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棋常新,残生几曲回肠。青头骑马少年郎,转眼蹒跚拄杖。
傲骨铮然未少,丹心恰负吾皇。一襟晚照笼烟光,功名原来虚妄。
长孙无忌一下愣在了绣榻边,麻木地听着李承乾没头没尾地自言自语。
李承乾说的都是短句子,每个句子都有着明确的时间、地点、人物,都足够人们联想出一个故事来。
旁人定会觉得李承乾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自己在那儿叨咕什么呢?一句两句也就罢了,一叨咕就叨咕了三十多句。
长孙无忌却听得冷汗涔涔,李承乾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听懂了,李承乾如数家珍般地说出来的,都是他曾经下过的命令。
他多次暗杀李恪、诱导李佑、哄骗李治,为了不让李泰坐到太子的位置上,他都跟皇帝拍桌子发过火。
对李承乾更是不用多说,他一边把持着东宫政令,一边让太子太师们疯狂地骂李承乾,无限地给李承乾加压。
长孙无忌真是以一己之力完全而又彻底地得罪了所有皇子,他手里唯一的一张牌就是皇帝,如今他又伤透了皇帝的心,这回老天爷都保不了他了。
李承乾说完,身子一旋就站了起来,把书册往床上一丢,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走向长孙无忌:“昝君谟和梁猛彪是你故意安排到李佑身边的?”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只是盯着他,却不肯说话,一个字也没说。
这个事没有否认的必要,也没有否认的可能,当初陆清献上了人证,从那时起长孙无忌就无言可辩了。
李承乾心里有答案,只不过非要在长孙无忌面再次印证一下,见他默认了,李承乾轻轻地一声哼笑:“卢武也是你的人吧?”
“卢武?”长孙无忌稍微皱了一下眉,时间有点久远,他都有些淡忘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反问了一句:“卢武没害过你吧?”
“我早该想到的。”李承乾懊悔极了,自己早怎么没多想想?小小的卢武凭什么在没有自己明确的指令下,敢擅杀朝廷命官去陷害亲王?他的背后真的只是自己吗?
卢武也算不上是李承乾的什么心腹,他惹下那么大的麻烦,李承乾还力保他,就是觉得虽然他很蠢,难得他一心为自己好,却原来他为所欲为的胆量是长孙无忌给的。
“你派个傻子到我身边来做什么?”李承乾好恨,从前他想不到长孙无忌会在他身边安插一个有勇无谋的蠢材,因为没有什么意义。
自从知道昝君谟和梁猛彪是长孙无忌故意派到李佑身边的,他开始联想自己身边是不是也有故意引诱自己堕落的小人。
他知道父皇对自己真正死心失望就是从砸了称心塑像那天开始的,称心会是别人派到自己身边的吗?
李承乾相信称心绝不是别人派到自己身边的,自己和称心初相遇是在昭陵,那天是卢武引着称心到自己面前的。
当时自己看称心眉清目秀、口齿伶俐,不由得心生欢喜,卢武一见便急忙撺掇自己把称心给带回宫。
卢武应该只是察言观色、有意献媚,可是自己身边若不是有他这种小人,很多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傻子才会把祸事摆在明处,我只是想让你阿爷看到你们兄弟失和,那样他就会赶惠褒去封地,你的地位就稳了。”
长孙无忌长出一口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惠褒一味的隐忍,替你遮掩、替你求情,你阿爷丝毫看不到你兄弟失和的迹象。”
时光如果能倒流,倒流到大理寺卿刘明被害的时候,听到这番话,李承乾或许会感动,感恩舅舅为自己谋划的如此精细。
可是现在李承乾从内心里觉得这江山交到惠褒手里才是大唐之幸,自己能活到今天都是惠褒的宽容。
失去太子之位的不甘,早就被李泰的胸怀给磨平了,手足之情早已超越了皇权之重。
李承乾眉梢微挑,语气很轻地问了句:“挑拨我们手足相残,其心可诛否?”
“哼!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长孙无忌想起那时的李承乾就恨不得踹死他:“你但凡少胡闹一点、多上进一点,也不至于丢了太子金印。”
“想让我少胡闹一点,派个混蛋到我身边来。想让我上进一点,让六个长史每人每天至少骂我半个时辰。”李承乾冷笑一声:“有你这么好的助手,真是我的幸运。”
“你还有脸说?那么骂也没把你骂醒!”
长孙无忌气得脸都涨红了,要不是李承乾在夺位战上失败了,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他恨李承乾不争气,恨得牙都疼,李承乾不知道感恩,居然还来抱怨他。
长孙无忌又想起了在薛延陀边境被人点名追杀的事,更是气得心都要炸了,他抬手指着李承乾大骂:“你个小畜牲,枉我为你倾尽心血,你竟然指挥军队刀锋向我!”
“哈哈哈哈……”李承乾想起这件事就开心,这是生平做过的最痛快的事,遗憾的是失败了:“杀你么?那可不是第一次。”
李承乾眉眼含笑,很是得意地说道:“当初我好不容易在洛阳找了个说书人到长安去告你,可惜惠褒心慈手软直接把那人给杀了,既然他下不去手,那我就只有自己动手了。”
长孙无忌忽然感觉冷气嗖嗖的,不知是心冷还是怎么回事,突然意识到李承乾出现在这里很不正常,他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问的是唐直还是李承乾啊?”李承乾阴森森地一笑:“唐直没来过这里,他正走在去往沧州的路上,李承乾么,他就死在这里,你就当是他托了个梦给你吧。”
李承乾说着迈开步子,和长孙无忌擦肩而过,长孙无忌回头看着他,想说什么又没张开嘴,就看着他幽灵一般的走出了屋子。
长孙无忌转回头,看到他丢在绣榻上的书册,走过去捡起来一看书中掉出来一页纸,纸上寥寥数语,长孙无忌看罢一声长叹,回到房中竟悬梁自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