春再一次拢头发时,把头埋进了手肘弯子里,半晌也没抬起来。
益阳立春抬起头来时,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金表,叹了口气说:“不了,再过一个小时,有一趟香港过来的船要接。”
益阳立春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此刻抱着念念,坐在摇窝前,背朝着他的益阳云舒,跟莫正西说:“拜托你了。好好照顾她们。”
看着高高兴兴来,却要带着重重心思走的益阳立春,莫正西又一次被他们的兄妹情深给震撼到了。
他说:“益阳教官,您公务繁忙,还要随时听候周部长的指令。家里的事儿,您就不必多操心了。”
益阳立春好像沉思了一下,盯着莫正西意味深长地拍了一下莫正西的肩头,说“不愧是我的好学生”时,他左手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莫正西的心跟着也是一惊。
他知道,申蟠龙家老宅邸里的这部电话,其实几乎就是个哑巴,也就是他和益阳云舒被“保护”在这里后,除了会有申蟠龙“查岗”,就再无其他电话。
莫正西担心是那个沉闷的,鼻音很重的男人这个时候打电话进来。
他后悔不该把这个电话写在回执单上面了,可他在日本接到一份“顺势而安”的情报回来后,除了顺势而为,还有一个急着要办的事情,这件事情,就是要找到哥哥苏问湖在英国,就让他承接照顾好云稚黎的嘱托。
他回来后,开始四处奔波寻找云稚黎,他在一个包裹回执单上面,记下了这栋老宅的电话号码和请求找到云稚黎的理由。
他的理由很简单——认亲。
这个理由很牵强,但很幸运。
那天,那个有很重鼻音的男人拨通了这个号码,还给了他一个新的云稚黎的联系方式。
莫正西那个时候就想,他们既然能帮他找到云稚黎,一定也能帮他找到哥哥苏问湖了。
三年前,云稚黎在日本不辞而别后,莫正西回到沦陷后的南京城里,哥哥苏问湖已不知去向,他拿着哥哥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让他去找一家五羊配件杂货店,在这家店里找一个姓齐的老板。
齐老板说:“等了你很久,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齐老板说:“你哥哥一直担心你找不到我们。”
齐老板说:“你看,为了你,我把门上的招牌,用了特大号的字。”
齐老板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地说:“现在你来了,就好。我马上安排你去六合县。今晚就走。”
在齐老板给莫正西手里塞盘缠的时候,莫正西说:“齐老板,我不想去六合。我只想呆在南京。”
齐老板说:“为什么?”
莫正西说:“哥哥兴许会来南京找我。”
齐老板突然严肃起来,他说:“必须服从组织的命令。”
莫正西觉得齐老板肯定不是军队里的军人,因为,他看上去已经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已经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竖在头上,身上一件宽大的马褂上的布纽扣,竟然还扣错了一个扣眼,这让他的马褂十分的不平整,而且,高低不就。
虽然,齐老板看上去,有些疲惫,但他不停忙碌手里摆弄的纸张和文本,依然有条不紊。
莫正西这个时候认为,齐老板说的这个,应该不是政府里的某个组织。
而是他在哥哥苏问湖的介绍下,加入的共产党的组织。
齐老板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
他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苏问湖同志介绍进来,有技术,有才干的青年才俊,但要有组织纪律性。其他的,我不便多说了。请尽快离开此地。”
莫正西在六合县见到了当时任国民党情报分区区长的彭飞。
彭飞说:“你现在必须返回南京,立即返回南京。”
莫正西清楚地看见彭飞打开的译文上,被翻译过来的指令,也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份译文最后的几个数码是:023。
莫正西回到南京去找齐老板,却见齐老板的那个店里,早已是人去楼空了。
莫正西只得按照彭飞给他的地址,找到虾蟹路38号。
莫正西知道,这就是彭飞拿着译文,跟他说的南京特区本部的一个联络地点了。
莫正西没想到他的单线联系人,竟然是哥哥苏问湖的好兄弟益阳立春。
那个时候的益阳立春还没变节,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像是刚从外面奔波回来。
益阳立春告诉莫正西,说他们的任务,是迅速组装电台,迅速与重庆本部取得电讯联系,等待下一步指令,及时反馈被占领区的情况,并汇报汪伪南京特别市金融进展情况。
莫正西在跟益阳立春一路追踪日本测绘专家佐野次郎,顺路在南京送情报时,被日本人守株待兔抓捕后,便跟组织上失去了所有的联系。
在一次提审中,被前来观审的岩基浚二认出了他。
莫正西被日本间谍岩基浚二保释了出来。
岩基浚二说:“你还是几年前的那个样子,只是没有几年前,我们在广岛时的那个精气神儿了。”
那天,他跟着岩基浚二去喝了清酒,听他慢悠悠地吹尺八。
然后,他说你想不想跟我去日本。
莫正西摇摇头,然后,又说,他想找哥哥商量一下,可哥哥音信全无,到哪里去找哥哥呢。
莫正西跟岩基浚二说,再考虑一下。
他把这句话,跟理发店里遇到的彭飞又说了一遍。
莫正西奇怪,彭飞怎么没有像哥哥苏问湖那样玩消失,而是像一个富家纨绔公子般地在大街上游来晃去。
彭飞说,你等我消息吧。
等消息的日子非常难过,莫正西绕着理发店不知转了多少圈,也不知跟了多少个像彭飞这样纨绔公子背影的男子走了多远,终于等到彭飞给他的一句话,他说:“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你去吧。”
彭飞跟莫正西这样说的时候,莫正西其实已经得到戴笠的指令:“逃亡者”身带使命,待命静之。
莫正西跟着岩基浚二到了日本。
岩基浚二说:“记得几年前,你写的一首诗,很有意思。”
岩基浚二说:“可惜,现在,我只记得两句了。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
莫正西说:“这不是我写的。是我们唐朝的大诗人李白写的《塞上曲》。”
岩基浚二说:“希望你还能像几年前一样,情报做的也跟你的,哦,像你们唐朝的大诗人做的诗一样美。”
现在,莫正西看着益阳立春拿着自己透露出去,这个能打进申蟠龙家老宅邸的号码,被人打过来的电话里,果然,传来的是那个有很重鼻音,低沉的的男人的声音。
莫正西站在益阳立春的对面,看见益阳立春问了一句“哪位”,抬眼看着自己时,他的手心里正攥着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