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乙进入左尹府中,一副狂士派头,大大咧咧地向着昭亭胡乱一拱手:“魏人江乙,见过左尹。”
昭亭不动声色地道:“先生请坐!闻先生仕于魏侯,焉何不在安邑享乐?”
江乙道:“安邑有眼,魏侯无珠。乙已是江湖散人,故而游历至楚。”
昭亭道:“楚,大国也,豪门无数。然先生登某之门,不知何以教我?”
江乙道:“乙闻左尹大祸将至,不忍坐视,故上门提醒耳。”
昭亭大为不解:“亭之祸,自何而来?”
江乙道:“乙闻楚、汉、越三国将盟,左尹之祸,当来自此。”
昭亭道:“何以见得?”
江乙道:“汉侯昔日在郢,左尹伏兵帐下,几欲除之。今闻三国将盟,汉侯有言,必以左尹之首级为祭,方成盟耳。”
昭亭大惊,意图刺杀俱酒这事,是他的心病。如果楚国与汉国走得越来越近,那么楚王出于利益交换的目的,砍掉他的项上人头,不是没有可能。
昭亭道:“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江乙:“此某所以来见左尹者也。”
昭亭肃然起敬,避席而拜:“先生教我!”
江乙道:“郢都支持结盟者,令尹昭奚恤也。若昭奚恤一去,则左尹当为令尹;左尹既掌楚国大政,则结盟之事不成;既可避祸,复得晋升,此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也?”
昭亭道:“昭奚恤深得王上信任,如何去之?”
江乙道:“左尹当荐江某一见楚王,江某一张利口,或可令王上疑恤。王既疑臣,臣不得不去!”
昭亭惊疑不定,他决定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推荐江乙拜见楚王。毕竟江乙在诸侯之间还是有点小名声的。
江乙在昭亭的推荐下,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楚王。
江乙毕竟也是名士,楚王免不了要和他客气一二:“不谷在楚,盼先生久矣,先生何来迟也?”
江乙道:“臣居于北方,不闻楚有大王,但闻楚有昭奚恤。三晋闻有昭奚恤相楚,皆有畏惧之心。但言有恤相楚,不敢南下。故而臣来楚地,不知有王,但闻有昭奚恤耳。”
江乙的话说得非常巧妙,我只听说过楚国有昭奚恤,不知道楚国还有大王你啊!不仅我是这样,北方诸侯都是这样认为的。
楚王听了十分不悦,不谷这么大一个王,还不如他昭奚恤?他回过头问自己身边的内侍:“北方之畏昭奚恤也,果诚何如?”
这些内侍哪敢在这种场合掺和国家大事,一个个不敢吭声。
江乙微微一笑,继续讲故事:“虎求百兽而食之,一日得狐。“
“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为百兽之长,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
“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今王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专属之于昭奚恤:故北方之畏昭奚恤也,其实畏王之甲兵也,犹百兽之畏虎也。”
江乙给楚王讲了一个“狐假虎威”的故事,这是原创,后世流传了几千年。
江乙把昭奚恤狐假虎威、社威擅势的模样,非常形象地讲了出来。楚王既惊又疑,面有讶色:“先生如此大才,不谷见之恨晚。”
江乙见楚王虽然动容,但好像仍不相信昭奚恤是这样的人,于是就继续给楚王讲故事:
“有爱其狗者,狗尝溺于井,其邻人见之,欲入言于主人。狗当门而噬之。今昭奚恤常恶臣之见,亦犹是也。”
江乙又讲了一个成语“恶狗溺井”,将昭奚恤比作拦路的恶狗,一直在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滥用楚王给予的信任。
不是臣不来见大王,是昭奚恤这个家伙干了坏事,还堵了大王的门口,一般人都进不来呀!
楚王熊良夫却从中听出了哲理,他认为江乙在劝谏他,不要偏听偏信,一定要听取多方面的意见。
楚王肃然起敬:“善,先生之意,不谷知矣。凡事当两闻之,不可偏听。”
江乙又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对昭奚恤一顿诋毁与造谣,总之就是要挑起楚王对昭奚恤的不信任,最终破坏南方联盟的大局。
楚王熊良夫确实起了疑心,但也确实做到了不偏听。
在听完江乙告的刁状之后,他又通过不同方面进行询问查证,关于昭奚恤是否独断专行,蒙蔽圣听,结果大家众口一词,都说“没有”。
昭奚恤确实算是比较稳重老成的令尹,在楚国诸多令尹中,有所建树,也得以善终。江乙的谗言显然没有起到作用。
但江乙凭借一张利口辩舌,也深得楚王的信任,得以留在楚国为官。
江乙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通过花言巧语,为山阳君请封。楚王听信了江乙的话,也是王者的自负心作祟,于是答应对山阳君进行封赏。
昭奚恤闻后进谏楚王:“山阳君无功于楚国,不当封。”
楚王又觉得昭奚恤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封赏山阳君这事就慢慢地搁置了。
但江乙闻言心中大喜,他告诉山阳君未能封赏,全是因为令尹阻挡。这样一来,山阳君算是恨上昭奚恤了。
于是江乙与山阳君俨然结成同党,共同诽谤攻击昭奚恤。
楚王熊良夫不算庸主,他直接将这些告刁状的情况反馈给了昭奚恤。
昭奚恤道:“臣朝夕以事听命,而魏入吾君臣之间,臣大惧。臣非畏魏也!夫泄吾君臣之交而天下信之,是其为人也近苦矣!夫苟不难为之外,岂忘为之内乎?臣之得罪无日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臣这么起早贪黑地侍奉大王,而一个魏国人却介入到我们君臣之间进行离间,臣非常害怕。臣害怕的并不是魏人,而是怕他们泄漏我们君臣之间的关系,天下的诸侯又听信他们那些离间之辞。
他们为人也是近乎恶毒的了呀。既然一个外人做这些造谣中伤的事并不困难,那么内部的人难道不会做吗?在这种内外夹攻之下,臣离获罪的日子已不远了呀。
经过了淮泗之战后的楚王,对局势的认识显然有着更深一层的认识。他对昭奚恤的政治主张还是支持的。
他安慰昭奚恤道:“寡人知之,大夫何由?”
但人君之术就是平衡之术,楚王虽然认可昭奚恤的政治主张,继续支持他安排会盟之事。但也并没有为难江乙,将江乙继续留在楚国为官。
江乙虽然没有成功离间楚王,但也为楚国君臣之间种下了一棵蒺藜,作为魏国的间谍,江乙从此就在楚国埋伏了下来。
江乙入楚这一段故事,今天读来可能平淡无奇。但在诸侯斗争过程中,还是相当经典的一段存在,古人将这些故事记录在了《战国策》、《韩非子》等书中,让我们后人有机会了解,战国时代政治斗争的凶险,以及间谍活动的曲折。
最终昭奚恤的政治主张占了上风,在他的坚持下,楚王毅然决然地东行,前往昭关会盟去了。
俱酒在淳于浩、聂政、飞鸟夭的护卫下,越王搜在越国太尉寺思的护卫下,沿海路南下,然后由长江入海口溯江而上,直抵昭关。
一路上,俱酒命淳于浩观测近海海况,记录潮汐涨落,及早制定出航海所需的海况数据,使舟师的作战逐渐向科学规律靠拢,不再依靠鬼神和运气因素。
昭关在两山对峙之间,前面便是大江,形势险要,是传统上的吴楚分界关隘。吴国灭亡后,则成为楚越的分界点。
经此一战,楚王熊良夫也认识到了结盟的重要性,他罕见地表现出低姿态,离开国都郢,顺江而下,过云梦、穿彭蠡,抵达昭关。
虽说昭关还是楚国的地盘,但离郢都很远,离越国很近,也算是楚王对结盟诚意的一种体现。
无心政事的越王搜,在大国楚、强国汉面前,自去王号,以侯自居。
周初,楚、越两国,都不被统治者重视,均被封为“子爵”。
虽然楚、越两国先后自称为王,但越国在越王无壬任内,得到了周天子的认可,连升两级,成为侯爵,这就与中原诸侯基本相同了。
但,楚国却原地踏步,继续保持子爵的位置,这也是周天子的区别对待、分化瓦解之策吧。
今天与楚王见面,越国自降一级,与汉国同居侯爵,以事楚王,给足了楚王面子,令楚王熊良夫心花怒放,欣喜若狂。
昭关行宫之内,三位君主分庭坐定,俱酒与搜自然而然地将楚王让至首位,楚王的自尊心又一次得到满足。
俱酒微笑着道:“王兄,席间如此美味,何不唤帐后壮士同来品尝?”
很显然,这是在影射楚王上次会盟期间,在帐下后埋伏甲士,欲图干掉俱酒那档子往事。
楚王心理素质强大,毫不尴尬,哈哈大笑道:“王弟说笑了,不谷与两国诸侯在此议事,安得帐后有人?”
俱酒继续内涵他:“也罢,大不了稍后麻烦王兄与弟同车而行,一观昭关风物。”
楚王笑嘻嘻地道:“王弟,不必多心,不谷此次西来,诚意十足,诚意十足!”
俱酒眉毛一挑:“弟以莒邑相送,复取田节之头,此送城斩将之礼,不知王兄何以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