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安国堂。
庭院深深,青烟几许。
府前,顾统从马车上跳下,不急不缓的整理衣冠。抬脚进入仪门,朝着后宅安国堂去走。
府中管家悄然跟在他身后,声微如蚊,“老爷,近日府中一切如常。”
“嗯。”
顾统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加快脚步。
安国堂内一片寂静,顾统抬手示意侍奉的侍女先行退去。然后径直走进卧房,目光落在红楠木镶虎床上,神情复杂。
大明水师的奠基人、西安大营的组建者、扶保江山的肱股之臣左军都督顾成,已经是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天子连发几道旨意关切问候,太医院的太医们接连上门。各种各样的珍稀药材尽皆送到顾府,在京各级官员探望问候。但这些,都不能延缓老爷子死亡的时间。
这些日子,顾成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整日昏迷不醒。在清醒的时候,也很难说出一个字来。
顾统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看着父亲枯瘦的脸和紧闭的眼,忽的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
“父亲,陛下与蒋瓛,都找到孩儿。无论是陛下还是蒋瓛,言语之中都想让吕氏永远闭嘴。孩儿是锦衣卫指挥使,放在洪武朝,这等脏活本就是锦衣卫该做的。”
“您多次教导孩儿,天家厚恩,顾家难以为报。吕氏不死,朝廷将无宁日。可吕氏一死,被动的又是陛下。您若是能张开口,说说话,教教孩儿应该怎样。是像当年蒋瓛拿下胡惟庸、李善长、蓝玉那般,还是装作不知,等着陛下旨意呢。”
顾统停下话头,伸手帮老人掖着被角,动作十分细致。
他收回手臂靠向椅背,脸色疲倦,“陛下遇刺,孩儿以为顾家运势到头了。可自始至终,陛下都未怪罪孩儿。那日,陛下任命孩儿为锦衣卫指挥使时,朝野上下反对者寥寥。”
“这些,都是您在朝堂上韬光养晦为顾家争取来的。顾家与大臣们面上和睦,可谁不说我顾家是在吃着开国的老本呢。您不反驳,可孩儿知道,您心里头不舒服。可您又总是教导孩儿,脚踏实地。就是因为顾家太实在,以至于顾家现在连个爵位都没。这放在勋贵里头,都是不多见的。”
顾统看着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的老人,语调虽然不高,但其中沉郁之气几乎填满胸腔。
他轻轻一叹,脸上露出自嘲的神色,
“您曾说过,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只是,这份机遇又摆在顾家面前。要么身败名裂,要么一飞冲天。您若是能说话,肯定会阻止孩儿。但孩儿为了顾家后世,真的不得不沾上脏血了。”
言罢,顾统跪在床边,平静又坚定,“孩儿只是想让顾家发扬光大、万世流芳。如今朝廷风云变幻。顾家若是继续缩着,有何脸面去见顾家列祖列宗。”
“在此大争之世,顾家绝不能落于人后。”
“光耀门楣,自我辈始。”
他伏地叩首,三叩起身,声音响亮。
随即,立刻起身向门外走去。
安国堂再度陷入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老人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又饱含着无数复杂情绪的叹息。
翌日清晨,一声丧音在顾府响起。
开国功勋顾成仙逝,享年七十二岁。
天使亲至,权贵云集,车马几乎堵塞府外的长街。
各级官员,如流水一般相继登门。
此刻,顾统带着两辆马车出城。
城外行宫,这本是懿文太子消暑时所用。如今,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极其森严。
里面服侍的宫人们,无不如履薄冰。
特别是最近才调来的宫女、太监们,他们每天睁开眼睛就会陷入惊惧的情绪。他们似乎能够猜出,这里将会发生什么。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彻骨的寒意,太后吕氏哭的双眼红肿,嗓音已然沙哑。
朱允炆是她的长子,这么多年来,为了培养朱允炆,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血。然而一场宫变,打碎了她全部的希望。
气急迷心之下,吕氏屡有不轨。
换来的是次子朱允熞,似乎也要步此后尘。
这种悲痛哀绝怎么能承受。
她用模糊的泪眼看向漠然站在一边的顾统,凄声道,“说是三司会审,为何又是锦衣卫。明明是兄弟手足,又为何要痛下杀心。”
顾统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从袖间摸出一张刑部的文书,右下角赫然盖着侍郎方焕的章。
“皇帝”
吕氏语调哀切,眼中恨意昭昭。
不等她再往下说,顾统便吩咐左右,“来人,送太后到寝宫歇息。衡王殿下留下,臣有旨意给您。”
“我的儿”
顾统咬牙将吕氏拉开,冷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若安稳些,何至于此。你也不必心疼你的儿,一块去吧。待靖难平了,会给你们移到皇陵的。只不过,是妾与庶子的身份。”
“即日起,此处封宫,任何人不得进出,不得扰了衡王与太后的清静。待时候到了,自会放你们出来。”
一座占着半条街的府宅。
傍晚时分,江都公主驸马耿璇脚步匆匆,正要去往正堂去寻父亲。
及至院内,素来沉稳的耿璇微微一怔,目光看向廊下。
只见耿炳文坐在藤椅上,一言不发。
“父亲。”
“刚从顾家回来?”
“是的。”
耿炳文点点头,“顾家向来节俭,虽不至于清贫,但难免会拙于应对这种场面。你从家里,调些得力的管事过去帮衬着。不要在意花费,这些都只是小惠。过些日子,陛下是要下功封的。到时候,该预备的礼,一样也不能缺。”
“是,孩儿会给办妥的。”
耿炳文脸上泛起黯淡之色,“皇爷走了,顾成也走了。如今便只剩我与郭英,这两个将死之人了。”
不知为何,耿璇心中一阵寒意,连忙稳定心神,“父亲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耿炳文面无表情,苍老的眼中泛起一抹浅淡的讽意。
他摆摆手,意兴阑珊的说道,“去吧,忙你的去,莫要打扰我在这儿看一看皓月。”
“是。”
耿璇行一个礼,正待迈出一步,又停住。
“又怎么了。”
耿炳文向后靠着,整个人蜷缩在藤椅里。看到耿璇,不禁皱了皱眉,“多大人了,还如此毛躁。老子与你说过多少次,遇事莫慌。”
耿璇垂首一礼,绕过圆桌,在耿炳文耳边附下。
“父亲,孩儿刚从顾家回来,治丧的是顾家二郎,并非长子顾统。孩儿有相识的在五城兵马司当差,他们说顾统一早出城,护送的是衡王与太后。他们要查看时,却被锦衣卫铁牌拦住,因此不给看。”
耿炳文半眯眼睛,稍作停顿,仿佛一根心弦被猛然触动,“顾家,要封公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