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又是月圆,星辰寥落,天色深蓝。
朱灰灰趴在草丛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
朦胧的月光为安静的洞庭湖披上银色的薄纱,湖中映着一轮明月,细碎的银光月影随风荡漾,宛如悄然而舞。远处是暗沉的山峦岛屿,明灭着几星渔火,湖水沉沉地拍击岸边,一波又一波……
然而吸引她视线的,却不是清幽的湖光夜色,而是在明月之下,那隔着荡漾的湖水静静对峙着的两个人。
岸边一块高兀的岩石上,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长着一张冷峻的脸,浓眉朗目,高鼻方口,看上去孤冷而硬朗。黑色的丝袍,滚着窄窄的银边,虽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令浓浓的春夜弥散着凛冽而又萧瑟的寒气。
离岸数十丈远的湖面上,有一艘龙舟,舟头之上,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明明是个男子,可是那优雅闲适的身姿,却比一般的女子还要曼妙。
他背对着月光,一头墨色的发用杏色的带子束着,在月下闪着清冷又潋滟的微光。一袭浅杏色的华衫,腰上系着同色系的丝绦,勾勒出好看的猿背蜂腰。料峭的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衫和发丝,像初临世间的黄昏,显得高雅而又飘逸,贵气十足。
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朱灰灰仍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看上去高贵又脱俗的人,正是那位流玥兄!
要不是认出他来,她早就拔腿溜了,才不会趴在这里看热闹呢!
因为,在踏出“去了水兴”大门的那一刻起,朱灰灰便已打定主意,从此退出江湖——尽管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踏进过江湖,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决定,今后要离那个鬼地方远一些,再远一些……
一个半时辰之前,朱灰灰肋下支着拐杖,肩上扛着大包,踏着月光,沿着洞庭湖的岸边一瘸一拐地走,心如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很静,却湖浪暗涌。一种天地间唯我独存的强烈孤独感让她心里酸酸的。
朱花花倒是很悠闲,迈着方步跟在她的后面,东闻西嗅,不时发出惬意的哼哼声。
朱灰灰看着花花那圆滚滚的身体,感觉头很疼。
她从玄月水屿打包带出来的,虽然多是小巧易携之物,但其中很多是金银器具,非常沉,扛着走了没几里路,便觉得肩也被压肿了,伤腿也被累疼了。想了一想,暗骂自己是个傻子,身后跟着一个皮糙肉厚的壮劳力不用,偏偏自己受罪!于是唤过朱花花,将大包捆在它的背上。
花花背上突然多了个东西,非常不满,扭动身子想要把那东西弄下来,见没有收效,又跑到一棵柳树下,用力地去蹭树。
朱灰灰用拐杖捅了捅它的屁股,学着枫雪色的口吻道:“朱花花,不听话就砍你的腿!”
花花甚是通人性,听懂了主人话中的威胁之意,虽然不服气地“哼哼”两声顶嘴,却还是老实下来。
朱灰灰哈哈笑了几声,空荡荡的湖面上,笑声被送出去老远,不知怎么的,心中突然一阵凄凉,再也笑不下去了。
停了一会儿,她振作了一下:“好了,花花,我们走吧!”
贼人胆虚,由于担心“去了水兴”发现丢了东西,然后派人来捉她,所以虽然是继续沿着湖岸前行,却尽挑人少空荡之地,一路走下去。
向前又走到了一处所在,湖岸山岩突兀,岩下水草高茂,浪涛拍岸,雪花飞溅,水面宽阔,湖面上连条船都没有,甚是荒凉。
这个地方连鬼都不会来,估计“去了水兴”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了吧。
朱灰灰精神一松,顿时感觉那条伤腿已经疼到发木,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
湖边的土地潮湿,她坐得非常不舒服,可是又实在懒得挪动,便也不在乎,伸出手将左腿的裤脚挽起来,借着月光轻轻按摩皮肤,感觉腿又有些肿,不禁在心里骂了几句,却又不知道应该骂谁,甚是气闷。
揉了一会,身体不耐烦地向后一仰,躺到草丛之中,两眼看着浩瀚的夜空。月明星稀,空旷的夜幕仅见寥寥数点星光闪动,在月色的辉映下,显得黯然失色,有一种残弱却不颓废的美——就像枫雪色深邃如渊、浩渺如夜的眼神……
果不其然,才一闲下来,朱灰灰又惦记起枫雪色来。
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等太阳出来的时候,大爷就要启程去那个悲空谷了吧?唉!也不知道瓷器姑娘的神医妈妈能不能治好他的眼睛,要是治不好就糟了,大爷仇人太多,又很滥好人,眼睛盲了,江湖就不好混啦!不过,要是治好了……自己就惨了!她卷了他朋友的东西逃走,万一将来被他捉到,这两只小贼爪就真的不保了!
不过,天下这么大,估计大家以后也不会见面了,还怕他个鸟啊……
虽然觉得自己的贼手九成九不会有危险,但想到此一去相会无期,朱灰灰的心里颇感落寞,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枕着波涛拍岸的声音,朱灰灰感觉神思困倦,慢慢地闭上眼睛。蒙眬中,忽然听到“叮”的一声弦吟,极微小,却极清晰,仿佛就响在耳边。
她多日来被人追杀怕了,还来不及弄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便连滚带爬钻进一处更加茂密的草丛,屏息静气地等了半天,却再也没有听到别的动静,于是小心翼翼地扒开草叶,悄悄地探出脑袋。
然后,便见到湖岸边与岩石一般孤冷的黑袍男子。
黑、黑、黑、黑衣人……
朱灰灰现在是见黑色变,见到穿黑衣的人,第一反应便是害怕!然而,见到月光下那个黑袍男子英挺的脸,她很快放下心来。
世界上的人形形色色,相貌也千奇百怪、媸妍美丑、没有一张完全相同的脸。相由心生,虽未必百分之百准确,但确实有一定道理。有的人尖头鼠目,一脸邪相,一望便知其肚子里全是坏水;有的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谁看了都会认为是正义英雄。
这个黑袍的男子,便是长了这样一张英雄脸。
朱灰灰心里稍安,顺着黑袍男子面对的方向望去,于是看到了湖中龙舟上,那在月色中显得凄迷而又美丽的身影。
朱灰灰的心剧烈地跳了几跳。
是流玥兄!
自从上次他去追踪那个魔女之后,她就再也没见到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黑袍男子又是什么人?这两人隔着老远,你看我我看你的,搞什么东西?他们在……在幽会吗?呸!这个词用得不对,他们又不是奸夫淫妇,两个男的幽什么会啊!嗯,他们一定是准备比武决斗!这些江湖中人实在无聊,瞧谁不顺眼,背后捅一刀不就完了,偏爱玩这种装模作样的把戏……
不过,以她的经验哪,碰上这种打斗现场,多半不是好事,搞不好就会无端受祸,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对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她最好还是躲远点,省得被连累!
虽然想得明白,可是朱灰灰终究控制不住好奇心,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目光在流玥和那个黑袍英雄的身上溜来溜去。
此刻,黑袍英雄正眉头紧锁,看着手中所握的黑色笛子,神情似乎颇为烦恼。良久,横笛缓缓吹出一个清越的音。
龙舟之上,流玥衣衫微漾,宛如月下的湖水,他翩翩落座,将足边一架古琴抱在膝上,整个人仿佛融入夜色之中,手指在琴弦上轻轻划过,音色悠远。
琴声和笛声同时奏起。
笛音凄清悠扬,仿佛从夕阳下的边塞古城一路瑟瑟走来,走进江南的黄昏,走进霜冷露重的江湖,走向渺茫的天涯,柔肠百转,欲语还休,如泣如诉,流泻在空旷的湖面上,袅袅而散。
琴声冰澈剔透,如飘荡在云海间的一缕微凉,又如掠过明月间的一抹幽影,恬静、柔美、随意、洒脱,空灵得不染一丝红尘烟火。
两种不同的乐声纠缠在一起,朱灰灰恍惚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清渺的雪夜。
她在一片寂静的雪野上迷了路,空气冷冽,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结成冰,踏着厚厚的积雪蹒跚独行……
笛声突然拔高了数个音,仿佛银河倒卷,一叠二叠三叠,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瞬间冲到渺远的天外,星汉流转,罡风劲啸,高处不胜寒。
这笛声仿佛带着冷冷的锋芒,划进朱灰灰的心里。她心跳立刻快了数倍,全身的血液都跟着那高远的笛声向上冲去,几乎要飙爆血脉。她忍不住伸手按住耳朵,口鼻间已有血丝沁出。
呼应着笛子,琴音也陡然变化,变得高旷悠远,古意盎然,却充满着肃杀之气。仿佛远古时代的战场,两军呐喊着、厮杀着,山河崩裂,血肉横飞,深沉激昂的鼓声在山谷回荡……
笛声被这浩瀚高远的声音一逼,渐渐便低了下去,初时如低回婉转的石下清泉,然后似辗转缱绻的情人喁语,再然后便是漂泊流离的游子、戍守边关的将士、宦海沉浮的过客、深闺幽怨的红颜心底最深处那一声无力的喟叹、无声的呜咽……
烟波浩渺间,笛音琴声越来越冷,越来越缥缈,若有若无,低得人心血沸腾。朱灰灰的颈子如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绞住,呼吸都停止了,一颗心低下去、低下去、低下去,低到不能再低,脑中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之中,一口热血喷了出去……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高适一曲《燕歌行》,说的是边塞战场,大漠孤烟,战士浴血死战,而将军却在锦帐里寻欢作乐,华服美酒,歌妓舞得正酣……
当朱灰灰深夜独行,却无意中撞见两大高手内力相拼的现场,以致狂喷鲜血,受伤极重,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之际,玄月水屿的湖中水榭里,那一席精致的宴饮犹未散去。
枫雪色、方渐舞、西野炎和千里追魂冯绝崖随兴地谈论着武林旧事、江湖恩怨,悲空谷大小姐晨暮晚静静地听着,虽然不曾插言,但娇颜上动人的微笑、双眸间闪亮的秋波却令大家心情愉悦,谈兴益佳。
正在此时,属下来报,那位朱姑娘牵着猪,扛着大包,出了山庄大门扬长而去了。
水榭之中,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齐齐转头看向枫雪色。
枫雪色微微垂头,用空蒙的眼神“凝视”着掌心中的青玉杯子,默然良久,问道:“方兄,近日岳阳附近,都有哪些江湖人物出没?”
洞庭湖一带,是接天水屿的势力范围,一切武林动向都瞒不过方渐舞的耳目。
方渐舞屈指数道:“七日前,洛阳玉面侠孟昭伉俪来探访故友董元,一直住在董府;少林的慧心和尚在岳阳定君寺挂单;无极门的屈竟才三日前入城;铁锁柯有谅和北剑田大彪是应岳阳骆老三的邀请,来贺其娶儿媳妇的;一手遮天霍小青迷恋眠花楼的花魁,已在眠花楼盘桓数日未曾离开……”
枫雪色稍稍放心,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江湖角色,应该不会对朱灰灰不利的。
方渐舞续道:“此外,今天黄昏,深冰界的燕深寒老弟也来到岳阳,却在城外失去踪迹,一直未曾与我联系,不知何故。”
西野炎笑道:“渐舞兄不必担心,燕深寒带入中原的护卫已与我的下属会合,老燕是临时与人有约,践了约再进城来。凭他那一双破玉浮沉环,这武林之中,单打独斗有几人能是敌手?如无意外,他大约今天晚一点便会到了!”
方渐舞问道:“不知约的是什么人?”
“这个他并没有交代。”
方渐舞点点头,又道:“对了,昨日午时,信王世子秘密进城,目前住在岳阳知府刘大人的别院。”
枫雪色秀眉一扬:“原来朱流玥也到了岳阳。”
朱流玥,当朝信王之子。此人天赋奇才,自幼得异人传授,学了一身高绝的武功。不仅如此,其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无一不精。他虽然贵为信王世子,但为人风流蕴藉,纵情山水,很少待在王府,一年之中,倒有大半的时间是在江湖上行走的。只是江湖之中,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王爷身份。
想起在惜凤山的山谷中,自己眼睛受伤,朱流玥追敌而去……这些事情如发生在昨日,现在,流玥来到了岳阳,朱灰灰却偷跑了!
枫雪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晨暮晚很是细心,稍一想便明白,于是道:“枫公子,那位朱姑娘聪明伶俐,人又可爱,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虽然目不能见,枫雪色仍然很有礼貌地将脸朝向她,苦笑了一下:“我却是担心,她聪明得过头了!”
朱灰灰这丫头,总是觉得自己很奸诈,一肚子小算盘,其实却再傻不过的,她脑子里那点鬼主意,全都写在脸上呢!这么久以来,没吃过大亏,只是因为没有人跟她一个孩子计较,否则,别的不说,就凭那偷鸡摸狗的行径,屁股都被板子打烂一百次了……
西野炎劝道:“雪色,朱灰灰跛着一条腿,根本就走不远,我马上派人找她回来!”
枫雪色笑道:“接天水屿防卫森严,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在暗哨的眼线下轻易离开,何况这笨丫头还大模大样地卷了东西跑路!方兄的人,一直在跟着她吧?”
方渐舞一笑,道:“是,秦二和宋三一直跟在她的后面,要替你捉她回来吗?”
枫雪色顿时放下心来,笑道:“原来有秦二哥和宋三哥在,这可真是有劳了!”
鬼剑秦二和灵剑宋三,是接天水屿大四剑之中的两位。大四剑原本是江湖中的一流剑客,后来被接天水屿上任帮主礼聘并委以重职,多年来屡立功勋,地位非常之高,这次居然由他们亲自出马,可见接天水屿对朱灰灰这小泼皮甚是看重。
嗯!这样的话,即使朱灰灰一个人四处溜达,也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于是枫雪色再笑了笑,续道:“那孩子野性难驯,又喜动不喜静,到了枫雪城,便由不得她了,现下先让她随便去逛吧,什么时候逛得够了,再……”语声突止。
便在此时,水榭之外,如流星般掠来一人,单膝点地,大声道:“启禀帮主,玄月堂属下弟子在三十里外的蛟牙渚,发现秦二爷和宋三爷的尸体,蒋大爷和季四爷已经赶了过去!”
水榭中的众人闻言,齐齐变色。
玄月水屿的后堂,青砖地面上放着两副担架,担架上面平躺着两个人。
左边的一个身形略胖,脸色青黑,嘴唇肿裂,深灰色的衣襟上血迹斑然。右边的那位相对瘦些,仿佛筋骨收缩一般,身体佝偻成一团,全身的皮肤都皱到一起。
接天水屿大四剑中的神剑蒋大虎目含泪,双拳紧握;妖剑季四一张刀条瘦脸上全是杀气。
担架上的两个人,是他们的好兄弟。
二十年前,四个热血少年于江湖偶遇,意气相投,结伴游侠天下,江湖中从此多了“神鬼灵妖”大四剑。
十五年前,大四剑又一起投入接天水屿,出生入死,刀头饮血,不离不弃。
数个时辰前,兄弟四个还在一起边喝酒,边商量明天一大早去湖边钓鱼。
现在,四人中的两个,却已成为一双冷冰僵硬的尸体。
相交二十年来,兄弟四人未曾有一刻分离。谁料到,唯一的一次分离,便是天人永绝!
神剑蒋大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蒋大回过头,对上一双坚定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月下流火,燃烧着冷冷的焰。
“帮主!”
堂中所有的人压抑着悲愤,一起躬身施礼。
方渐舞如火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举起右手。
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各位兄弟,秦二哥和宋三哥不会白死!这笔血债,不管是谁做的,我接天水屿,要百倍讨回来!”
“报仇!”蒋大握掌成拳!
“报仇!”季四咬碎钢牙!
“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
声音一波波地传了出去,玄月水屿群情激昂,所有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无不热血沸腾。
方渐舞再次将手举起,待大家安静下来之后,一连串的命令分派下去,受命之人立刻飞奔着出去了。接天水屿虽然看上去仍然一派祥和,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滔天的战意,悲愤到极点的人们都振作起来。
枫雪色在西野炎的引领下,缓缓走进内堂,晨暮晚一行人跟在他的后面。
“方兄!”
方渐舞回过头来,唇上一抹苦笑,“雪色,没有发现朱姑娘。”
枫雪色轻一点头,神色虽然不变,一颗心却异常忧虑。秦宋两位是随朱灰灰去的,现在他们被害身亡,只怕灰灰也……
晨暮晚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之下,轻移莲步,来到两具尸体旁边,仔细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冯伯,麻烦您检查一下这两位的身体,看看这位秦二爷的巨阙、鹰窗、章门三穴是不是有异常,还有那位宋三爷,手少阴、手少阳、足少阴、足少阳四条经脉,可能都已断裂。”
她一望之下,便根据秦二青黑的脸色和肿裂的嘴唇,及唇边血液的颜色,判断他可能是巨阙、鹰窗和章门三处要穴受重伤,心、肝、胆、脾等内脏破碎致死。而宋三身体缩成一团,必是手足经脉为重手法所伤,而致筋缩骨裂。
只是,她虽然是医生,但终究是个年轻的女子,类似解衣验尸这类的事,还是不太方便做。
千里追魂冯绝崖答应一声,弯下身子,解开秦二和宋三的衣服,仔细验伤,片刻之后,抬头答道:“小姐推断得极是!”
方渐舞、西野炎、蒋大和季四凝目望去,见秦二的巨阙、鹰窗和章门三穴位置,虽然皮肤未见破损,但肤色却与别处有异,有一抹极浅的红线,那是穴道受伤爆出的血丝。而宋三的四脉之上,筋爆骨突,宛如爬满了青色的蚯蚓。
晨暮晚道:“这两位大哥的致命之伤皆在经脉内脏,并无外伤,依我看,似被人以重手法生生击杀,这个凶手——”她停顿了一下,续道,“内力之高,深不可测!”
枫雪色俯下身体,单足跪地,将手放在秦二的胸口位置,宁静俊美的脸泛着些微的白,似可以穿透午夜、清涤一切阴暗的月光。
二哥、三哥,在天之灵且慢行,两位是受枫某连累被害,此仇不报,枫某誓不为人!
朱灰灰,你怎么样了……
夜已深,月影西移。
距离玄月水屿三十里的蛟牙渚。
西野炎立在突兀的礁岩之上,一身大红的袍子猎猎作响,在夜色里显得冶艳而妖异。
秦二宋三的尸体是蒋大和季四亲自迎回来的,据二人和同去的人所言,并没有在现场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不是不信他们,只是人在悲痛之下,难免会忽视一些东西,所以西野炎再次来到了蛟牙渚。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蛟牙渚方圆五里探查了一遍。虽然在秦宋二人陈尸之处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但却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发现一片奇异的草丛。
正值初夏,水分和阳光都很充足,所以湖边的草木长得挺繁茂。
那一片草,却微微有些倒伏,似乎被什么压倒过。
这个时候,随便一点异常都可能是线索。
西野炎身形一飘,掠了过去,第一眼,便看到一些草叶上,散落着深色的点状斑痕。
这种颜色和形状的痕迹他很熟悉。那是血,喷出的血!而且看这喷出的血量,此人受伤不轻——这个人是谁?
每一片沾着血的草,都已枯萎如焦。在血迹喷出的范围内,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十几只抻腿的虫子、一窝毙命的水鸟,还有两只翻着肚皮的蛤蟆、一只挺尸的水耗子、一条僵硬的黄花蛇……
这些东西,都是被毒死的!
很奇怪的毒!
西野炎思索着,小心地拨开草叶,在湿润的泥地上,看到四个奇怪的蹄印。他的心一沉,这是……猪的蹄印!
在这种地方发现的猪蹄印,肯定是朱灰灰养的那口大肥猪踩出来的!
难道,朱灰灰曾经潜伏在这里?
四目一顾,果然在草窝里,又发现一根拐杖!
西野炎缓缓拾起拐杖,拈下缠绕在杖端的一茎长发,心已彻底地沉了下去。
朱灰灰窝在这里做什么?
她看到了什么?
这血……是她的吗?
拐杖丢在这里,那么,她的人哪里去了?
如果她出了事,他要如何向枫雪色交代?
与方渐舞的理智、枫雪色的从容不同,西野炎略有些小冲动,但他们都是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热血少侠,多年的江湖历练使他们不管碰到什么,越是事关紧要,越是沉得住气。所以虽然担心,他却仍然能够仔细地分析。
灰灰和花花几乎形影不离,这满地的血,是她的,还是它的?
当然是朱灰灰的!
地上的血虽然不少,但那只是针对一个小姑娘而言。凭朱花花那大块头,如果是它,这周围至少会有强烈挣扎的痕迹——这一片草,却仅仅是被压倒而已。
如果朱灰灰失血这么多,肯定已受重伤,就算不死也是昏迷的,所以,她不可能自己走掉,而是被人带走了。
那么,带走她的人又是谁?那人会把这一人一猪怎么样?一刀斩之,还是另有图谋?
西野炎在草丛四周随便一查,没有找到花花的尸体,却发现了一串蹄印。
当然是朱花花的蹄印!
蹄印一直向着前方延伸过去,距离均匀、步履整齐,他甚至可以想象那头大肥猪不慌不忙,摇着尾巴,晃着耳朵,边走边拱边嗅边哼哼的德行。
西野炎仔细检查蹄印附近,草地上却再也没有发现一点其他的痕迹,直到走出很远,才在一朵午夜兰娇弱的花瓣上面,看到微微有一点月牙形的土痕。
那口猪果然和别人在一起!
从花瓣上的痕迹看,此人好高的轻功!而且他多半是因为带着朱灰灰,否则连这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来吧?
这个人如此费心费事地带朱灰灰走,也许……对她没有恶意?
朱花花的蹄印一直延伸到远远的湖畔,便再也不见了。
在蹄印的尽头,西野炎发现有泊舟的痕迹。
他站在岸边,向湖面上看了看。
湖面广阔,夜色深深,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接天水屿的地盘,水面上的事,没有人比方渐舞更在行。这种情况下,当然应该交给方渐舞派人追查。
西野炎返身向来路驰去,没奔出几里,忽然听到路边有一声极低的呻吟。
他倏然停住脚步,将手搭在腰际的刀鞘上,忘忧宝刀传来一阵寒凉。
刀已出鞘。
映衬着月光,刀身游走着森冷的光。
呻吟声是从路左侧的林子里传来的。
西野炎艺高胆大,才不管什么“穷寇莫追,逢林莫入”的武林戒条,飘身便进了林子。
稀疏的树林,一棵明开夜合树下,斜倚着一个人,头软软地垂在一边,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条洒照在他的身上。看到那一身黑色的丝袍,及袍口滚着的细窄银边,西野炎的心跳突然加快。
燕深寒!
就像枫雪色喜欢穿白衣,自己喜欢穿红衫一样,老友燕深寒喜着黑色滚银边的丝袍。
那么,这个人会是燕深寒?
如果是别人,看到这个情景,早就扑了上去。可是西野炎江湖经验极丰富,心里纵然再急,仍然警惕地环顾四周。
林平草静,除了偶尔的一声虫鸣,再也没有别的异常,也听不到其他人潜伏的声音。
西野炎试探着叫了一声:“老燕!”
那人又呻吟了一声,头微微一侧,一束月光打在他的脸上。
虽然脸色惨白,但那英挺的眉眼,不是燕深寒是谁?
西野炎脑中轰地一响,一个起纵便到了他的身边:“老燕!”
燕深寒的眼睛微睁,嘴唇轻轻嚅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发出。
西野炎伸手一摸,他的四肢软绵无力,骨骼寸断,竟是被人以极重的分筋错骨法,寸寸拗断。从指节到琵琶骨,从脚掌到骨盆,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
西野炎目眦尽裂:“老燕!挺住!”
明知道受了这么重的伤,燕深寒是不可能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其间必有陷阱,可是,此时此刻,他已什么都顾不上了。从怀里掏出一颗内伤灵丹,塞进燕深寒的舌下。想要背他走,却因为他的伤实在太重,怕震动他的骨头,不敢轻举妄动。心急之下,他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燕深寒抱了起来。
便在这个时候,从燕深寒的身下,那棵明开夜合树的背后,一把薄薄的弯刀刺了出来。
那夺目的光华,像飘摇在风中的樱花,凄美而潋滟。
西野炎要躲,便只有抛开燕深寒,然后这把刀便会劈入燕深寒的身体,他必死无疑。
这么一迟疑间,刀已经到了近前,他反足在树干上一蹴,身形后仰,躲开要害,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这把弯刀刺入自己的肋部,并向下拖去。
西野炎听到自己肌肉被切开、骨头被砍断的声音,只来得及长啸一声,便倒了下去,即便是这样,因为怕震动了燕深寒,仍然将他紧紧护在怀里。
树后,转过一个黑衣劲装的修长男子,黑色的面具下面,一双眼睛带着繁华成空、曲终人散的悲凉,像深深沉沉的夜色,蕴着看不透的寂寞。
西野炎肋下喷着血,全身的力气随着鲜血的喷出一点点消失,他一手挽着燕深寒,一手握紧了刀。虽然伤得很重很重,但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把握,他还是有的。
那人默默地看着他,忽然一个转身,消失在林中。
背影孤独而忧伤,像夜幕下,流浪在荒野中的狼。
西野炎骤然松开掌中的刀,用最后一点力气,替自己点穴止血,这样,他应该能支撑到附近的自己人听到啸声赶过来了吧。
血液的大量流失,令他的身体越来越冷,头脑一阵晕眩,贴着地面的耳朵,却仍然捕捉到远处传来的纷杂脚步声,他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放心地晕了过去。
昏迷中,兀自模模糊糊地想:他为什么不杀我?
西野炎和燕深寒被送回玄月水屿的时候,方渐舞刚刚离开。
在三刻钟前,他收到来自沿海边陲的十万火急线报。
接天水屿的海船,在东海赤尾屿附近击溃了一批东瀛海盗,救了一个来往于扶桑和中华贸易行商的海客。据此人说,扶桑岛国的将军正在秘密调兵遣将,疑似准备入侵中华,他便是得到这个消息,才迅速逃离倭国,要将消息送回国内。
此时,俞、戚两位抗倭主将犹在狱中,若倭寇来犯,我天朝军队无力相抗,沿海边陲国土子民将饱受蹂躏。
民族大义当前,所有个人恩怨都要暂时放在一边,方渐舞将事情匆匆交代以后,便连夜带人赶往沿海,部署接天水屿在海上的力量,亲自坐镇,筹划抗敌。
枫雪色“看”到生死难料的西野炎和燕深寒,虽惊不乱,第一件事,是请暮姑娘救治两个兄弟;第二件事,便是派人去通知炽焰天、深冰界两大世家。同时,将倭寇拟再犯我中华的消息,快马加急传送出去,并暂时代替方渐舞、西野炎和燕深寒,调集四大世家及江湖人手,迅速协同海岸联防。
平静的中华武林默默地酝酿着一场滔天的血战。
枫雪色站在玄月水屿听涛阁的门外,静静地等待着。
除了等,他已没有别的办法。
已经三天了,听涛阁的门窗紧紧关着。
暮姑娘带着两位丫鬟连同岳阳城能找到的所有名医,在听涛阁里一直都没有出来。
不知西野炎和燕深寒怎么样了。
他们的伤是如此之重,以至于他初“看”到他们的时候,还以为这两个兄弟已经去了!
他们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三天前,他们能够撑着一口气被救回玄月水屿,没有道理在这么多医生的全力抢救之下,反而扛不过去。
只是……为什么已经过去那么久,听涛阁的门,仍然没有打开?
枫雪色一颗心如焚似裂,面上却仍是一派镇定。反倒是那千里追魂冯绝崖沉不住气,不住地在门外走来走去。
“吱呀”一声,听涛阁的门终于开了。
冯绝崖喜悦地道:“小姐!”
“冯伯!”
晨暮晚声音微弱,脸颊深陷,面色灰白,似生了一场大病般。
她的两个丫鬟跟在后面,一个手捧着装满血水的木盆,另一个手中是一大包染血的绵花布带。
“暮姑娘,谢谢你!”枫雪色真诚地道。他看不见,却听得出她声音里的疲累。所以,不管两个兄弟是否得救,他都真心地感激她!
晨暮晚敛衽微笑:“枫公子,客气了!”
“他们——怎么样了?”
“西野公子肋下所中之刀,深入内腑,更兼失血过多,本来极险,但我已将伤口血脉接驳,伤口缝合,如今只要静静调养,生命倒无碍了;燕公子伤势较重,四肢骨断一百零八截,要愈合如初,也难,也不难。”
枫雪色听两个兄弟的生命无忧,心顿时定了,问道:“此话怎讲?”
晨暮晚三日三夜未睡,体力已到极限,勉力支撑道:“暮晚小时,曾被父母仇人所掳,被救回来的时候,身上的伤比燕公子还要重,家母费尽心机,又精心配置翠菁紫玉膏,才使暮晚身上的骨骼复原。翠菁紫玉膏,其中几味药稍加增减,便可给燕公子使用。只是——”
晨暮晚眼前突然一黑,脑中一阵晕眩,身子摇摇欲坠。
枫雪色感觉极为敏锐,听她突然没了声音,足跟一旋,手臂伸出,刚好扶住晨暮晚的纤腰。
晨暮晚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在他的身上。
两人呼吸相闻,她凝视着他俊美的雪颜,忽然想起在仙云老店初识之时,他便是这样,在自己将要摔倒的时候,轻轻伸出一只手,托住自己的腰背。
她的一颗芳心怦然而动,苍白的颊上飞起两抹桃花。一只手扶着廊柱,挣了一挣,回头望见冯绝崖和两个丫鬟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脸上烧得更加厉害。
枫雪色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羞涩,虽面无异色,却轻轻抽回手臂,若无其事地道:“只是?”
“只是?”蓦然想起先前的话题,晨暮晚伸手按在火烫的颊上,定定神,道,“——只是,暮晚的骨骼虽然复初,身体却一直极弱,站得久了都会头晕,经家母多方调治,近些年虽大有起色,然仍离不开药物。燕公子一代英雄,若病似暮晚,只怕……不妥。所以,暮晚想,枫公子、西野公子和燕公子最好还是去悲空谷一趟,由家母诊治才好!”
枫雪色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以兄弟三人的伤势来看,他何尝不想马上去悲空谷!只是,当此多事之秋,又如何能够抛下一切,立刻上路?
两个兄弟重伤之下,也不宜舟马操劳。而且,当务之急,是找出谁伤了他们。
凭西野炎和燕深寒的武功,此人竟然能连伤二人,武功和智谋是何等恐怖!
这样一个敌人在暗处,让他如何能安?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午夜,深暗的大殿,门窗紧闭。
殿角的金兽腹内焚着上好的南洋檀香,烟气缭绕,暗沉沉香盈满袖。
朦胧的烟雾中,大殿正中那人沉思地看着桌上极薄的羊皮纸卷,很久没有说话。
殿中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不知道那羊皮纸卷上面究竟写的什么。
良久,那人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沉缓地道:“燕深寒,已经解决;西野炎,伤重难愈;方渐舞,自顾不暇。再加上枫雪色,眼睛已经瞎了!这四人一乱,等于拔掉了接天水屿、枫雪城、深冰界和炽焰天四大世家的利齿与尖爪。”
一个人兴奋地道:“夜不愧是您的王牌,以一已之力便挑了四大世家,真是出手不凡!”
另一人却有些不以为然:“夜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们?”
那人心情甚好,道:“你们倒是猜猜看,夜为什么留下那几个人的命?”
第三人想了一想,试探地问道:“莫非,是因为杀了他们,反会激起四大世家的强烈复仇,于我等所谋之事不利。这样让他们伤病难愈,反而牵制了他们的力量?”
那人微微点头,意甚嘉许。
一个高个子恭声道:“枫雪色、燕深寒、西野炎和方渐舞四人都已不足为惧,只是听说,悲空谷的人恰好在接天水屿,所以——”
正中那人倦倦地道:“所以——让夜把悲空谷那对夫妻也做了吧!”
他看看众人,再道:“四大世家的接班人虽然伤的伤病的病,但是其根本实力未曾动摇,接下来,是该挖他们的根了!”
“是!”底下人齐声答道。
那人食指微屈,在紫檀软椅的龙形扶手上轻轻地叩着。他的盟友已经不耐烦了,只要再把这些障碍扫平,他谋划多年的行动便可以实施了。
这万里江山,实在美得诱人,值得他用任何代价换取!