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无喜无悲的脸上,嘴角似乎微微有些绷紧,柔和又淡然的表情却没有一点温度,一双鹰一样的眼睛透出审视的光芒,犀利得令人胆寒。
李治指着药罐子发出一声怒吼之后,紧张与恐惧就慢慢地侵袭了他的心头,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抖动,他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
他渐渐地失去了站着的力气和勇气,于是他就抱着头蹲下来,把头深深地埋进胸口,什么也不说,就撕心裂肺地大哭不止。
长孙无忌准确地捕捉到了李治的慌张和恐惧,但他不知道李治的慌张和恐惧是来源于对舅父的不信任。
他以为李治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后,对阿爷的即将崩逝感到无法接受的惊惧。
“雉奴”长孙无忌也蹲了下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柔和地说道:“先别哭,你阿爷有没有喝这个药,现在还不能确定。”
李治知道自己绝不是长孙无忌的对手,在他的面前自己什么都掩饰不过去,他就固执地不肯抬头,免得暴露了自己的内心,没想清楚之前绝不开口。
李治最信任的人就是二哥,二哥的话他一直奉为金科玉律,二哥说让他做一个懦弱、听话、没有主见的人,他就坚决要做一个懦弱、听话、没有主见的人。
他一边大哭,一边琢磨自己该怎么办,懦弱的人应该胆小怕事慌张,这个容易自己现在本色出演就很害怕很慌张了。
听话的人应该唯命是从,这个也好办,舅舅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应承。
没有主见的人应该向别人寻求援助,这个更好办,我就装作六神无主,什么都让舅舅做主就对了。
李治想清楚了之后就慢慢地抬起泪眼,抽答着问了句:“你不是说亲眼看到我阿爷喝了药,然后从御医手里拿过来的药吗?”
“嗯”长孙无忌表情很是柔和地看着李治,缓慢地说道:“有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何况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你阿爷喝的药,是从这个药罐子里倒出去的。”
李治傻呆呆地看着长孙无忌,两眼中满是迷茫与疑惑。
“你阿爷喝的未必是这个药。”长孙无忌语气很平缓地说道:“这个药或许是给别人喝的,也或许是你阿爷让御医刚研究出来的。”
“对,”李治点了一下头,说道:“应该是给皇姐配的方子,这个给皇姐喝正合适。”
李治心中暗想,如果是自己肯定不会起这个疑心,大猴子果然是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长孙无忌真是一点没想过这会是为长乐研究出来的方子,就算真的是,那也是皇帝故意让自己误会什么设的局,不然没必要让御医把皇帝喝的药和药方都留在寝宫,故意拎着这个药罐子、揣着这个药方出来。
这个事如果是真的,长孙无忌很难过,从感情上讲他真的不希望皇帝这么早就驾崩,从家族利益上讲,换个皇帝对长孙家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长孙无忌能成为大唐百官之首,靠的就是坚定不移的皇宠,皇都换了,宠又从何谈起?
谁知道新皇对长孙家族会是什么态度?长孙家的命运将变成一个未知数。
这个事如果是假的,长孙无忌更难过,从感情上讲他真的不愿意接受皇帝设计考验他,这是对他的不信任。
从家族利益上讲,皇帝若是真的在他面前演这么一出戏码,那就是释放出了一个不祥的信号。
这已经不是对他一个人的宠信是否牢固的问题了,这是动了想要除掉长孙一族的心思了。
想必是看准了以后,我长孙无忌会成为掣肘新皇的最大力量,他想在新皇上位之前,先把我这个碍事的石头搬开。
如果皇帝喝的不是这个药,那对长孙家来说,这就是一场极大的危机。
无论难过的程度有多么的深,难过始终只是一种情绪,情绪本身就是最廉价的成本,来得快、散得也快。
虽然长孙无忌做不到马上把情绪全都散掉,但是他冷静下来之后,完全有掌控情绪的能力,他可以最大限度地不受情绪的影响。
冷静下来之后,他发现这件事的真假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如何面对这件事。
这件事是真的,就算自己想用自己的命去换皇帝的命也是做不到的,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样?
既然皇帝怎么都保不住了,那就必须要保住长孙一族,现今京中只有李治一个皇嫡子,正是推李治上位的好时机。
李治怎么说都才刚刚十六岁而已,这两年又表现得跟自己很亲近,在自己跟前一直很乖巧。
这件事是假的,那就是说皇帝已经磨好刀准备往自己的脖子上砍了,难道自己要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吗?
那是不可能的,再好的感情也是酒换酒、茶换茶,他既然已经不仁在先了,自己还讲的什么义?
自己一定要反抗到底,否则倒下的不是自己一条命,而是整个长孙一族的命。
也就是说如果这件事是假的,最好的办法不是卖巧装乖,以期冀皇帝能够回心转意,而是想办法把假的做成真的。
眼下该做的最紧要的事,就是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治,让他去探虚实,先探明白皇帝真喝了药还是假喝了药。
“我也希望是给你皇姐熬的药。”长孙无忌话说得语气倒也柔和,只是眼角眉梢都带着冷意。
给长乐淘弄个药方倒是情有可原,给长乐熬药会在皇宫熬吗?谁没事在家给闺女熬一罐子药送到婆家去?是怕现熬的药烫嘴吗?
“不过凡事不能靠想象,得弄清楚了才行。”长孙无忌伸手把李治给拉了起来,扶着他走到火炉旁慢慢地坐下:“雉奴,你冷静一下告诉舅父,如果你阿爷真的喝了这个药,你怎么办?”
“我?”李治眼睛瞪得大大的,满眼的惊恐和慌张,他一把抓住长孙无忌,浑身发抖地反问道:“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