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政虽说气焰短暂被压一头,但仍不改豪客本色。
他双手一拱,起了一个标准揖礼的势,然后保持一种不卑不亢的语调、不紧不慢的语速,说道:“公子,刚才是政无礼,在此谢罪。”说毕,一揖到底。
然后起身接着道:“请公子如实告知阿姊何在。如是恩,政必报之!如是仇,政,亦必报之!”
俱酒并不想此时就和聂政笑脸相对,针对聂政这种被侠义精神洗脑洗得相当彻底的榆木脑袋,他必须保持这种刚刚建立起来的优势语态,巩固这种心理上的优势地位,不断地对其敲打、碾压、击沉、贬低,然后在一个适当程度将其一把捞起,持续打压、占据优势,这就是话术的第二招。
俱酒冷若冰霜地讥讽道:“本公子有个怪癖,刀剑加身方敢言语,重负已释反而不知从何谈起了,来,来,来!借政兄宝剑一用,好助某口吐真言哪!”
打压不要停啊!不停打压是摧毁一个人精神意志的重要方式!
聂政被抢白的脸色铁青,但急于得到阿姊消息,仍不敢造次,再次拱手谢罪,然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不敢言语。
俱酒冷哼了一声,对聂政的谢罪不置可否,然后开始话术第三招:讲故事!
俱酒然后自顾自地说道:“今夜冷月如钩、星光欲滴,让本公子想起阿姊的眼泪。想本公子之阿姊,为寻弟颠沛流离,为救弟舍生取义。”
这倒不是俱酒煽情,历史上的聂荌,确实是一等一的烈女,当聂政惨死当场,无人收尸时,是聂荌千里赴韩,彰弟哭市,向天下张扬了弟弟的名节,然后连呼三声“苍天”,死于弟弟身旁。司马老先生在《史记》中记载: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四大战国的诸侯都为之不吝赞赏,可见聂荌事迹之动人。
俱酒继续自言自语:“吾阿姊也,轵深井里人氏。年幼时,阿姊上奉老母,下抚幼弟,但有升斗之粮,俱与母、弟先尝。家中事无巨细,姊必躬亲,寒冬酷暑,独撑门市。”
聂政听得脸色一会儿惨白,一会儿通红。
俱酒继续煽情:“白日耕耘农田、打草喂鸡,犁耧锄耙,不让须眉;夜晚纺线织麻、缝衣补裳;陋室虽简,干净整洁;衣裳虽旧,足以蔽寒。省吃俭用,事事勤俭操持;辛勤度日,堪堪养家糊口。”
俱酒都佩服这位今世宿主,这位小公子是真的学霸啊,思维发达,情感丰富,自己的口条都快跟不上他煽情的节奏了。
“有弟饭量大开,阿姊每每等弟饱食而去,才以残羹剩饭充饥,弟或问之,姊曰有胃疾,宜食残羹。”
这些都是俱酒和聂荌深度交谈时得到的信息,靠原身体宿主的高超语言一组织,如汩汩清泉般流淌而出,真情实感,催人泪下。
那一边,聂政的头越埋越低,呼吸越来越重,看不清他任何的表情。
“惜乎姊愈贤,弟愈顽!少喜学剑,如痴如狂。及年长,好勇斗狠,杀人性命。为避祸远离故土,求生存全家逃亡。”
“有弟若此,姊何惆怅?有弟若此,姊何心伤?!有弟若此,何若无弟哉?!”
聂政的肩头已经开始微微耸动,但仍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来来来,第四招:音乐,起!
不对,没音乐!
隔壁的四个仆从和怀老五、端木伯御均是乐盲,给他们把琴也是乱弹琴。
哎,此时要是来一段呜呜咽咽的洞箫或是凝涩难绝的二胡曲,效果要多好有多好呀。不知战国时期有没有这俩乐器?没有的话高低得发明一下,丰富战国人民的精神文化生活。
没办法,那就唱吧!
“齐地沧桑兮老母忧伤,孝母终长兮葬彼异乡;
嫁为人妇兮喜披红妆,一夜之不见兮弟走他乡
知弟素有大志兮,欲把名扬;
奈何身处乱世兮,无术登堂;
彼濮阳严仲子兮,巧舌如簧;
陷吾弟于不义兮,刺人国相;
连夜抛家去夫兮,姊追弟千里迷茫;
近故园情更怯兮,欲寻儿时玩乐场;
胡不知遇弟之仇兮,一路追杀密林山岗;
被执芦苇荡兮,弟债姊偿;
可叹未见弟兮,姊寿不享;
世有公子兮无双,救弱女子兮力退强梁;
有弟如此兮堪伤,不若无弟兮闲倚绮窗;
以公子为弟兮实莫敢当,铜锁为证兮唤弟回乡。”
楚辞又称骚体,是有曲调的,是可以唱的。
此时此刻,原宿主的记忆强势归来,俱酒一咏三叹,吟哦绕梁,怀忧苦毒,愁思沸郁,以聂荌为主体将聂家的整个故事讲述了一遍,加之悠扬婉转的曲调,没有音乐胜似音乐。
磁性人声魅力无与伦比!
单人阿卡贝拉魅力四射!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路亚!!路亚!!!
……
搞错了,错了,跳台了
但聂政听懂了,他是战国的孩子,懂得战国的艺术,如此声情并茂的演绎终于是没有白费,聂政眼泪鼻涕一大把,呜呜咽咽说不成一句话。
俱酒“秃噜秃噜……”整理了一下舌头,双手使劲搓了下两个腮帮子,又活动活动下巴关节——整这一出太特喵的费口条了!
得赶紧趁热打铁,好不容易把聂二愣子给煽哭了。
聂政先是跪坐在那里,头快埋进了裆里。突然间双手前扑,身体前倾,大礼参拜公子俱酒:“聂政谢公子救姊之恩,政贱命一条,愿任公子驱驰!”
俱酒继续保持高冷姿态:“汝之命,已轻许严仲子,何以许我?”
聂政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情沉重到了极点,只是不住地磕头不住地啜泣。
俱酒知道聂政是个重义气之人,更是重感情之人。聂荌就是他心头最软的那一部分,接下来必须用聂荌大做文章。
即使太史公也评论说:“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谬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假使聂政真正了解她的姐姐,并不是那种软弱容忍的性格,不顾暴尸野外的苦难,也一定要跋涉过千里,来彰显弟弟的名节,以至于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韩国的街市之上,那他未必敢对严仲子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