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繁华深处,有一所高档酒肆——汾曲楼。
汾曲楼的名字来自《诗经·魏风·汾沮洳》中“彼汾一曲,言采其藚”。汾曲,意思就是汾水弯弯。
更重要的是,此处是魏国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云集之地,常常左右着安邑的潮流风向,流传着诸侯的高端传奇。
公子缓的车马将俱酒载到了汾曲楼下,俱酒下车一看,好一座繁华楼阁!
汾曲楼三层木建筑,飞檐挑角、雕栏画栋、精致繁复、光鲜富丽,与魏国的大国气度非常契合。
此刻的汾曲楼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窗牖焕明,器物生辉;往来穿梭,非富即贵;喧嚣之意腾腾,丝竹之声隐隐,好一派纸醉金迷的奢靡风光。
公子缓的酒局设在最顶层的雅座之中,传说在天气晴好之日,站此楼不仅可以观赏安邑城全貌,更特别的是可远观河东盐池风光。
河东盐池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独特的七彩景致,或红或紫、或绿或靛,或橙或黄,色彩斑斓,姹紫嫣红,格外美丽。
公子缓亲自将俱酒迎入席间,二人互相见礼之后,公子缓又为其介绍了席间作陪的部分官员、公室贵冑。之后宾主分席而坐,饮酒尽欢。
三献三酬之后,宴席的规定礼仪就告一段落。一队歌女薄施粉黛、轻着罗绮步入场,接下来吹竽鼓瑟、弹琴击筑。
一排舞伎在场中轻甩水袖,曼妙起舞。其中一位在乐器的伴奏之下,咿咿呀呀地吟唱起诗经《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唱毕,众人齐声喝采,共饮一杯。
公子缓面色潮红,兴致正浓,于是发出倡议:“今夜良宵,诗以咏志。二三子,切莫辜负了美酒佳期,吾等应当赋诗而歌,畅怀而饮啊!”
先秦之时,赋诗作为上流社会社交活动的重要内容,是宾主双方表达志向的一种常用方式
实在不会赋诗的,也可以吟诵《诗经》中的名篇,以此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立场。
在诸侯争霸、战乱频仍的春秋战国时代,赋诗言志为血腥的政治斗争蒙上了一层文质彬彬的温柔色彩,的确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景观!
一位大夫借着酒劲,应声而起:“臣咏《嘉乐》一首,以为公子贺!”
说毕,以手击几作为节拍,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来:
嘉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
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这是《诗经·大雅》中的一首,内容是臣子为君主歌功颂德的。大夫借此诗来表达自己对公子缓的崇敬之情,是一首标准的彩虹诗。
魏缓听罢,心情大悦,带头击掌,高喝一声:“彩!”
众人齐声附和,高声喝彩,并一起举爵,共饮一爵。
一位校尉起身道:“公子,臣赋诗一首,请各位指教。”
击鼓锵锵,戈矛所向;
王师阗阗,君子鹰扬。
牧马萧萧,兵甲所耀;
王师恢恢,君子虎豹。
旌旗采采,众志所忾;
王师肃肃,君子胡不还?
这是一首自创的歌颂勇士的诗歌,在尚武的魏侯击的影响下,魏人战斗意志非常刚强,故而此诗一出,当场一片喝彩!
公子缓更是高声道:“好诗,好诗,二三子,当饮三爵!”于是众人一齐饮了三爵。
一位魏氏公族起身赋诗一首:
兰舟出水兮,凝睇远望;
不见良人兮,思之神伤。
画栋飞云兮,启唇休唱;
不见良人兮,声遏气惶。
鲛鮹透湿兮,静夜倚窗;
不见良人兮,唯恨月霜。
双莲并蒂兮,鹊之畺畺;
不见良人兮,行止彷徨。
这是一首以女子口吻,诉说相思之苦的诗歌。将女子思念爱人的忧伤与难过,写得丝丝入扣,感人肺腑。
以夫妻感情或男女爱情关系比拟君臣以及朋友、师生等其他社会关系,是中国古典诗歌中一种特殊表现手法。在古人写的诗中,许多借用这种闺体诗,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
比如唐诗中著名的《近试上张水部 》,作者朱庆馀用一位新娘子的口吻写下了“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表达了自己对科举考试的忐忑之情。
再比如中唐时,割据藩镇的李师道欲图收买张籍,张便作了《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用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立场坚定的拒绝了李师道的拉拢。
这位公族以女子思念良人的口吻写下这首诗,就是婉转地体现了自己不受魏侯重视的境遇,表达了自己欲为国家出力、建功立业的心情。
众人又是一片喝彩。
作为从小接受《诗》的熏陶的魏国公子,魏缓自然听懂了其中之意,但在这种场合,也不便露骨表示。
他端起一爵酒道:“大夫赋得好诗,言得壮志啊,二三子,吾等同饮此爵。”
于是众人在一片欢呼声中再次饮下一爵。
此后不断有人起席,或吟诵《诗》之名篇,或即兴赋诗言志,将整场宴会推向了高潮。
酒酣耳热之际,魏缓转头望向俱酒道:“端氏君,值此良宵,遇诸君子,胡不赋诗一首,以助兴致!”
在赋诗一开始,俱酒就怂了,自己这方面不在行啊!
关键是,现在是战国时代,大家都赋的是四言诗,或者离骚体,估计背一首《静夜思》怕是不能应付过去的。
俱酒一面搜肠刮肚地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关于四言诗歌的记忆,一边悄不焉儿地眯在那儿作醉酒状,生怕公子缓看到他。
没想到啊没想到,自己还是被点了名。俱酒作醉酒状,再三推辞,一帮宾客一起起哄,弄得俱酒一时下不了台。
一位宾客道:“端氏君名满天下,定是饱读诗书,莫要推辞!”
另一位宾客见俱酒装疯卖傻,想要蒙混过关,忍不住揶揄道:“莫不是晋无名师,端氏君未尝读《诗》?”
《诗》在古代有着非常崇高的地位,学《诗》是贵族子弟的必修功课,孔子曰ot不学《诗》,无以言ot。
说一个未读过《诗》,和后世讽刺一个人是文盲差不多。更何况这位大夫还夹枪带棒地将晋国也恶心了一通,估计晋国穷得都请不起老师了吧!
这一下子俱酒火了,老子今晚整个一副绵羊状,你们还要得寸进尺?
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就在自己火起的一瞬间,脑袋中灵光一闪,有了!俱酒迅速抓住这一瞬间的记忆,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大声吟诵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静!
安静!
全场寂静!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静!
无声!
满座皆惊!
全场陷入一片呆滞,都被这与诗经体风格迥异的开篇给惊到了。
学诗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如此立意高远、气势磅礴,苍凉悲壮,激昂慷慨的诗歌。
“当啷”一声,一位大夫的青铜酒爵不由自主地从手中滑落,落在地上,酒液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