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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喝的混天地暗

    那天申蟠龙嚼着槟榔把他本来就不大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指着莫正西刚刚拔下的五个指甲盖血淋淋的右手,说:“到底还是益阳主任比我们更了解你呀。他说你的右手即便是坏掉了,也并不会影响到你的神绘之力。他还说你就是个喜欢走旁门左道的家伙。不过,我可听说了,你是个很敏锐的人。那么,现在,说说吧,你有没有敏锐到隔壁的那个审讯室里,那个跟你接头的女军统正在跟你一样分享着我们新刑具的电流。”

    申蟠龙那时把嘴里的槟榔嚼的十分卖力,他反复咀嚼的槟榔散发出的味道,让被电流穿过身体又拔了五个指甲的莫正西觉得,这股味道简直就他妈是一堆鸟屎。

    莫正西看着咀嚼着一堆鸟屎的申蟠龙伸出两根指头朝天空弯了一下,审讯室外阴冷的长廊里,立刻传来一个女人绵长的惨嚎声。

    莫正西咬紧牙关,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在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的两只脚,被人像捆绑右手时那样,捆绑在了两个固定的靶手上,接着,一堆铁器相撞的声音向他逼近,他惊恐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在莫正西惊愕的眼神中,他看见他敬爱的挚友他的益阳教官——益阳立春先生,完全没形象地在审讯室里的一把长椅上,把自己瘫倒成了一只被人甩上岸的大鳖。

    这只被人甩上岸的大鳖喷着酒气,一副惋惜的神情几乎令莫正西相信了他的鬼话。

    他说,实话跟你讲那个女人已经扛不住了,不信,你就看吧,她会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包括她所见到过的所有人。

    他说看来,能到日本去搜集情报的不止有中统的人干得出来,还有像你这样被军统视为可有可无的家伙。

    申蟠龙果然在益阳立春说这话时,从外面进来,摊开一张沾有血渍的纸张,他晃动那张带有血渍的纸张时,在益阳立春面前笑的一脸沾沾自喜。

    益阳立春把申蟠龙递过来的纸张对折了一下,朝外扬了扬,申蟠龙朝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也扬了扬手,说:“你们还傻呆着干嘛,还不快滚出去。”

    申蟠龙最后一个走出去时,关上了这扇满是血渍的铁门。

    益阳立春说:“我妹妹今天下午的船,就要到上海了。”

    他说:“我看你这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他还说:“最好我们能回到从前你哥哥带着你来见我时的样子,也就是说在汉口咱们弟兄三人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样子。真希望你也能像你的哥哥苏问湖那个时候一样与我成为其利断金的好兄弟。”

    他说:“益阳云舒就要生了!她就要生了!”

    这句话他大声说了两遍,又小声咬牙切齿地说了两遍。

    他说:“你看你怎么也像我那调皮的妹妹益阳云舒那样,总是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他在说这些时,好像很激动地起身,拍着他自己有些肥厚的肩膀,说:“如果可以,我可真想把我的妹妹背在背上,我还会跟她说,不怕。有哥在。上海滩没有人敢欺负你。现在,这样说吧,如果,你听为师一句劝,哦,我是说,如果你还把我还当成一个挚友,或是一个不称职的教官,那么,你就回到我的身边,我这个比你愚长十一岁的兄长与你在一起,成为一对阵上龙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追我赶的一对猫和老鼠。”

    他说:“对了。跟你说一下,你可千万不要以为对你用了刑法,就是对你施虐。你的哥哥苏问湖在‘外事组’时,也这样对待过很多的人。当然,也包括我。”

    然后,他瞟了一眼莫正西说:“你应该知道,这叫真金不怕火来炼。我们才是经过考验的好汉子。”

    益阳立春说完这些,伸手从他身旁站着的一个年轻男子递过来的雪茄盒里,取出一根雪茄,放在鼻前闻了闻,说:“怎么样,来上一支。古巴的,好东西,很难弄的。好啦。该说的我也说了,该做的,他们也做了。现在,咱兄弟俩就啥也不用说了,先把这根远道而来的雪茄抽了。抽完了,也许啥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他说:“严毕非,给他点上。”

    莫正西听了益阳立春的这句话,他用有些酸胀的左手,从这个叫严毕非的男子递过来的雪茄盒里取了一支雪茄。

    他都不会吸香烟,但今天好像还挺熟练地把雪茄架在了嘴唇上。

    这应当是他第二次吸到这种带有泥土气息的古巴雪茄了。记得那天他踩在落满法国梧桐叶子的大路上,他的哥哥苏问湖就是这样跟他说的,哥哥说那根褐黄色的雪茄叫帕特加斯,是来自美丽的加勒比海的远方。

    他现在正抽着哥哥苏问湖说的帕特加斯雪茄,却想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安置好益阳云舒,只身上了日本横倚丸号邮轮,在上海13号码头一上岸,就被他盯上的林良生。

    就是这个林良生递给他一本女性杂志《玲珑》,让他在这本女性杂志《玲珑》里找到与“孤帆”接头的时间、地点和暗号。

    牢骚满腹的林良生,还是喜欢牢骚满腹。

    林良生说总有一天军统会自生自灭掉的,他说不信你就瞧吧,军统出了一个王天木,还会有另一个王天木。

    他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家伙,不把心思放在战场上,他们只顾着拉派系搞关系,争权夺利。

    他说也难怪人家王天目选择了这条路。

    他说这些年,军统已经不再是咱们之前的‘特务处’了。

    他还说你都不知道76号里那些畜生会用怎样惨绝人寰的刑具,折磨一个被他们抓进去的人。就连那些在军统里人五人六的家伙,都会对着这些刑具说加入军统是他们此生误入了最大的歧途。他们会不打自招。

    那天,他们吃着江刁,喝着家乡的梅兰春,却嚼出了一股腊的味道。

    看着林良生喝了太多的酒,莫正西说我劝你还是少喝一些吧,酒会令人丧失理智甚至你的信仰。

    莫正西发现林良生有些迷离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就把含在嘴里的一块江刁吐在手心里,丢给一只躲在窗台下的野猫,伸手把林良生的脸扳正,他伸手摸了一下林良生脸上的伤疤,说:“你脸上的这块疤,如果再往下拉一点,就跟这张嘴连在一起了。那样说出来的话,肯定会漏更多的风的。”

    莫正西闷了一口酒。

    林良生也跟着闷了一口,说:“我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莫正西说:“可我听说,跟你一起去完成任务的那个女人,被人出卖了。”

    林良生苦笑了一下,把头扭向一边,跺了一下脚,把那只野猫吓跑了,说:“那是一年前的事儿了。我跟我自己已经和解了。很多时候,不想提起这样事儿,会心痛,心痛的难受。这女人跟我合作多次,事事考虑周全,任务完成的很好。她是我见过的最暖心的女人,像我的妹妹,又像我的娘亲。真的,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唉。咋办,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你信吗?我那天在那帮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人。”

    莫正西说:“熟人,谁啊?”

    林良生说:“我看见了李江鱼。”

    莫正西:“李江鱼?”

    林良生说:“是的。李江鱼的背影,我再熟悉不过了。我们在‘临训班’一起打篮球时,我就发现他有点儿扛背。不熟悉的人,猛然当然看不出来。可我再熟悉不过了。他穿我的背心,还给我时,我看的清清楚楚。后来,就有意无意的喜欢观察他的背影,发现他稍微有些扛背的样子,反而让他穿军装,穿出了他别有一番的帅气。那天,这个扛背的背影一直在我前面晃悠。我追了很久,他们上车了。我没追上。”

    莫正西说:“也许你看错了。李江鱼虽然有个在汪伪政府里给人开车的姐夫,但他不至于去刺杀军统里的人。”

    林良生说:“李江鱼在临灃特训班被轰走了。他肯定是心怀恨意。唉,你说益阳云舒这样心高气傲的女人,都能被他给哄骗了,最终竟然还帮着这个死对头逃跑了。所以,我劝你,不能再被李江鱼的表面给蒙蔽了。”

    莫正西没有说话。

    林良生又说:“好在你为益阳云舒佐证。不然,她可能也会被轰走了。虽然,她有益阳立春教官这个靠山。但你发现没有,他们兄妹俩有很多的不协调。”

    莫正西说:“什么叫不协调?他们一个教官,一个学员,当然不可能像咱们这样‘协调’了。”

    林良生说:“唉,我不是说这个。其实,李江鱼也看出来了。还是他有一次跟云稚藜嘀咕时,被我听到的,我后来也特意留心了一下。果然,发现他们一个喜欢吃辣椒,往死里吃的那种。好像不辣出个天老地荒都不甘休的那种。益阳教官是不是这样,他把食堂的辣椒偷偷带回去,做了几罐头瓶子的剁辣椒。有一天,食堂的挂面寡淡的很,我还跟他要了几口剁辣椒。味道还真不错。”

    莫正西说:“益阳教官是湖南人,那肯定爱吃辣椒。他们湖南人都爱吃辣椒的。”

    林良生说:“不对。你发现益阳云舒她爱吃辣椒吗?没有。大家伙都说,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益阳云舒吃过辣椒。她从来不吃辣椒,挨都不挨。倒是看见她几次偷偷吃京果粉子,一种超级甜蜜的粉子,她到开水房去冲这种甜蜜的京果粉子时,开水房里满屋飘的都是甜的发腻的香味儿。但益阳教官不吃这玩意儿,还把益阳云舒给他冲的这碗甜蜜的京果粉偷偷送给了京巴。”

    莫正西知道京巴是临澧特训班门卫养的一条狼狗。

    林良生说:“益阳云舒接到任务到了上海,怎么那么快的融入了。这你就没有考虑过。为什么?我一个安徽阜阳人,都没这么快适应过来。一口上海话地道的不能再地道了。所以,李江鱼常说,益阳云舒就是上海弄堂里的小娇气。他们怎么看也不像亲兄妹。”

    莫正西说:“好了,我们不要去猜想他们兄妹俩的事儿了。我跟哥哥也有不同口味儿,我喜欢吃咸一点的,而我哥哥喜欢清淡的。我常常瞒着哥哥偷偷加盐。”

    林良生没有接莫正西的话,喝了一口酒,突然冒出一句:“益阳云舒她怀孕了。这事儿,要命就要命在这儿了。孩子就是她将来的软肋。咱都不应该有软肋。唉。还有那个云稚黎,你们还有联系吗?”

    在林良生说这句话时,莫正西那口酒被噎在了心口,不上不下地让他一阵烧心。他答应过哥哥苏问湖,一定要负责“保护好”云稚黎。可这云稚黎果真像哥哥说的那样,她是一只不受束缚的格查尔鸟了,每次眼看就要抓住了,她一个激灵就又飞走了。

    莫正西说:“没有。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你见过她吗?”

    林良生说:“没有。听说她去了青岛站,但后来又听说她去了杭州。倒是那个李江鱼总被他们追来追去的。我说的是抗日分子和军统的,甚至中共都在追杀他。”

    莫正西说:“哦?有时想想会觉得奇怪,‘临训班’时,校长只是严加批评了李江鱼。批评他的由头是去撩逗一个常德妹子,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校方只是批评了他一顿后,并未怎样严重处置他。后来,是他自己果断离开了。怎么就成了被‘临训班’给轰走的说法。后来,我倒听说,他帮日本人做事儿,干了不少为日本人做的大事儿。听说了吗?有人去追杀李江鱼,但他们去了一波人,又去了一波人,而那些追杀李江鱼的人,却一个一个再也没有回来过?”

    莫正西说这些话时,觉得自己一直很纳闷的这件事儿,想的头都疼,不想再去想了。

    他说:“好了,兄弟。人各有志。咱兄弟俩难得相聚,就不要想那些糟心的事儿了。来吧,喝酒。”

    林良生说:“那就喝吧,喝个痛快。”

    莫正西看着灯光下林良生脸上这道几乎盖过全脸的疤,他说:“如果,不是你过来扑到我。那颗炸在你脸上的弹片,应该会落在我的脸上,或头上,或者要命的心脏。”

    林良生说:“因为,我们都不是孬种,我们谁也都不是软蛋。换着你,你也会像我这么做的。在后面看的真真的,炸弹飞过来时,你还在忙着上子弹。”

    莫正西朝干涸的喉咙眼里倒了一口酒。看着醉意朦胧的林良生,他想到了云老爷子曾在酒桌上说过的那些话,云老爷子说“要想造好一条船,除了要选上好的木材,还需要选到货真价实的好麻灰呀。选择好了木材和麻灰,造起来的这条船,才能经得起大风和大浪。”

    那天他们喝的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